演員沒有假期 第158章:警察的故事(四)
兩分鐘的時間里,在真正的家人,和朝夕相處、同生共死、足以交付性命的“家人”里選一個活命。
如果兩分鐘過去什么也不選,就兩邊都死。
觀眾們無不感嘆,用出這種毒計的面具罪犯們是真的心黑手黑。
倒計時剛開始的幾秒,迷宮里沒有一個警察能冷靜下來。他們破口大罵,急躁地走來走去,朝四周可能存在監控的地方喊話,威脅匪徒趕快停止。
但隨著屏幕里鮮紅的數字一秒一秒地過去,他們開始手足無措,來回看著屏幕兩端的人,心急如焚,流淚。
這一刻他們不是警察,而是面對死亡卻無能為力的普通人。
張家駒也不例外,他的目光不斷在屏幕左邊的父母,和屏幕右邊的同事之間移動,滿臉的痛苦和掙扎,想揮拳砸向屏幕,又怕碰到屏幕卻被當成做出了選擇。汗水很快把額前的碎發打濕。
好在他還是個經驗豐富的老警察,被逼至絕境也沒失去全部冷靜。
張家駒深吸一口氣,閉目摒棄了一切混亂的思緒,然后走到屏幕前面,在屏幕上方找到了一個小孔。他知道匪徒應該通過這個藏有攝像頭的小孔里觀察他們。張家駒對著小孔急切道:“這不是游戲,這個游戲有缺陷,如果這是個游戲,那至少應該讓玩家有一絲勝利的可能,不然你只是在自娛自樂……”
聽到這話,迷宮里的警察們仿佛有了主心骨,一個個都恢復了些冷靜,紛紛有樣學樣,朝著小孔向匪徒挑釁,說這算個屁的游戲。
在喧鬧中,張家駒直直地盯著鏡頭,就像他正直直地盯著監控攝像頭。
每個觀眾看著張家駒汗淋淋的正臉,都能感受到那雙眼里面的堅毅和韌勁。張家駒無愧于他的領袖身份,在這樣一個局面,他仍試圖向匪徒談判,拖延時間也好,寄希望于匪徒的自大也罷,只是為同事和家屬們爭取一線生機。
宛如受到逼視,鏡頭漸漸后退。拉遠,再拉遠,慢慢的畫面里開始出現噪點,色調也漸漸蒙了一層灰色,宛如從監控顯示屏里看人。
畫面里,幾個戴著面具的匪徒,正聚在監控顯示屏前面。
他們正在欣賞屏幕里兩撥陷入困境的警察,為求生而做出的種種行為。
“老大,這個張家駒在說游戲平衡性哈。”坐在屏幕前操作電子設備的藍面具轉頭跟紅面具匯報。
“廢物的叫囂而已。如果他們情報資料準備得夠充分,就知道我們從來不殺普通人。”紅面具滿眼失望地看著屏幕里的張家駒。明明勝算已經擺在那里,而這幫精英情急之下,竟然一個都沒想到。
紅面具一邊玩著蝴蝶刀,一邊轉頭盯著某個屏幕。
那個屏幕連著廠房外的監控。外面的警察因接收不到廠內同事們的回復,當即準備派遣支援進來。結果卻被阻擋在一樓。樓梯被封,電梯關死。警察們準備從墻外攀爬破窗而入,卻觸發了面具們事前安置好的陷阱。
“老大!我把屏幕丟了一塊出去,外面那幫警察看到我們在玩的游戲,真的就不敢進來了,哈哈。”一個戴著綠色面具、人高馬大的匪徒,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
“別放松。警察表面上對犯罪分子妥協,但其實永遠不會放棄,背地里說不定在想其他辦法突破。”紅面具說是這樣說,語氣里卻沒有一絲慌張。他從容地看了看表,說:“我們的這場游戲,大概還能玩半小時。”
其他的面具伙同們,對此沒有任何的懷疑。
綠面具走到監控屏前面,看著張家駒帶領一幫人擺出談判到底的姿態,不禁納悶地問:“如果這些警察一直到最后都不做選擇怎么辦?真的兩邊全殺?”
