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兩百六十章 爾等契丹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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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拜賀的百官聚了又散。
似極了官場有人走有人留。
不少官員欲留在府上與章越說話,以期日后重用,不過最后只有章黨十幾名核心成員得到了章越接見。
如蔡京,蔡卞兄弟,如蘇軾,蘇轍兄弟,如章直,章楶叔侄。
章越相位之任剩下不到兩年,他前些日子問過錢乙官家的身子。錢乙說官家近來經他的調養身子還算可以,但是官家不節制欲望,飲食無常,易喜易怒,這都不是養生延年之道。
章越心道,若官家還是如歷史上那般年壽,那么自己還有重返政堂的機會。
若是經過錢乙調養身體后能夠益壽延年,那么他也要做好隱居山林的準備。
章越想起自己年少時,每爬上了一座山,他都可以看到更好的風景,如今自己已再度登上了山巔處!
到了山巔就要下山,然后再選一座更高的山攀爬去。
對此章越充滿了憧憬。
對于章越走后何人接替的問題,章越之前曾打算選蔡京,如今則打算安排蔡卞。
蔡卞此人作為替手,算是一個極佳的選擇,可以延續自己變法的路線,同時各方面俱佳。不過官家的意思,他早已為自己物色好了替手,那就是章直。
提拔呂公著為樞密副使就有這個用意。
章越不由想起,當初章家與呂家的聯姻,就是韓琦一力促成的。當時韓琦不愿看到自己投入王安石的陣營,所以想方設法為自己和呂公著牽線搭橋。
呂公著無疑是舊黨中的標桿和一面旗幟,擁有著不遜色于司馬光的資歷和地位。章直作為他的女婿,無論身上的政治光譜如何,但總是有一等路徑依賴的。
就好比兩個事情,你做一個事情比較順利,另一個比較難,所以你比較往容易的方向去努力。
不僅呂公著是舊黨,他的幾個兒子如呂希哲,呂希績,呂希純都是邵雍的學生,傾向于舊黨。
加上章直還有呂氏這枕邊風。
“阿溪,身子近來如何?”章越向章直問道。
章直道:“后背始終疼痛,坐不了一刻,便要躺下!”
聽章直這么說,章越知道這是數年前他從鳴沙城城上墜城的老傷了,一開始沒辦法坐,現在好些了,但坐久了就痛。
“可是我聽說哥哥和嫂嫂說,你可以復出視事了。”
沒錯,呂氏現在隔三岔五托章實于氏夫婦給自己帶話,說章直現在身子已經痊愈,可以回朝任事。章越心知肚明,故而不說破而已。
章直有些尷尬道:“是……是……我家娘子的意思。”
章越笑了笑,章直倒是實誠。
不過章越早看出章直并不愿回朝,似不想在自己和岳父之間為難,但耐不住身邊有個望夫成龍的老婆。
章越感慨呂氏的性子,簡直是放大的十七娘。能力沒有她強,但野心強她十倍。
章越明白官家的心思,比起變法來說,官家現在同時要調和朝中的黨爭。所以他要起復司馬光,不過都被王珪和蔡確阻擾了。現在他選了章直這樣與各方面都有關系的官員,作為以后下一任宰相班子的核心,如此無論是接班和過渡都是極佳的人選。
章越對章直道:“你是陛下的發小,陛下親口對我說,可以不念王中正之事,召你入朝,位登兩府。”
“何況不僅陛下對你期許甚深,我與尊岳都是這般心思。”
王中正之事換在任何一個臣子而言都是大罪,不過放在章直身上,他有了光環加持,只抵作賦閑在家數年揭過了。
章直道:“三叔,此事我早想過了,沒錯,我是各方面心儀的人選,這也是他們看重之故。”
“可是要左右逢源不成,就是兩面受氣的局面。滿朝文武之中,如今除了三叔你,又有哪個人能令新黨舊黨都心服口服的。而三叔有今日,也是靠著這些年的功績一步步走來的。沒有這些年連續大勝的聲望,恐怕就算三叔你也是難安其位。”
章直這話說得章越有些心酸,他剛登相位之處,也是非常的艱難,如今幸好是挺過來了。
否則又怎有方才堂前的一幕。
章直繼續道:“而我在鳴沙城打了敗戰,隨我之兵馬皆沒入軍中,唯獨我一人逃出來。這些年我每想起陣亡的袍澤們都是夜不能寐,一合眼就是老人婦孺們問我要丈夫兒子。我沒有一夜安枕的。”
“若這般推舉我,便是新黨不服舊黨也不服的局面,我又何必趟這渾水呢?”
