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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顧命

  夜色如墨,急促的馬蹄聲碾碎汴京街巷的寂靜。

  但見門頭上寫著‘章府’二字的府邸前,忽聞門環震響如雷,檐下銅鈴與仆役驚呼聲交迭炸開。

  “宮使叩門!“老仆踉蹌入內稟告。

  頓時一盞又一盞的燈火亮起,但見中書侍郎章直已是赤足踏在冰涼的青磚上。

  他瞥見窗外樹影間晃動數盞朱漆宮燈,映得門楣上的狻猊獸首猙獰欲撲。

  但見值夜宮人手持黃綾急詔,玄色幞頭結帶隨喘息劇烈起伏:“章相公速往福寧殿!官家開口言語了!“

  章直更衣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顫,冷雨過后的秋風灌入鼻端不由訝然。

  蔡確冒險給官家冒進補藥之事,居然成功了。

  “可曾知會建國公府?“章直猝然發問,

  宮使一愣,支吾道:“哪里建國公!”

  章直怒道:“當朝還有哪個建國公?當然是章丞相府上。”

  “未曾聽說。”

  章直聽罷略顯猶豫,一旁呂氏也是方睡醒,給丈夫披衣后指尖在他掌心輕叩三下,這是夫妻間議定的暗號。

  呂氏暗示自己定會知會章越。

  夫妻多年,已不需太多言語,章直點點頭,對宮使道:“我即刻入宮。”

  章直方行了幾步,忽聽身后喚道:“官人!”

  章直回過頭卻見呂氏一臉憂心,章直一笑拍了拍她的手道:“放心。”

  夫妻二人相視一笑,章直隨宮人走后,呂氏叮囑隨人道:“呂忠呂臣,你們跟著相公入宮,見機行事。”

  二人稱是后,立即跟上章直的腳步。

  興道坊朱門鱗次櫛比的屋檐泛著冷光。

  章越府中。

  送信的章直仆人早已抵達,其實就算章直不派人通風報信,事實上今夜的汴京城,一夕數驚。

  章越所居的內城興道坊,正是朝廷大臣的府邸密集之處,又是通衢要道。

  庭院積水倒映著穿梭不斷的宮燈紅光。

  一個晚上馬蹄聲,叩門聲,以及宰執從府邸趨起入宮,不用別人知會,章府里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時候深夜開宮門,這顯然出了大事。

  章亙章丞兄弟二人命仆人架了梯子親自攀到門墻上觀看墻外游龍般的燈火。

  一時又是誰誰誰,被傳召入宮了。

  誰誰又星夜入宮。

  “宮中出了何事?連雍王,曹王都被宣進宮中。”章丞皺著眉道。

  章亙道:“爹爹從熙寧年間起便為執政,宰國五年,論資歷汴京之中,還有何人在他之上。”

  “爹爹雖罷相賦閑,但五日逐雍王的余威猶在,今夜宮中竟敢刻意漏過爹爹。”

  章亙聞言笑了笑道:“我的丞哥兒,切莫想當然。很多事不是如你面上看到的那樣。”

  兄弟二人說說聊聊各自爬下的扶梯,數日前父子兄弟叔侄還在書寫免役法之事,

  書房內無燈,章越獨坐暗處。

  金匱之變否?

  雍王上位了?

  章越心有所憂,他本不知宮里所為何事,但得了章直的口信后知道官家居然能開口了,也感覺到不可思議,什么是醫學的奇跡想必如是了。

  老祖宗的東西,果真是有牛逼的地方啊,說不定官家就此好轉呢?

  至于有無宣自己入宮,章越倒覺得不可強求。

  因為官家之前所言‘宣章越’,是滿朝周知的事,這時候有人敢拿這作文章,不讓自己進宮。

  這不是正好給了天下人口實嗎?

