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兩百三十章 天道
隨著蘭州大戰。
梁乙埋出動‘八十萬’大軍圍攻蘭州城的消息時,汴京交引所里鹽鈔,交子都出現了大幅的貶值。
而原先發行的交引所和熙河路交引所兩只股票,也是隨之大跌。
在梁乙埋出兵時,消息靈通的商人們早得到了情報,于是在交引所里大量拋售鹽鈔,交子和股票。
隨著蘭州局勢的膠著,鹽鈔和交子繼續下跌。
鈔票和股票的波動,引起了三司使黃履的注意。他立即讓判交引監葉祖洽從汴京交引所里大量收購鹽鈔和交子。
此刻天下各路雖早都有了交引所,汴京交引所仍是重中之重。
葉祖洽之前因支持新法,被舊黨抨擊為諂君,在王安石罷相后一度失勢。
章越拜相后對他青睞有加,一路提拔,令他再度登上政治舞臺的中心。
葉祖洽身為毫無背景的寒門狀元,自也知抱緊大腿的重要性。他直接將鋪蓋一卷住在了交引所里,盯著鹽鈔交子和股票的價格波動。
葉祖洽住了數日后,立即往三司使尋黃履。
葉祖洽正要開口,黃履伸手一止道:“這些話你莫先稟我,到了章丞相那邊一一分說。”
葉祖洽驚道:“章丞相也過問此事了?”
葉祖洽心底不由七上八下。
黃履點點頭道:“自然,你見了丞相有什么說什么,不要有任何隱瞞。”
“是。”葉祖洽低眉順眼地道。
二人騎馬到了章府。
隨著章越如今權柄日重,也是經常在府內接見官員,而不是在政事堂與其他宰執商議。
這就是說了便能算,拍板就能定。
這等權柄仿佛于徽宗朝的蔡京。
黃履,葉祖洽看見不少官員都等候奏事。以黃履三司使的身份也等了片刻,方才入見。
卻見蔡卞已坐在室內。如今蔡卞之與章越,便如同當年呂嘉問,鄧綰二人之與王安石一般。
章越與王安石不睦,但與他的兩個女婿蔡卞和吳安持關系密切。
章越喝了口茶潤了潤喉嚨,讓黃履坐在一旁。
黃履在此,葉祖洽沒有坐下稟事的資格,只能站著道:“如今隨著價格波動,市面上謠言極多。如此都在傳聞說何鹽鈔交子跌得這么厲害,全是因為黨項和青唐人將手里的鹽鈔和交子全部拋售的緣故。”
黃履道:“此乃一派胡言,熙河路和永興府的交引所便沒有那么大拋量,這都是咱們自己的市商在拋。”
葉祖洽道:“省主所言即是,他們高拋低買,甚至低買低拋,不惜血本地賣空。”
章越聞言心道,咱們大宋果真是有割韭菜的優良傳統。
“鹽鈔還有漳鹽和解鹽的錨定跌得不多,主要是交子。當年慶歷時,李元昊攻西北甚急,朝廷軍資不足故濫發交子。這令交子一落千丈。”
“下官也是使出了渾身解數,如今交引所里九成錢財都已拿來買交子,但仍穩不住價格。”
章越聽了心道,這幾乎就是一場貨幣保衛戰。經過朝廷以往多年的濫發,市面上積累了天量的交子。
熙寧初時,交子和錢幣的比值達到了一比十,近年來章越讓三司一直用錢從交引所大量收購交子,這才令幣值穩定在五或六比十,甚至達到過八比十。
之后三司又拋掉了部分交子,期間反贏利了一筆錢。
章越看向黃履問道:“三司還有無余錢?”
黃履道:“三司之前已是借撥給交引監一百萬貫了,如今還能再撥出一百萬貫,再多怕是不行了,不然朝廷很多的用度就要停了,甚至連河工難以為繼。”
章越道:“一百萬貫夠了,司農寺那邊可以撥五十萬貫,陛下也答允從內庫再撥出五十萬貫。”
“這里一共是兩百萬貫,交引監務必要將交子穩在五比十這個數。”
黃履道:“這就是賭國運了,蘭州之役的勝負了。若是輸了這一戰以后鹽鈔,交子一貶到底,這兩百萬貫也要賠進去。相反贏了以后,朝廷這一波則賺得是盆滿缽滿。”
聽了黃履之言,眾人都是點頭。
這時蔡卞道:“啟稟丞相,下官以為不如先讓交子跌下來,跌至三比十后再用兩百萬貫收購。”
黃履聽了蔡卞之言問道:“你說先跌?”