章越心道章直這有些戰后應激創傷綜合癥了。
不過,章直說的對啊,他章越如今能鎮得朝中這些魑魅魍魎,還不是靠著自己一路殺過來的赫赫功績。
要是這些戰役中自己敗了一場,你看朝野上下那些人又是如何面孔?
現在之所以自己能大權在握,這已是百官們養成了一等路徑依賴。既是有一個人能帶領你們從一個勝利走向下一個勝利,那么所有人也會跟著你不顧一切的盲從。
這也是為何歷史上開國皇帝威望如此之高的緣故。
但只要章越敗了一場,下面馬上就有人來一句‘我早就知道了’。
章越發覺自己小看了章直,對方實是一個非常有政治智慧的人,而自己不可以拿老眼光看人。
“不能惟精便只能惟一!”章越道了一句,難怪章直不愿出山,是怕站隊。
旋即章越立即道:“我調沈存中回朝,你去西北接替他如何?”
黨項失了涼州后就江河日下,又在平夏城精兵喪盡,可謂是沒有爪子,拔了牙齒的老虎,已是不足為懼。調沈括回來,讓章直接替打幾個勝仗,那么威望不就有了嗎?
官二代鍍金鍍金,不就是這么來的嗎?
章越為了章直的仕途,不免也起了私心。
面對章越的說辭,章直不免內心掙扎了一陣,章越見對方臉色立即道:“此事你不必著急答我,慢慢考量。”
章直起身道:“三叔對不住,這個事我做不出來!”
章越聞言也是有些惱羞成怒,道:“你在想什么?沈存中功大,回朝就要升任兩府,你去替他正合適。”
大將在前線立了功,就要想辦法調回朝來,這也是大宋一貫傳統。
章直漲紅了臉道:“三叔,那讓楶叔去吧!他比我更勝任!”
“你……”章越被章直這句話給氣得不行,旋即擺擺手道:“隨你,隨你。”
章直歉然道:“阿溪辜負三叔一番苦心栽培了!”
章越負氣不答。
“三叔,你保重身子,我先告退了。”章直只好離開章越書房。
章直走后,蔡卞入內。
章直蔡卞對章越而言就是手心手背,但對章直不免更親厚一些。章直之后,王安石將女兒嫁給了蔡卞。
蔡卞一向事王安石極好,這一次他來替自己辦事,也是王安石首肯的。
這才令章越得了一臂助,也為他拉攏不少新黨人馬。
其實做官無甚秘訣,第一要義就是要跟對人。
你跟的人對了,你也就對了。跟的人錯了,你也就錯了。
蔡卞深諳此中要訣。
蔡卞能言話少人不飄,低調低調再低調,精明能干有眼色,最要緊最要緊的就是忠。蔡卞有一句名言‘莫學饑鷹飽便飛’。
這句話是嘲諷一位官員的。
這名官員原先是蘇軾幕下,后見蘇軾被貶黃州后,主動與對方劃清界限,又改投蔡卞帳下。
蔡卞與蘇軾交情很好,當初曾從蘇軾學習過書法。此人投他帳下后,蔡卞沒有當面拒絕,而是一日在家里故意設下家宴,將此人邀請在席間。
蔡卞當著眾人的面前對著庭院池中的鴛鴦寫了一句詩‘莫學饑鷹飽便飛’。
眾官員都聽出蔡卞譏諷此人的意思,還當眾落人面子,說對方吃飽了就想跑,毫無恩義可言。
對方也是反應極快,立即就接了一句‘貪戀恩波未肯飛’。
此人想要為自己挽回尊嚴,同時繼續在蔡卞帳下效力。哪知蔡卞妻子王氏道了一句,什么未肯飛,不是剛從蘇軾的池子里飛來嗎?