  當然若宮里硬是不肯,自己也沒有辦法。

  章越索性就穿好衣裳房中等著,免得到時候匆忙,多年宦海沉浮,令他養成了沉得住氣的性格。

  這也是磨礪出來的。初入官場時,章越也曾心浮氣躁過,抱怨待遇,抱怨不公平等等的,但這些年過去了,他早已是釋然了。

  不是說不爭不搶云淡風輕。

  初入官場時,他埋頭苦干,總覺得苦心人天不負,甚至與英宗慪氣辭官不干。后來遇到官家,岳父當了宰相,方知你干的再多,都不如貴人一句話。

  奇怪的是往往是這樣的轉變才成就了自己。

  人生便是這般先將劍給磨好了,然后等一個機會。

  書房里暗無燈火,但章越早已習慣了在黑暗中蟄伏等待。

  章越閉上雙目,絲毫沒有急躁之感。人就是這般,經過事吃過苦,就能放下身段,遇事能扛得住。

  這時章越忽然突覺得府外燈火大盛,亮光透過窗戶紙照在自己臉上。

  府門前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這是青海驄特有的節奏。

  天下除了熙河路的涼州直外,唯有宮內御前班直此案有這等良駒。

  青磚巷陌間馬蹄聲碎如密鼓。叩門聲大作,章越睜開眼睛,案頭上的書頁忽無風自動,嘩啦嘩啦。

  章越看到案頭一紙。

  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里。晏子相齊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又能絕地紀。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

  此乃梁甫吟。

  昔諸葛亮吟此嘆息,蓋悲士之立身處世之不易,也是諷為相之不仁也。

  遠處燈火綴如蛇,吞噬著一座又一座府邸。使者已是跨過二門。

  庭院積水映著穿梭而過的燈火。

  章越心底沉思,推開書房大門。

  為首內侍手持黃綾詔書,在章亙章丞陪同下見章越步出,當即躬身道:“陛下口諭,請章卿速速入宮。“

  “臣領旨。“

  章越點點頭,側頭瞥見章亙章丞站在階前,他們眼中既有憂色又隱含期待。他微微頷首示意。

  章越一出府,章亙即吩咐左右道:“你立即馳馬至開封府,告訴蔡府尹,爹爹已是入宮。讓他小心謹慎。若有奸人作亂,當明正典刑。”

  說完章亙帶著章丞至內院找十七娘。

  “爹爹深夜進宮,我等不勝擔憂。”

  十七娘笑道:“你爹爹為官幾十年,經歷了多少大風大浪,眼前之事他謀劃已久,不會有差池。”

  “你們盡管安心在府中等候便是。”

  章亙,章丞聽了十七娘的話心底大定。

  福寧殿上。

  倉促趕到的蔡確,看著病榻上的官家,他初時大喜也以為‘若得天子片語,可挽狂瀾于既倒’。

  但官家道了一句六哥后再無言語,只是握著太子之手。

  蔡確默默站在帳外,見官家病重。韓縝看帷帳內高太后,當即道:“我本就道不易以這般虎狼之藥醫治陛下。如此朦朧草率之事,萬一至陛下病勢更危,此乃左揆之過也。”

  坐在帷帳的高太后顯是聽到這些,不過沒有出言。

  蔡確便知進藥不利會有這般事,但他橫了韓縝一眼。

  他早知韓縝早投了張茂則,梁惟簡以圖日后晉相位,此時此刻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蔡確懶得與韓縝這等人解釋,他看著病榻上的官家,數十年君臣恩遇猶在眼前。

  一旁章惇則是為蔡確辯道:“此事本就是眾宰執們拿定的主意,若韓公反對,為何當初議定時,不見公言。”

  韓縝見司馬光等也逐漸趕到了道:“我見爾等篤定,還以為有天大的把握。哪知…”

  司馬光拖著病體趕來,已是氣喘吁吁。他打斷爭執:“當務之急是聆聽陛下有何旨意,而非在此爭論是非。“

  右相呂公著正色道:“國事危急,太子年幼,我等身為宰執理當為太后分憂。“

  “理應如此。“司馬光點頭附和。

  天下周知,官家則在元豐七年病重時,對宰執們言語指定司馬光,呂公著二人為師保。后來官家對呂公著更加信任,卻沒有召司馬光回京的意思。

  呂公著替蔡確為百官之首的呼聲漸高。

  但無論是政見溫和的呂公著,還是執意廢除一切新法的司馬光。一旦二人之一有了這大義名分在,不僅可以趕蔡確下臺,還能為第二個章獻太后的高滔滔抗衡。

  而司馬光答允,他沒有持位之心。

  對他而言,他一生著書做學問,忠于天子,忠于國家乃人生第一大事。

  蔡確對韓縝,司馬光不作理會,走到殿外問內侍閻守懃。

  “太后是否宣了雍王,曹王?”