“不管他們最后怎么選,又或者不選,結局早就被設定好了。”紅面具笑著說出結局:“他們的屏幕里,最后都會變成選真正的家人活命。他們只是游戲里的一環。我們的這場游戲,是跟全國的警察一起玩。”
“記得錄下來,好好剪一剪,把等下發生的畫面,讓全國的警察都看到。”紅面具平靜的聲音里,布滿了血腥味。
面具匪徒們殘忍地笑了起來。
觀眾們原本以為把紅面具想得夠狠毒了,沒想到還是低估了他。
人為操作選擇結果,讓所有警察強行變成活親人滅同伴的人,事后還打算把這自導自演的結果傳播出去。紅面具這是打算動搖警察群體的根基。警察若不能完全信任身邊的戰友,那么這個組織的凝聚力也就沒了。
隨著倒計時一點一點逼近于零,而匪徒們仍沒一絲動靜,迷宮里的警察漸漸開始受不了了。
擔心再這么等下去,最后親人和同伴統統死絕。
他們不得不重新面對屏幕,再次掙扎。
場面頓時又亂了起來。
只剩最后十秒了。
突然,一聲“叮”的聲響傳來。
對應著的是,其中一個警察身前的屏幕有了變化。
大家紛紛看過去。只見那左邊有親人的那半塊屏幕,色調突然變亮,原本蓄勢待發的槍管被收了起來,一場暗殺消弭于無形了;而右邊屏幕,色調灰撲撲地一下子暗了下去,充滿了死寂的意味。
一切就像是有人已經做出了選擇——左邊活,右邊死。
大家愣愣地看著那塊屏幕前的警察。
那警察手忙腳亂地辯解起來:“我,我沒有選!……”然而肉眼可見的是,他原本焦灼的神情,仿佛被潑了一盆涼爽的冰水。音量漸漸小了下去,“應該是,應該是不小心碰到的……”
一瞬間,眾人神色各異地望著他。
突然,
“叮”,“叮”。
趁著大家關注這人的時候,迷宮里又是兩聲響起。
大家找到這兩聲的位置,發現這兩塊的屏幕也做出了選擇——左邊活,右邊死。
時間只剩下最后五秒了。
“叮”“叮”“叮”一道道做出選擇的聲音接連響起。
大家不得不進行最后的選擇。
有的警察看了看身旁的同僚,發現他們無一例外,都選了讓親人活命。仿佛這種選擇是正確答案。
猶豫的,心存僥幸的,此刻都被一種叫作集體的慣性所驅使,因此不由自主地,輕輕碰了碰左邊的屏幕。等到右邊屏幕相應地灰了下去,他們才后知后覺地喃喃著“對不起……”,無力地坐到地上。
屏幕一塊一塊發生變化。
警察們盡展脆弱,不敢去看最后的結果。
然而有人直到最后都沒做出選擇。
張家駒的手,距離屏幕還有十厘米。
他顫抖著手,遲疑到了最后。
數字歸零。正當他閉著眼睛,以為自己的猶豫不決即將害死了兩邊的人時,下一刻,他抬頭,發現眼前的屏幕出現了意料之外的結果。
左邊亮,右邊暗。左活右死。
可這明明不是他的選擇……張家駒滿眼的疑惑。
只可惜——
“嘭!”“嘭!”“嘭!”迷宮里的警察們,透過右邊屏幕眼睜睜看著那些被困在房間里的同事們,被一個又一個的炸彈吞沒。
迷宮只有低低的啜泣聲,以及些許呢喃。
有人氣若游絲地疑惑著:“不對啊,我明明不是這樣選的啊……”卻被當成虛偽的辯解,招來旁人的冷笑。
張家駒沒有笑。他那雙失去神采的眼睛,震顫著不斷拼回理智。下一秒,他突然睜大了眼睛,恍然明白了什么。
“我們被騙了!”
他發出了怒吼。
所有人茫然地看著他。
監控屏前。
紅面具靜靜看著張家駒在跟其他警察說著什么。靜靜看著那些失落抑郁的警察們,在張家駒的解釋聲中,漸漸站直了身體,握緊了槍把,臉上充滿憤怒。
“人一旦憤怒起來,視野就會變得狹小。”紅面具收起蝴蝶刀,伸了伸懶腰,“想要打斷警察的骨頭,毀了基層的信任還不夠,還得毀掉他們最得意的招牌。是時候了。”
看著作為領袖帶領大家重新振作的張家駒,紅面具對周圍躍躍欲試的伙伴們說:“火候夠了。可以去玩了。”
面具匪徒們歡呼一聲,拿起了槍。
迷宮里。
張家駒剛跟同事們解釋完剛才那場游戲的“黑幕”,一幫子人懷揣著滿腔的怒火,無從發泄。
這時,廣播再次響起聲音,這次不是機械音,而是匪徒戲謔的原聲:各位警官,游戲玩得很開心!作為回報,這個地方就留給你們慢慢收尸。希望以后再見面的時候,還能一起玩游戲。哈哈哈哈!