這一下對方無地自容地從蔡卞府上離開。
章越對蔡卞道:“令兄為開封府尹后,無日不宴,日日笙歌!”
蔡卞道:“弟子勸諫過兄長,不過兄長沒聽。弟子與兄長有時候也并不和睦。”
章越知道蔡京和蔡卞兄弟的情況問道:“聽說是妯娌不和吧!”
蔡卞點點頭。
蔡京妻子乃徐仲謀之女,徐仲謀官員不亨,因直言被免為酒監。所以徐氏只是小官宦人家的女子。
而蔡卞之妻乃王安石之女,宰相女也。
其中妯娌有什么瓜葛,也是不為人之所知。
蔡卞對章越道:“丞相近來有一事,學生的一副手跡被雍王暗中以千貫之資買下!”
章越聽了蔡卞之言眉毛一挑,笑道:“甚好,這是雍王抬舉你啊。雍王有什么話與你說嗎?”
蔡卞立即道:“沒有,前些日子見到了,他一句不提。”
章越道:“雍王結交大臣之心頗著啊!”
蔡卞道:“學生又將此帖中一模一樣的字,數前又以其他的名義贈給了荊王。”
章越笑道:“真聰明!”
雍王荊王都是當今天子的弟弟,蔡卞書法雖師承蔡襄,蘇軾,但一副字不值得一千貫之多,特別是對方買下了還不透露風聲,此顯得異志。
不過蔡卞很聰明化解了此難。
章越受天子之托,必然匡扶皇六子上位,這時候最容不得下面人三心二意。
蔡卞是自己心腹,若與雍王往來,必讓天子懷疑到自己的動機。
蔡卞站隊一直都非常穩。
章越對蔡卞道:“皇六子已是七歲,過些日子我打算聯絡朝臣上疏轉任皇六子為開府儀同三司,然后延請老師為皇六子講學,到時候讓你去教授皇六子。
蔡卞聞言感激地道:“是老師。”
章越道:“官場上不急于一時,而是在于長久,你記住了。從今日起朝堂上的黨爭,甚至我落去相位后,你都不要參合進去,等局勢明朗了再說。”
“是。”
只要蔡卞跟在以后的天子一邊,無論黨爭如何,他都是立于不敗之地的。畢竟蔡卞目前資歷比起蔡京和章直都淺了些。
同時這也是一條退路。
蔡卞退下后,章越又見了數名心腹,此刻他已是疲憊了。
現在陳瓘入內。
章越拿布擦了把臉然后對陳瓘道:“瑩中,遼事要你來主張了。”
陳瓘端下臉盆后對道:“學生一切聽老師安排。”
章越對陳瓘道:“還記得我之前與你說的話嗎?”
陳瓘道:“老師指點學生的迷津,這些日子學生深有所悟。”
章越笑了笑,自己總結的一套方法論,其實并非先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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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越從不怕將真經售予人,因為一般人聽不懂,就算有人聽懂了,自己又做不到。反而自己可以通過教授別人的過程中得到反饋,進一步完善自己方法論。
當初打黨項時。
章越就對官家說過,我將我這一套堡寨戰法,抄寫一千份貼在黨項城市大街小巷,也不怕對方知道了有應對之策。
無他,對章越眼下而言,局部和一時勝負已不在現在的境界之內。
而對大宋而言,最要緊是通過攻伐使系統升級迭代,而不是一時修了幾個堡寨占了多少土地。
陳瓘即便身在章越門墻下多年,依舊是對章越有等‘夫子之墻不得其門而入’的即視感。
聽說章越要將與遼事交給自己,他不免信心不足。
章越對陳瓘道:“我所見之人中屬你的悟性最高,你便按著自己的悟性去與遼使去談,切記一切依著平常心來,出了什么事由我來給你兜著!”