  “已宣。”

  蔡確點點頭又返回殿內。

  殿外眾宰執已是逐次趕到。

  左仆射蔡確,右仆射呂公著,樞密使章惇。

  門下侍郎司馬光,中書侍郎章直,尚書左右丞李清臣,張璪。

  樞密副使蘇頌,韓縝,皆立于帳外,等候天子傳召。

  而蘇頌目視左右忍不住與章直商量道:“建公為何不宣?”

  章直道:“我不敢問。”

  蘇頌道:“詢之丞相!”

  章直,蘇頌上前向蔡確,呂公著道:“陛下之前有命,為何不宣建國公?”

  蔡確道:“有太后旨意。”

  “一會雍王曹王到,則事遲矣。”章直復道。

  蘇頌道:“若有金匱之事,我等悔之無極。”

  蔡確點點頭道:“呂公意下如何?”

  呂公著道:“今日之事,不僅我等身家性命之事,而是各系家族安危,我以為當召!”

  蔡確,呂公著一并走過,呂公著先悄悄拉過張茂則問道:“陛下先前有旨宣章建公入宮,可曾傳召?“

  張茂則低聲道:“太后只命宣宰執入宮。”

  呂公著道:“陛下之前病重時所書召章越之事,我等皆知。”

  “若是不宣,恐天下人疑心,還請稟過太后。”

  張茂則聽了蔡確在旁,既是左右二相共同的決定,他只能走入帷帳內向高太后稟告。

  現在太醫們正為官家燒艾,高太后則是目泛淚光,聽張茂則稟告。高太后又看了眼在病榻上的官家,以及在旁關心心切的太子便道:“就依著相公們的意思。”

  張茂則掀簾而出道:“太后有旨,宣章越星夜入宮。”

  章越整肅衣冠,隨宮使踏出府門。

  府門外數十名御前班直持戟而立,火光映照下鐵甲森然。

  章越目光掃過宮使身后轎輿,心知這是特意安排的儀制。

  穿過御街時,夜霧中傳來更夫沙啞的梆子聲。章越掀簾望去,但見沿途坊門緊閉,唯有皇城方向燈火通明。三衙禁軍持火炬往來巡弋。

  轎輿行至宣德樓前,章越忽覺轎身一頓。只聽外頭宮使低聲道:“建公,太后命先往福寧殿偏閣候旨。“

  按制就算外臣夜謁也當在垂拱殿,如今卻要繞道福寧殿。

  “有勞引路。”章越聲音平靜。

  行至福寧殿前,數十名荷甲禁軍如鐵塔般守在階下。燈籠火光突然照來,一聲喝問:“來者何人!“

  宮使連忙高舉魚符:“建國公奉詔入宮!“

  “當真是建公!“

  章越凝目望去,但見殿前副都指揮使、康武軍節度使燕達疾步而來。這位曾隨種諤筑羅兀城、跟王韶開熙河、助郭逵平交趾的老將,此刻甲胄覆身,在階前抱拳行禮:“末將眼拙,竟未識得建公駕到!“

  章越抬手虛扶:“燕太尉不必多禮。如今國家有事,正需將軍這等忠勇之士坐鎮宮禁。這些日子勞苦了。“

  燕達道:“末將一直奉太后之命值宿內東門。”

  章越道:“甚好,有將軍坐鎮在此,以備非常。若萬一有奸人隨我等而入如何?”

  燕達按刀肅立:“末將蒙陛下簡拔之恩,正當肝腦涂地以報。犬子們都在殿前當值,若有變故,我燕家滿門愿以死護駕!“

  章越點點頭道:“甚好。”

  在這樣風云際變的時候,燕達的態度至關重要。章越經歷過仁宗駕崩,英宗上位時,當時的殿帥李璋可謂至關重要。

  現在燕達也是這般。

  宋朝新君登基順序,太子身份是一條,先帝遺命是一條,太后確認一條,下面才是宰執確認,后面最要緊的一條,就是燕達為首的三衙管軍確認。

  章越道:“那么太尉眼睛要放亮了,有些人若隨之而入,意圖不測,除非了太尉外沒有第二人分辨得。”

  燕達會意,章越的意思,你給我將雍王,曹王攔在殿外就完事了。

  燕達正色道:“末將理會得。若有人冒充皇族入內,一概攔之。”

  章越道:“皇族之言所言非當,太尉自己體會就是。我乃輔臣之家,平時不可與中官軍帥交一語,今國家艱難,正忘身而報上時,故與太尉再三言語,不可因小嫌而誤大事。”

  燕達叉手道:“建公言語,達句句記在心間,愿盡死力,上助建公。”

  章越點點頭當即拾階而上,除了殿下外,隱隱約約似還看到不少甲士藏身于外。

  一副外表平靜,內里暗流涌動之狀。

  守在殿門口是內侍閻守懃。閻守懃道:“建公,官家已是醒轉,請在偏閣中等候。”

  章越問道:“官家這些日子可有言語,不是說不能說話嗎?”