廣播剛一關閉,迷宮的某個角落,便傳來了一串奔跑的腳步聲,以及那一句句歡快的“再見啦警官!”“下次再見!咻(口哨聲)”。
這些話宛如一盆又一盆的汽油,讓警察們心里燃起熊熊烈火。
“這幫狗娘養的要跑!”
“老子要弄死他們!”
警察們緊了緊手里的槍,打算循聲追去。
張家駒也不例外。
“不能追!”然而他的搭檔年輕警察攔住了大家。年輕警察訥訥道:“家駒哥,按照規定,這時候我們要等支援……”
然而在場的人,沒一個打算聽菜鳥新人的話。
別說是那些從各地方調來的警察了,就連他們總局的人,都只是冷笑地看著他。被卑鄙的匪徒耍了一通,失去了一半的弟兄,誰也做不到安安穩穩目送罪魁禍首笑嘻嘻地離開。
張家駒臉上有那么一瞬間的猶豫,但他聽著遠處匪徒們猖狂的笑聲,再看著屏幕里被炸得一片狼藉的房間,他頓時甩開了猶豫,說:“我是現場指揮。”
現場指揮有臨時決定的權力。
這是在影片的開端,觀眾就知道的。
那時張家駒臨時做出決斷,在支援趕到之前先行開槍,救了人。
但現在觀眾們坐擁上帝視角,知道面具團伙不是什么小角色,而且還做了充分準備,讓警察的每一個決策,都在計劃之內。張家駒多半要遭。
觀眾只能眼睜睜看著張家駒帶著隊伍,在迷宮里追捕大呼小叫的面具團伙。
面具匪徒感受到了身后的追擊,一個個哭爹喊娘,就差沒跪地求饒。然而這種姿態更是讓警察們怒火中燒,怎么會被這樣的雜碎戲弄。
宛如刀子切肉般,他們每次從路口閃過,都能引走兩三個憤怒的警察。
等所剩無幾的警察們察覺到不對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原本人畜無害的迷宮走廊,突然多出了很多機關。有的是將隊伍阻隔的門鎖;有的噴出擾人視線的煙霧;有的是移動的墻壁突然出現缺口,伸出手將落單的人抓走。
最后的隊伍,也變得支離破碎。
張家駒從煙霧里跑出來,喊他的年輕搭檔,沒有回應,喊其他的同事,也沒人回答。
整個迷宮安安靜靜,只剩他一個人了。
張家駒小心翼翼地尋找著出口,等他終于走出迷宮,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幾乎握不住槍。
這是一個廢棄的工廠該有的樣子,廣闊的空地空無一物,周圍是灰撲撲的斑駁水泥墻面,兩邊是鐵銹斑斑的樓梯可通往上一層。看著畫面,恍若能聞到塵土混雜鐵銹的腥氣。
陽光透過狹小的窗口,吝嗇地照進來,驅散些許陰冷。
隔著陽光,張家駒看到樓層的邊緣,跪著十幾個神志不清的警察。
那是在迷宮接連消失的同事們。
他們有的神志不清,在無意義地呢喃著什么;有的瑟瑟發抖,低聲啜泣,哀求匪徒能放過他;有的嘴角掛著血,搖搖欲墜,陷入了昏迷;有的恍惚間看到了張家駒,氣若游絲地發出求救。
他們跪倒成一排。仿佛一群等待行刑的囚犯。
張家駒茫然地往前走著,眼神破碎,幾乎快失去面對現實的力量。他搞不懂,只是這么一會兒,事情怎么就變成了這樣一個局面——一半的隊伍被炸死,另一半的隊伍被活捉成了人質。他不懂。
“終于見到你了,張神探。”
紅面具從樓梯出現,輕快自如地跟張家駒打了個招呼。渾然沒有匪徒出現在警察面前時該有的收斂和忌憚。
張家駒瞬間收起所有的哀傷和脆弱,一個百折不撓的老警察從不允許向敵人展示軟弱。他用槍牢牢指著紅面具:“投降吧,你們已經被包圍了。”
紅面具從樓梯走到下來,無視被槍殺的危險。“把槍放下。”他用食指點了點地,命令道。
張家駒知道這種情況下放下槍,和自動把性命送到匪徒手上沒什么區別。因此手里那支槍沒有移動一分一毫。
紅面具似乎很欣賞張家駒的倔強,于是他笑著朝樓上揮了揮手。
一個面具同伙先是怪模怪樣地敬了個禮,然后踏著正步,走到了跪倒著的警察身后,用槍對準了其中一個的后腦勺。
張家駒心里浮起不好的預感,剛準備說什么。
“砰!”