陳瓘聞言道:“是,老師。”
但陳瓘還是有些勉強道:“老師就沒什么言語示下嗎?”
章越失笑道:“我與你說一個禪宗公案,你拿此與遼使去談!”
遼使蕭禧對陳瓘的到來非常不滿,最早與他們談判是樞密使孫固,后來是翰林學士陳睦,如今則成了副使剛入館閣的陳瓘。
談判的使者官位一個比一個低,宋朝對遼事越來越不上心了嗎?
陳瓘對蕭禧問道:“貴使可精通禪宗公案?”
蕭禧不屑地道:“有何不通,本朝自太后以下,無不崇佛禮佛,凡得道高僧就算天子也是禮敬之!”
陳瓘笑道:“那就好,如此也不怕貴使聽不懂了。”
“禪宗曾有一段公案!”
“我沒興趣聽什么公案?”蕭禧斥道,“我問你大宋如此一再拖延下去,是不是欲與我大遼開戰!”
“若戰火一起,河北成為一片焦土,是你一介小臣當此責任,還是朝中哪位相公擔此責任!爾等可明白其中的后果!”
一方宋朝官員無不神色難看,陳瓘笑道:“貴使息怒,還是聽我講完這段公案再說。”
“懷海講課時,總有一位老人隨堂來聽。有一天下課,學生們都走了,他不走。百丈懷海就問,汝是何人?”
“老人道,我不是人。我曾住持此山,因有學人問,大修行的人還會落入因果嗎?我答道,不落因果。因此我墮為野狐身。請和尚代為轉語。”
“聽完百丈懷海道,汝再問一次?”
“老人便問:大修行的人還落因果嗎?懷海禪師答道,不昧因果!”
“老人恍然大悟然后道,我已脫野狐身了。”
蕭禧怒道:“這段公案不是‘野狐禪’,懂不懂佛學的人都略知一二。實是粗淺至極!”
陳瓘聞此大笑,然后道:“貴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實不落因果和不昧因果,其實按照我的理解來說就是一句話,‘不落因果就是沒事不惹事,不昧因果就是遇事不怕事’。”
蕭禧斥道:“豈有這般解釋,此乃離宗之言,是真正的野狐禪!”
陳瓘道:“不錯,此話也非全對了,但也是水幾于道了。但宋與遼之間,不也是這般。”
“自澶淵之盟以來,我大宋自問謹守盟友之義,每年歲貢繳付雄州可謂從不拖延,絲毫不落盟約之義,毫無惹事之處!”
“而汝遼國卻再三挑起事端,從慶歷增二十萬歲貢不說,熙寧又強行劃界割我疆土,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起事端,屢屢以大兵壓境威脅于我,還真當我大宋怕戰不成!”
蕭禧聞言冷笑:“你就是你說的沒事不惹事,遇事不怕事?”
“怎么你漢人還敢與我契丹一戰!忘了當年高梁河,岐溝關之事!忘了,當年的城下之盟了?”
蕭禧說完,一旁隨從的遼使都是哄然大笑。
笑聲未落,卻見陳瓘從袖中取出一札砸在案上。
“住口!”
一聲怒斥將蕭禧等人笑容都僵在臉上。
“從今日起爾契丹不配再用這等口氣與我大宋說話!”
蕭禧大吃一驚,這些日子見慣了宋使的唯唯諾諾,幾時見到今日這般場景,他看去案上的札子上赫然寫著‘平夏城’數字!
寒門宰相 一千兩百六十章 爾等契丹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