  閻守懃道:“外廷傳言不實。其實官家時有只言片語,如'朕足跌頭痛'、'我好孤寒'之類只是不成整句。

  章越頷首,步入偏閣。

  檀香繚繞,章越透過雕花槅扇福寧殿主殿燭火通明,太醫們的身影在窗紙上往來如梭。

  不過章越不急又重新回到座位上。

  等候了片刻,張茂則捧著拂塵入內:“太后宣建國公覲見。“

  踏入正殿的剎那,濃重的藥味混著龍涎香撲面而來。章越目光掃過殿內情形,但見帷帳被揭起,蔡確、章惇等宰執跪坐天子病榻東側。

  司馬光、呂公著等居西,而御榻前跪著太子。

  本該臥病的官家竟半倚在隱囊上,枯瘦的面容泛著些許潮紅。

  眾宰執見章越入殿,有的心安,有的則不安。

  章越見這一幕心底有數,目光再對上病榻上的官家。四目交對霎那,章越伏地垂淚道:“陛下!臣來遲了。”

  但見章越言語懇切,高太后聞言舉袖拭淚,向皇后更是掩面而泣。

  章越侍奉三朝天子,更是元豐之宰相,他這一聲陛下,令左右不免肝腸寸斷。

  正當章越伏榻落淚之際,張茂則趨前低聲道:“好教建公曉得,官家今日醒轉,先是道了一句六哥,然后言太字,怕我等不懂。又寫了一字‘太’字降下指揮。老奴愚鈍,不解圣意?”

  章越不假思索地道:“圣意深遠,寫太字者,當然意在皇太子。”

  話音方落,殿內落針可聞。

  章越入殿將話茬子打開了,反正他現在不是現任宰相,有什么好擔心的。

  卻見病榻上的官家微微點點頭,濁淚縱橫,又手指一旁太子勉強道了二字:“堯舜…”

  蔡確立即率眾宰執頓首道:“臣等謹奉詔,必輔太子成堯舜之君!”

  官家聞言欣然,目光掃過群相后,艱難地用手點了點榻邊坐具,道:“卿…”

  但見官家點了點章越,這一聲“卿“字出口,蔡確瞳孔驟縮,司馬光白眉微顫,呂公著與章直交換眼色,章惇則攥緊了手中笏板。

  “臣,遵旨。”

  章越整肅袍服,在眾目睽睽中端坐御榻之側。

  官家抬手青筋暴起的手背顯得他用盡全部氣力:“天下事,不入局則無用。卿素自固,朕本不敢相擾…

  官家每說半句便是一陣劇喘,卻仍掙扎著續道:“…但太子孱弱,不得不以大事相托。”

  “朕不敢妄比堯舜,唯余兩愿..。”

  “一愿踏破賀蘭…收復燕云…”

  “二愿新法…薪火相傳…”

  “今盡付與卿輔我兒.了此夙愿!”

  說完官家勉強抬起手來指向章越,太子在旁看著這一幕,哭泣不能自抑。

  章越聞言大慟,雙手托起官家之手,只覺得重若千鈞。

  章越額頭叩在榻邊道:“陛下將養龍體。臣愿效犬馬之勞,以報陛下知遇之恩。”

  官家聞言,渾濁的眼中忽現清明,兩行熱淚滾落錦衾。見此一幕,眾宰執們無不流涕,左右宮人們見了無不抽噎飲泣。

  壓抑的抽噎聲在梁柱間回蕩。

  待太醫們慌忙上前診視時,官家已閉目不語。

  眾人退出帷幕,殿內只余低泣之聲。章越拭淚哽咽道再道:“陛下,國家大事在于太子,臣已是知道。”

  高太后則對蔡確道:“蔡相公,里事不需議,外面議論如何?”

  蔡確道:“百官皆心系社稷,靜候圣裁。”

  高太后道:“蔡卿持重。”

  章越聞言不再說話,而是給蔡確使了個眼色。蔡確心領神會道:“為防不測,當請皇太子早正大位。余事可徐徐圖之。”

  韓縝突然出列道:“需先至簾前取旨!”