面具匪徒急不可耐地開了槍。
隨著子彈的跳動,一團東西從被行刑警察的腦前揮灑而出。
吳硯記得大哥跟他說過,早期國家對死刑犯執行槍決,近距離開槍,子彈從后腦進,前腦出,能把半個腦袋崩掉。由于這個過程過于血腥,不人道,后來才改用其他手段行刑,比如注射。
盡管電影為了藝術削減了真實性,但看著銀幕上腦殼完好的尸體,吳硯依舊為匪徒的殘忍而感到憤怒。
尸體軟軟地倒在了地上,面容的悲傷被永遠定格。面具匪徒將它一踢,尸體便毫無尊嚴地砸在了七八米低的地上。
咚的一聲悶響。
也砸在了張家駒的心里。
張家駒那雙穩穩當當持槍的手,不禁抖了一抖。
紅面具目光如炬,看到了這個細節,然后好整以暇地張家駒說:“你已經害死了一個人質。給你三秒鐘,不放下槍,你會害死下一個。三……”
明明是被匪徒殘忍殺死,卻說成被他害死,張家駒死死瞪著紅面具,目眥欲裂。他手里的槍口瞄著紅面具,只要他想,這個距離就能射殺紅面具。但是……但是……
張家駒看了一眼樓上那些等待他去救援的同伴。
“二……”紅面具緩緩抬起手。
張家駒咬了咬牙,收起槍,“好!”他大聲蓋過紅面具倒數的聲音,“我放下槍!”把槍放到了地上,然后舉著雙手站了起來。
“這就對了。”紅面具滿意地點了點頭。
“你們到底是誰?”張家駒盡管沒了槍,但依舊是個警察,后盾是整個國家。他打算拖延時間,套話,找破綻。
“我們只是普通人,長官。”紅面具戲謔地答道。
“謙虛了不是?幾個月的時間,接連做下幾件大案,如果這都叫普通,那京城早就亂套了。”張家駒痞痞地笑了起來,渾身放松,實則一點一點側過了身子,試圖讓胸前的執法攝像頭記錄更多的數據。過往的監控距離紅面具都太遠,沒人能拍到他的正臉,現在,是距離紅面具最近的時刻。
“為什么不能是你們太廢了呢?”紅面具輕笑著說:“我第一次作案,局里那些哈兒沒當回事。第二次作案,也沒什么動靜,警察查了兩星期查不到東西就擱置了。第三次作案,你們才稍微當了點回事,但因為在京城,馬上又有什么國際會議要召開,所以你們不敢戒嚴,不敢下大力氣排查,人手都被領導拉去忙別的了……可以說,我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你們警察真的給了很大的幫助。”
哈兒,川渝方言,傻瓜的意思。
張家駒深吸一口氣,笑著說:“都是很好的意見。還有類似的嗎?我們可以改進。”
紅面具也笑了:“隨便講講,再多就豁胖了。”
豁胖,魔都方言,打腫臉充胖子的意思。
兩人來回對話幾句,紅面具幾乎是一句一個口音,讓人認不出跟腳。
觀眾里不乏全國各高官大的,聽紅面具操著口音,竟沒有一絲一毫的別扭,真就像當地人在說話。
“你是不是在等外面的支援?”紅面具問張家駒。
張家駒愣了一下,沒有否認,“這都被你發現了。那么你們打算跑么?”
“不急。”紅面具搖搖頭,“游戲還沒結束,你和你的同事,現在都是我的人質。進來,就會跟你一樣,害死自己的弟兄。我說得對吧,長官們?”紅面具最后一句,是朝著張家駒胸前的攝像頭問的。
廠內所有的警察已經被控制了,自然不必再限制通訊。
所有伎倆被看穿,張家駒理應感到頹然,但一提及游戲,他不得不想起死去一半的兄弟們。他也不在意自己的處境了,直接問紅面具:“剛才那個游戲,你好像特別跟家人過不去?有家人么?他們對你怎么樣?”
紅面具身形一頓,目光從執法攝像頭移到張家駒的臉上。
此時,鏡頭給到了二樓的那些面具匪徒。他們原本嘻嘻哈哈歪歪斜斜的身形,在張家駒這個問題問出口之后,一個個似乎感覺大事不妙,紛紛緊張起來。
紅面具跟張家駒片刻,突然慢慢靠近了過來,“想不想知道我為什么戴面具?”