蔡卞道:“沒錯,只要朝廷不托著,交子就會立即跌到三比十,等跌到底了咱們再出手,不僅可以挽住頹然,朝廷也能獲利頗多。”
章越心知蔡卞說得是對的。
不過交子一旦跌至三比十,那得多少人積蓄的財富化為烏有。
但話說回來,有人賺得多,就肯定有人賠得多;有人虧得多,就一定有人賺得多。
章越聽了蔡卞的話微微猶豫了片刻,這猶豫的神情被黃履清楚地看在眼底。
章越道:“元度的意思,我懂得。但百姓是最難的。朝廷以五比十發行交子,已是從民間獲利頗多了,怎好再行此舉,差不多便得了。”
蔡卞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聞言稱是。
眾人走后,黃履拉住葉祖洽道:“章丞相的話你不必聽,就按蔡元度說得辦。”
葉祖洽訝異地問道:“省主,這……”
黃履道:“丞相一心為了百姓,卻沒有為自己考量,若是蘭州一敗,朝廷又賠了那么多錢財。丞相又如何向陛下,向百官交待?咱們必須為丞相體諒難處。”
葉祖洽心底一凜,立即正色道:“省主我明白了。恩相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犬馬以報!”
等葉祖洽走后,黃履嘆道:“天道,猶張弓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不破不立,不立不破。”
黃履是最了解章越的人,當初他奉曹太后之命平抑鹽價。
對方先是在交引所里大舉做多鹽價,之后再反手做空,最后一舉平抑鹽價,還令朝廷從中獲利頗多,這一番翻云覆雨的手段著實令人佩服。
而今為了穩住交子的幣值,他怎會不知正確的做法呢?
不過當年因鹽鈔暴跌之事,破產的商人不少,章越對己說過,他一直心懷愧疚,覺得對不起那些人。
這或許就是章越不肯再用此手段的緣故吧。
而在章府中。
章越與蔡卞在庭院里散步。
蔡卞欲向章越解釋方才之事,章越笑了笑道:“元度,你不必分說,我知你是好意。不過這點小事安然撼泰山乎。”
蔡卞笑了,他聽說當日在御前,官家言親征之事,結果被章越一句話頂回去。
蔡卞道:“不過陛下近日又在經筵又言御駕親征之事。”
章越聞言笑了,自己將指揮權下放至行樞密院后,結果這場蘭州戰役,令官家無從下后手。
所以對于熱衷于微操的官家,整個人都不好受了,這是急了。
咱眼前這皇帝可是‘十二道金牌’的創始人。他是有多不放心,才想出這套機制來。
章越就是讓皇帝管住手,不要動。
肯定是讓官家不高興了。
章越道:“元度,你侍君也有些日子,以為陛下如何?”
“圣明天縱……”
章越道:“圣明是圣明,不過陛下權力欲太強,對細節把控得無微不至。”
蔡卞道:“學生……學生深以為然。”
很多人不明白上位者對權力那種操縱欲,就好比一般人玩股票,明明知道不要整天盯盤,適當少做操作。
但對方就是忍不住管不住手,每天都想操作,每日都要動一動才舒服。
結果發現頻繁買進賣出的錢全部納了手續費,還不如什么都不干來錢快。
章越道:“官家就是這般,我將領兵之權下放至行樞密院后,他坐不住了。”
“從熙河路至汴京,即便全部耽誤,金牌使者一往一返也要二十日以上,如此什么戰機都延誤了。”
“這就是努力和患得患失的壞處,不是無為之道。”
蔡卞點點頭道:“那么敢問丞相心底眼下何事最要緊?”
章越聞言走了數步,從地上取了一段竹子對蔡卞道:“元度,還記得當初我以一竹子與你喻之的事嗎?”
蔡卞道:“下官記得。”
章越道:“天道猶張弓也。你用力去彎這根竹子,那么彈回力度就越大,用力過猛,則會折斷。”
“就如同令岳的熙寧新法也是一般,力氣用得太大了,縱使竹子不會折斷,但總有一日竹子會彈回來的,那時候如何?”
蔡卞堅毅并滿懷信心地道:“只要陛下春秋正盛,無人可以扭轉此勢。”
章越道:“你錯了,為官第一要懂得‘識勢’,大勢所趨時,人心所向時,哪怕是天子也無力扭轉,必須順從于大勢。”
蔡卞聞言臉色微變。
章越將竹子作勢一彈,打得人手心生疼,然后道:“其實伐夏不難,只要持之以恒,五至十年內可以得全功。”
“就怕二事,要么欲速不達,要么半途而廢,行百里者半九十!”
“同樣要將新法推行下去,不是用力越猛越好。”
王安石,蔡卞心底都認為天子不會搖擺不定,會一直推行新法下去。
但政治不是這么簡單的事。
蔡卞猶豫時,卻見章越將竹子放在他的手心笑道:“暫不用想這些,等蘭州之戰分了勝負后,你我再聊這話題吧!”
蔡卞定了定神道:“卞謝過丞相點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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