  蔡確出面道:“儲位已定,言取旨何意?”

  皇太子上位本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我們幾個宰相推舉上就好了。還要去高太后那取什么旨?

  韓縝聞言又羞又迫道:“左相言此圖謀貪天之功,日后差池自己擔著。”

  蔡確道:“我蒙陛下托付,問心無愧,即便日后身如晁錯,亦在所不惜。”

  韓縝無奈而退。

  眾宰相們在官家面前好一通爭執,這番爭執字字入耳,太子與向皇后在簾后聽得真切。

  向皇后低聲對太子道:“若非章,蔡兩位相公,我們母子無以自處了。”

  太子聞言沉默。

  而高太后也是沉默良久,終是道:“太子聰哲,實乃社稷之幸。”

  “臣等謹遵懿旨!“眾宰執齊聲應道。

  眾人商量,當即召翰林學士入宮起草傳位詔書。

  大事辦妥之后,忽聽外頭吵鬧,閻守懃入內稟告道:“雍,曹二王入宮,為禁軍所攔。”

  高太后聞言看了眾宰執們一眼。

  燕達此舉顯已心向太子,這是提前獻上投名狀啊。

  “好!好!”高太后連道兩個好字。看來就算自己有心立雍王,看來也辦不到了。

  此言既含欣慰,亦帶無奈。

  蔡確看了章越一眼,心知必是他的主張。

  蔡確適時進言道:“國事未定,還請太后讓二王暫候偏閣,得旨后再入正殿。”

  片刻后翰林學士曾布入殿起草傳位制書。

  太后,皇后攜太子都入一旁歇息。

  眾宰執們都聚在殿外各自淵默,表情都如泥塑木雕般。

  章越走廊旁看到蔡確正坐在椅上青白面色映著宮燈,竟似老了十歲。他當即抬手道:“持正。”

  蔡確抬眼,勉強扯動嘴角道:“度之來了。”

  二人心事重重相視都是勉強一笑。

  二人相對無言,二十年君臣際遇如走馬燈般在沉默中流轉。章越撩袍落座時,蔡確幽幽地道:“我曾記得當年經筵時,一日與陛下語及遼事。”

  “陛下曰:太宗自燕京城下軍潰,遼兵追之,僅只身得脫。凡行在服御寶器,盡為遼人所奪,從人宮嬪皆陷沒。太宗股中兩箭,歲歲必發,其棄天下竟以箭瘡發云。”

  “蓋遼人乃不共戴天之讎,反每年捐金絹數十萬,且事之為叔父。為人子孫,當如是乎?說完陛下泣下良久,我知陛下心中蓋有已有取遼大志。”

  “可惜陛下最后終是大志未酬而中道崩殂,去年永樂之敗后,陛下一直郁郁不樂,常對地圖枯坐至三更。”

  “愴陛下大志不就也。說到底還是我無能之故。”

  章越望向殿內搖曳的燭火道:“持正不必自責。“

  蔡確笑了笑從靴頁中取出一紙遞給章越,章越詫異接過紙來看,正是那首《念奴嬌·天丁震怒》的詞。

  此詞是章直所書。

  “持正,這是何意?”

  蔡確笑道:“天丁震怒,掀翻銀海,散亂珠箔。六出奇花飛滾滾…真是好詩,不料出自令侄之手,亦或者是他人。”

  “但這不重要,今日原物奉還給你們章家。”

  章越看向蔡確道:“誒,一首詞而已,看似我侄兒筆跡,但不必計較。”

  蔡確道:“此不重要,重要是此詩中的殺伐之氣。之前我不獻上給陛下,是等一個機會。”

  “如今我將此物完璧歸趙,是望度之日后能買我一個薄面。”

  “你看可否?”

  章越道:“持正何出此言?你我情分不要說這見外的話。”

  蔡確斂去笑容:“自謀退路罷了。你我畢竟相交一場。”

  章越沉吟道:“持正過慮了。“

  說完章越將信紙丟入一旁火盆中。

  火盆炭火爆了個火星,詞箋化作翩翩灰蝶。蔡確凝視飛灰。

  蔡確道:“度之,我突然想起熙寧四年時一個題目,蘇軾以試進士發策,晉武平吳以獨斷而克,苻堅伐晉以獨斷而亡,齊桓專任管仲而霸,燕噲專任子之而敗,事同而功異。”

  “這道題目,度之你打算如何答之?”