不等張家駒回答,紅面具自顧自繼續說了起來:“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在我小的時候,我數學考了九十九分,回家后,我媽很開心,特意給我燉了雞湯,我最愛的湯。那天晚上,我爸在公司被老板罵了一頓,喝了很多酒才回來,看到我的試卷,問我為什么不考一百分,九十九分和一百分只差一分,我他媽的為什么就不能考到一百分。然后他把我的臉按在了湯里,說是讓我好好補一補。很長一段時間,面具就是我的臉。在所有面具里,我討厭紅色的,因為它最像那晚我爸喝醉酒生氣的表情。所以我戴著這張。因為戴上它,我就看不到它了。”
故事說完,紅面具已經走到了張家駒身邊。他一把拽起張家駒的頭發,問:“張神探,你爸爸對你怎么樣?”
張家駒歪著頭,目光似要透過面具,引下紅面具真實的臉。
觀眾們聽完紅面具的自述,毛骨悚然的同時,又都有些沉默。
為匪徒罕見的真情流露和控訴而嘆息,也為制造出怪物的父親感到憤恨,更為身心已經完全扭曲的紅面具,而不寒而栗。
紅面具訴說自己童年的時候,語氣平靜得令人發寒,說到某處甚至還笑了起來,但那雙眼宛如一個黑洞,像是通向另外的世界的漩渦,吸走他所有作為人的溫度。隨著故事越講越多,紅面具逐漸變成了一頭充滿了怨恨的野獸。
吳硯知道,大哥的演技已經超越了真實和虛假的界限,如果不是從小熊姐姐那里探聽過大哥的童年,不然他真要以為大哥小時候過得很慘。他記得第一次跟大哥見面的時候,大哥被周導逮到,閑聊中說起自己小的時候被爸爸用棍子打到昏過去。當時吳硯還有些小小的同情,但現在想想,大哥當時說那句話的目的,很可能跟電影里的紅面具說故事是一樣的——只是一種戰術。
剛才鏡頭給了全景畫面的時候,吳硯分明注意到,紅面具腳上踩住了剛才張家駒放在地上的手槍,并且悄悄地挪到了后方。與此同時,紅面具一只手拽著張家駒的頭發,另一只手半攏不攏地垂在身側。他了解大哥,那是手里握著東西的手勢。
還好當時大哥手里拿著的書,不是刀……吳硯感慨。
銀幕里,張家駒和紅面具的對峙還在繼續。
紅面具松開了張家駒的頭發,慢慢退了幾步,繞著張家駒走起來。
“你覺得自己是不是一個好警察?”紅面具問。
“是。”張家駒答得問心無愧。
紅面具繼續問:“那么,如果我說有人比我犯下的罪更大,你會不會抓他?”
張家駒想了想:“如果查明是真的,我會。”
“哪怕那個人是警察?”紅面具停下腳步。
“……”張家駒不說話了。
紅面具伸出手指了指二樓。張家駒心里一緊,以為又有同事要被殘害。結果這次出來的是藍色面具的匪徒,手里端著電腦,噼里啪啦一頓操作,然后人質警察身后的墻上,出現了一些投影。
“京城趙局長,貪腐。順便一提,同樣的位置,五年前他的上司被查出來貪腐,是他親自逮捕的。”
隨著紅面具的話,墻上的投影畫面,出現了某個中年人身穿便服的樣子,他身前的桌上擺著一摞摞的現金,數目可觀。
“X市黃局長,向黑勢力泄露行動細節,掩蓋罪行。”
投影換到了一段視頻,是這位黃局長在某個裝修精致的房間里,跟兩名面容姣好的年輕女孩,嘻嘻哈哈地褪去身上的衣服。
“X副廳長,性侵,被人舉報后只是罰酒三杯,停職半年。但是三個月之后,他就恢復原職。去年十月,再犯……”
紅面具每說出一個人所犯的事,墻上的投影里便相應地出現一些圖片或照片。
“太多了。”紅面具不說了,任由投影繼續拎出一個個體制內的蛀蟲。他問張家駒:“警察里面明明有比我們更壞的人,但你們為什么就從來不抓他們呢?你們有沒有數過,到底有多少人,真正配得上警察這個職業?”
張家駒面無表情地聽著,從警多年的人,不會簡簡單單被一些未經證實的東西擾亂心智。
鏡頭切到了某個昏暗的指揮室。
一些穿著警官制服的中年人們,分坐在會議桌旁,看著墻上的屏幕,透過張家駒胸前的攝像頭,關注著工廠里發生的一切。
聽著遠處墻上的一條條舉報。這群中年人們咬著香煙悶頭猛抽,房間里煙霧繚繞。
“注意封鎖消息,不要傳出去一個字。”
“是。”
觀眾們看到這里,情緒再一次被導演操控。
原本的好人似乎有了污漬?而板上釘釘的壞人似乎是在干好事?
吳硯記得大哥說過,壞人做好事比好人做壞事,要艱難得多。好人做壞事,更接近人性流露的本能。它不需要經過精心和漫長的鋪墊,有時候只要恰到好處的誘惑,好人就能成為那個最不想成為的人,當潛意識戰勝意識之后,一敗涂地的人生轟然開始;而壞人做好事,則是和迄今為止的人生做對抗,從后往前,一點點推翻牢固的價值,一旦反芻人生,便是自虐的開始。
當然大哥的原話不是這樣,但差不多這個意思。
如此再去看電影,好人和壞人的界限開始模糊,一部正邪對抗的,突然開始有了深度。警察這一群體,頓時立體地分出了一面又一面。
工廠里。
紅面具似乎知道遙遠的那幫領導們的尿性,所以他看了看二樓拿著錄像機記錄這一切的同伴。一如他之前在監控屏前面說的,要把今天發生的事都錄下來,然后給全國的警察們看。
“我想說的話,想做的事,差不多都做完了。這些人質,好像沒有留下的必要了。”紅面具看了看身后跪倒成一排的警察。
“別!”張家駒連忙阻止紅面具話語里蘊含的潛臺詞,“放過他們,我求你放過他們。不管其他警察怎么樣,但這些人,我保證肯定都是好警察。”
紅面具歪歪腦袋:“我以前也是個好孩子,但沒人肯放過我。”
張家駒知道對方是不肯輕易放過他們了。“你怎么才肯放過他們?”他問。
“聽說你的警隊的驕傲,那么……”紅面具目光閃了閃,用手指指了指地面,“你先跪下讓我看看。”
張家駒緩緩跪倒在地。
紅面具仍不滿足,“磕頭。”
張家駒把額頭杵在地上。此時的他,早已沒了神探的光芒。制服已經被汗水浸濕大半,灰撲撲的沒了來時的整潔,臉上也抹著臟痕,簡直一身狼狽。
面具匪徒們肆意地哈哈大笑。
“我感受到你的誠意了。”紅面具想了想,道:“聽說你是警隊的槍王,是所有射擊記錄的保持者。剛好,我也擅長這個,我們就比打靶。”
觀眾們一下子緊張起來。
影片開頭,兩人登場時分別展現了強大的射擊能力,宿命般必然有此一決,分出個高下。
一個是槍王,另一個尚沒名氣。
張家駒眼里燃起了一股叫作自信的光亮。
而面具匪徒們,也咧出不懷好意的笑臉。
“好,”張家駒問紅面具,“怎么比。”
“我跟你賭兩個。你贏了,我就放了其中兩個人的命。”
張家駒說:“我跟你賭四個!”
紅面具則搖了搖頭,表示一會兒還有其他的游戲項目。
張家駒同意了,但不知道這場射擊比賽要怎么開始。正疑惑著,紅面具指了指二樓。二樓,戴紫色面具的女匪徒走了出來,坐在了一個人質警察的身邊。紫面具從口袋里拿出兩個氣球,吹到十厘米大的時候,打結,然后分別放在了自己以及人質警察的肩膀上。這意思是,這兩個氣球,就是張家駒和紅面具要射擊的靶子。
“阿澤,不要打到我的耳環喔。”紫面具優哉游哉地朝老大撒著嬌。
張家駒呆住了。95以上警察與案犯交火的距離發生在8至10米區間,極少超過10米,超過了這個距離便很難打中目標。警隊里手槍的射擊訓練,通常也只練在10米的靶子。到了25米,用軍用手槍打靶,8槍里面有5槍上靶,已是高手。
而他們現在距離二樓的“靶子”,至少有二十多米遠,打小小一個氣球,根本極難打中。稍不注意,子彈就會打到“靶子”的身上、頭上,或者誤傷其他跪著的警察。
紅面具對這樣的可能卻毫不在意。
他給張家駒遞了一把從人質警察那里繳獲的手槍。為顯比賽公正,他們比賽的時候,將使用同一把槍。
“你先開始。”紅面具讓張家駒先開始。
張家駒似乎知道再多的抗議都是徒勞。他只能盡力調整好狀態,把兄弟救下來。
張家駒舉槍,對準二樓跪倒的兄弟。
一旁的紅面具雙手環抱地看著他。
面具匪徒好整以暇地欣賞比賽。
紫面具滿眼愛慕地看著自己的愛人。
幾個神志尚且清醒的人質警察,目光帶著希望,邊吐血,邊祈禱張家駒勝利。
會議室的中年人們在煙霧中默默等著游戲結果。
這些人,便是這場游戲的所有見證者了。
畫面來回切換,剪輯剪得很碎,速度也越來越快,一如張家駒此時咚咚咚不斷加快的心跳。
“砰!”