  章越聞言想起這是蘇軾鄉試時出的題目,當時熙寧變法,官家專任王安石進行變法,蘇軾不滿于是提出此題目來。

  司馬炎平吳不顧滿朝反對獨斷而勝,后來苻堅伐東晉又因一意孤行而敗。齊桓公專任宰相管仲而成春秋五霸,而燕王噲專用國相子之進行改革,后來甚至禪讓王位給他,最后燕國大亂。

  蘇軾以此為鄉試題目諷刺,最后氣得王安石發作,將蘇軾逐出朝堂。

  章越笑道:“是啊,這么多年過去了,當時子瞻出此題目時,我還為他叫好,如今看來子瞻是太偏激了一些,題目出的不妥。”

  “持正,斗轉星移,事物流傳,并沒有一套是是非非。有人被世人評為大奸大惡之徒,日后又豈知沒有昭雪的機會。”

  蔡確道:“度之是寬慰我嗎?”

  章越道:“我無意寬慰他人。”

  “這世上多少事,多少路都是人走出來的。耐不住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有的說長。”

  “青史就是這般,這也是司馬侍郎要修資治通鑒的目的。”

  蔡確笑道:“度之還未答題呢!”

  章越想了想道:“以‘君獨斷有明與不明,臣專任而有賢與不賢’而答,持正如何?”

  蔡確撫掌大笑道:“一語道破,度之真是寶刀不老。”

  說話之間,曾布已是起草好了太子登基的詔書,眾宰執們方奉至簾前。

  晨光微熹時,太子年輕已是開始歇息了,就聽得帷帳里已是傳來抽噎聲,之后有人道:“官家殯天了。”

  言語完畢,福寧殿哭聲大作。

  眾宰執們皆是在帷幕前大哭。章越立于群相之間也不知言何,二十年君臣恩遇,雖常有不快,但沒有官家自己豈有今日。

  那些爭執與恩遇,那些不快與提攜,最終都化作此刻喉間的哽咽。

  官家臨終時又以天下太子相托,自己這一刻權感君恩深重。

  但章越這時反退至一旁。

  蔡確先止了哭與呂公著一并尋張茂則道:“請稟明太后請太子于大行皇帝靈柩前坐,就皇帝位!”

  張茂則入帷帳稟告高太后。

  不久帷帳掀開,蔡確等人入內,看著太子臉上掛著淚痕。

  眾宰執們熟視太子良久,當即扶上位以天子之禮跪拜,之后蔡確,呂公著簽署一系列事,命門下中書二省各房施行。

  之后才引得雍王,曹王,以及三衙殿帥拜見新君。

  雍王臉上略帶失落,但也是意料之中那等。倒是曹王甚是坦然,就算兄終弟及的制度,也是傳給雍王。

  所以他從始至終一直向太子示好。

  而燕達則是平靜地率三衙殿帥拜了新官家,同時也表了忠心。

  當然這其中都沒有什么波折,太子之位早定。無論宮中天下都是人心歸屬,大勢所趨,流程上都沒什么爭議。

  “建公,太后相召!”

  章越整肅衣冠隨張茂則入簾。

  高太后正坐在簾后,面對面地召對章越。

  高太后道:“章卿得陛下顧命之托,老身自是遵從,以后由卿處分國事好了。”

  官家臨終之言,所有人都聽到了,沒有一字提及太后。不知是不是對太后允許司馬光上位廢除新法的怨恨。

  章越身負天子遺命,這是所有人都聽到的事。

  章越聞言躬身道:“太后,此事臣萬萬不敢。”

  高太后道:“顧命之重,武侯之任,何言推辭,更何來不敢二字。”

  太后指尖劃過念珠又道:“老身以后也要依重卿家了。”

  章越聽了心道,高太后權欲如此重的人,又豈會真正讓自己顧命,如歷史上諸葛亮那般總領國事。

  恐怕沒兩年,自己就如同歷史上的丁謂一般,被高太后踢出朝堂了。

  但對方畢竟不是天子,是以女流之身掌握天下終歸不便。高太后想要和歷史上如章獻太后那般執政,肯定是不可能的。

  太子已經有自己的勢力了。

  章越道:“如太后所言,陛下聰哲,十四歲后便可親政治理國家,到時候臣便可以身退了。”

  “哦?”

  高太后鳳目一凝,手中念珠忽頓,緩緩道:“卿家倒是思慮周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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