張家駒開槍了。
子彈飛向二樓,沖向氣球。可惜。
子彈在距離氣球三十厘米的高空,呯的一聲在后面的墻上留了個洞。
人質警察脖子邊的氣球,完好無損。
張家駒喘著粗氣,仿佛剛才那一槍已經耗去了他所有的力氣。然而結果并不讓他滿意。
他正反省剛才那一槍的失誤和細節,一旁的紅面具走來,拿走了他手里的槍,舉槍,瞄準,調整呼吸,開槍,一氣呵成。
“砰!”“噗。”
紫面具肩膀上的氣球應聲而爆。
是紅面具贏了。
匪徒們歡呼起來,喊著:“什么槍王,就這水平?”,“他是槍王的話,老大就是槍王之王!”
紫面具對結果毫不意外,站起來后開心地朝紅面具拋去飛吻。
張家駒落敗了,結局就是兩名人質,被當場行刑。
“不要!”張家駒徒勞地喊著。此時手里沒有槍。他的喊話毫無震懾。
“砰!”
“砰!”
兩槍。
兩具尸體摔到了地上。
張家駒痛苦地跪倒在地,張著嘴,失語般喊不出一個音節。口水無意識地滴落而出,使他整個人更添幾分狼狽。
而紅面具站在旁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張家駒喪家之犬般哀嚎。深吸一口氣之后,方才戰勝強敵的興奮迅速隱去,回歸平靜。
“還玩么?”紅面具問張家駒。
“玩!”張家駒抹著口水和眼淚,紅著眼站了起來。
“這次玩點別的。”紅面具說:“聽說你還是京城警隊的搏擊教練?”
這是要比格斗了。
“后背先倒地的人輸。這次賭四個。”紅面具說。
張家駒同意了。
這次比斗的不再是紅面具。
“我來!”綠面具虎地站了出來,咣咣幾下從七八米高的地方踩著欄桿跳到地上。
紅面具喊了一聲“開始”,張家駒便和綠面具大打出手。張家駒無愧于總教練的名頭,招式簡潔,經驗老道,一拳一腳有大將之風。而綠面具勝在年輕,體能充沛,塊頭大力量足,抗擊打能力強,擅摔。一時間,兩人打了個旗鼓相當。
觀眾們看著這場打戲,慢慢地感到它和之前看過的動作片有所不同。
平時大家都看慣了正反兩派各自精通某種拳術的動作片,突然看到這種“樸素”的打戲,覺得還挺新鮮。
在傳武動作片里,大家打得都很好看,一拳一腳跳舞般有所節奏,你打來一拳,我擋住,我踢出一腳,你躲開。所有打在人身上的拳腳,似乎都只是撓癢癢,一招制敵是存在于打嘍啰之間。
而眼前綠面具和張家駒,卻各有一套節奏,攻防轉化頻率極高,偶爾出現兩人同時進攻,或者同時防守的局面。那些打在臉上身上的拳頭,會讓人咬牙,會使人恍神,更會讓人憤怒,從而加重揮拳力道,改變節奏。
觀眾們看得血脈噴張,就像在看一場真正的格斗對打。
吳硯知道,這很可能又是大哥給電影帶去的變化之一。
打斗并沒有你來我往持續多久,勝負的時機往往就在剎那。
綠面具用下巴硬吃了兩拳,面具歪斜,擋住了視線。張家駒拳頭遲疑了一瞬間,想著是繼續乘勝追擊,還是借機摘下面具,讓對方的真容被攝像頭拍下。正猶豫著,綠面具直直地沖了過來,閉著眼睛完成一套動作,將張家駒狠狠來了個抱摔。
張家駒被摔在水泥地上,仿佛一滴水在地上摔碎,他呻吟著緩緩扭動,再沒半點力氣。
在面具們的歡呼聲中,紅面具俯視著張家駒:“你又輸了。”
“砰!”“砰!”“砰!”“砰!”
四聲槍響。四具尸體砸倒在地。
張家駒躺在地上,臉埋在胳膊里,肩膀微微顫抖著。不知是因為疼得沒緩過來,還是因為又失去了四個兄弟而哀傷。
“還有最后一個游戲,賭八個,全部人質的命。加油啊,張神探,再輸,你就一個也救不了了。”紅面具說。
這句話提醒了張家駒還不到放棄的時候。他慢慢爬起來。臉上,身上,已經滿是灰塵。
“比什么!”張家駒似乎要豁出去一切了。
紅面具向樓上的打了個響指。
負責計算機技術的藍面具敬了個禮,然后搗鼓搗鼓,匯報完成了。
張家駒不知道他們是在干什么。
紅面具解釋:“只是屏蔽了這個地方的信號。擔心你攝像頭里的人聽到規則,幫你作弊。”
張家駒不理解。
紅面具說出了最后一個游戲的規則:“現在這個工廠外面,你的支援準備進來了。聽說你還是談判高手。那么,在接下來的幾分鐘,你可以試著用一張嘴,保住你兄弟們的命。”
紅面具這樣說著,其他幾個面具匪徒開始給剩下的人質警察換上衣服,在他們的身上綁上繩子,把槍跟手腕死死綁在一起。最后,還給他們戴上一個個顏色不一的面具。
張家駒看懂了游戲的內容,他身體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觀眾們也看懂了。面具匪徒們這是把人質警察們裝扮成匪徒,等到增援進來之后,看到八個手里舉著槍,又戴著面具的可疑人物,絕對先是一梭子彈招呼過去。
“接下來他們能活幾個,就看你的了。”紅面具拍了拍張家駒的肩膀,然后從通道離開。
張家駒已經顧不得留下匪徒了。他捂著疼痛的身體,踉踉蹌蹌爬往二樓,準備在支援進場前,把兄弟們的面具摘下,把手上的槍拿下。
然而他才爬到一半,身后的支援們就從迷宮里出來了。一個個訓練有素的特警們,很快找準了“敵人”,戒備起來。
張家駒正打算大聲喊停他們,突然,音響里傳出匪徒們留下的錄音:我要跟你們玩一個游戲。
張家駒的聲音在響徹工廠的錄音里,一米都傳不出去。他能做的,就只是揮著雙手,讓特警們不要開槍。
然而,錄音的下一句話,讓張家駒愣住了。
我們來比槍。我殺張家駒,你們殺我們。看是你們的子彈快,還是我的子彈快。
在這樣的話語里,張家駒揮動的雙手,怎么看都不像是說“別開槍”,而是在說,“我在這里,快救我。”
特警們在轟然的錄音聲里,緊張地藏在掩體后面,將槍口對準二樓的那些“匪徒”。
張家駒愣愣地轉身,看向眼前不遠處的人質警察。
他分明看到,最邊上那個嘴角滴著血、戴著紅色面具、半醒不醒的年輕警察,是他的搭檔,他女友的弟弟,他未來的,小舅子……
“家駒哥……”年輕搭檔正半昏半醒,似乎身上哪個地方特別疼,又或者今天發生的一切都讓年輕的感到他害怕,他虛弱地睜著那雙流著淚的雙眼,無助地看著張家駒,呢喃道:“姐夫……”
在張家駒眼中,這一刻的世界仿佛失去了聲音。
砰!砰!砰!
“砰!”“砰!”“砰!”
音響里傳出事前錄好的槍聲。
特警也開槍命中了那八個“面具匪徒”。
八個面具匪徒七零八落地中彈,抖動,倒下。
張家駒的哀嚎聲在槍聲中,無人在意……
鏡頭來到了廠外。
“歹徒已經制服。”現場指揮舉著對講機聽了一陣,隨后高興地轉身對大家宣布。
身邊的警察們暗暗慶祝。
然而就在大家放松之際,工廠突然發生了劇烈爆炸,巨大的工廠轟然倒塌。
灰塵揚起數十米高。
現場一片狼藉。
“這里有人受傷!”
“醫生!快叫救護車!”
“快救人!”
人們呼喊著。
混亂中,四個醫生,一個護士找到一名重傷的警察,將其用擔架抬上了救護車。
重傷的警察迷迷糊糊中,知道是這五名醫護人員對他實施了搶救。他朝他們道謝:“謝謝,謝謝醫生。”
救護車啟動了,以均勻的車速,不慌不忙地往封鎖線外駛去。
坐在旁邊的那個醫生,聽到了重傷警察的道謝,他笑了笑,低頭說:
“不用謝。這是我們該做的。”
重傷警察輕輕點了點頭,安心合眼睡去。
他沒看到的是,跟他說話的這位醫生,口罩上方的雙眼,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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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沒有假期 第158章:警察的故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