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兩百二十六章 決戰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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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豐三年三月。
梁乙埋,梁永能分別從興州,橫山出兵,號稱八十萬攻宋。
梁永能雖是一路偏師,但一路上攻城拔寨,陸續攻打鄜延路,環慶路諸城,沿線掃蕩。
而梁乙埋率軍出葫蘆川后,涇原路上下一片風聲鶴唳,經略使沈括向韓縝請求救兵,卻遭到韓縝拒絕,因為鄜延路和環慶路方向也遭到梁永能的攻擊。
梁乙埋令大將嵬名濟親至平夏城城下,向城中守將劉昌祚射入自己的親筆信。
梁乙埋言語‘昨于兵興之際,提戈相軋,今以書問贄,信非變化曲折之不同,蓋各忠于所事,不得不然耳。’
信又言‘西夏提封一萬里,帶甲數十萬,南有于闐作我歡鄰,北有大遼為我強援’。
梁乙埋言,兩家用兵沒有十余年,豈能罷休。
梁乙埋在書中劃下西夏議和最后條件,除非宋朝許割蘭州,西安州二州,否則絕不言和。
梁乙埋言辭談不上狂妄自大,但那股‘你要戰,我便戰’的文字,著實令人感到這位黨項國相確實有點東西。
劉昌祚得信后飛報沈括,沈括又飛報官家。
坐在汴京金鑾殿中的官家見書大怒,幾乎當場撕了,然后召了王珪,章越二相發了一通脾氣。
章越心底大罵沈括一根筋,這種信自己燒了就是,還要送進京來自取其辱。
官家發了通脾氣又責怪章越為相后一直在劃水,對西夏作戰如此不力,竟然讓梁乙埋如此猖狂。
看著官家無能狂怒,亂噴口水,手舞足蹈將空氣當作了梁乙埋,章越也是很淡然地用手將臉上的吐沫星子輕輕抹勻,然后非常關切地道了一句:“陛下保重龍體。”
官家看著章越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當即冷冷地道:“朕也不用卿等繼續聽事,朕親往披甲涇原路去尋梁乙埋!”
王珪,石得一見此慌了連忙力勸。王珪勸章越給官家賠不是就好了,讓官家生那么大的氣。
而章越籠起袖子向官家長長一揖道:“請陛下早定監國!”
官家……
石得一,王珪……
梁乙埋在涇原路方向,只是虛晃一槍,反而提兵攻入秦鳳路所設的西安州,搗毀了宋軍數座新修的堡寨后,將屯田燒去一空,作出要攻打會州的樣子。
正在李憲,王厚調兵遣將守衛會州,在屈吳山沿線駐下重兵,等梁乙埋來戰時。
梁乙埋卻突然轉道向北渡過黃河,沿河抵至蘭州與西夏主力會師。
梁乙埋這一次用兵可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頗得當年李元昊的真傳。
以偏師攻環慶路,鄜延路,再佯攻涇原路,會州,天都山,最后集結大軍兵臨蘭州城下。
無論是韓縝,沈括還是駐守會州的王厚,都以為梁乙埋主攻的方向是在自己這一邊,沒料到梁乙埋最后還是繞回至蘭州城下。
那個當初折戟的蘭州城下。
黨項大軍所經之處,除了大的堡壘無恙,小的屯堡皆是被毀,屯墾好的田地被焚燒,谷倉被搶個精光。
黨項進兵便是如此,兵過如梳,幾乎一草一木都不給宋人留下。
章越要以蘭州,天都山,平夏城消耗黨項人,反過來黨項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而蘭州城下,也是如此。
李浩頗為知兵,從黨項這一次出兵涇原路,環慶路,鄜延路雷聲大雨點小的景象來看,不過虛兵而已。
反而黨項騎兵數次渡過黃河于城下徘徊,又迅速返回北岸,西夏似有再度進攻蘭州的意圖。
果真梁乙埋親至,這一次黨項號稱步騎八十萬。
八十萬肯定是有很大的水分,水分里面也是有點干貨的。
李浩,王文郁看到了城下西夏最精銳的步跋子,鐵鷂子,還有傳聞新設的潑喜軍。
而城中僅有六千兵。
六千對八十萬……
這一次西夏圍城居然不圍三闕一,而是四面包圍。
他們在城下看到了梁乙埋的金帳,對方目中無人地在城下不遠處舉盞而飲,面前是黨項武士拿著排盾作舞。
王文郁按住了腰間了刀,他知道梁乙埋在故意挑釁。
我梁乙埋就在你面前,有種你如上一次般,半夜率七百死士來這里偷營。
李浩拍拍王文郁的肩道:“此番好好守城,其他不要想,黨項說是八十萬,絕沒有這么多兵馬。再說軍糧能撐幾日?”
王文郁笑道:“管他多少兵馬,我只六千。”
蘭州守將李浩,王文郁因上一次擊敗西夏之功,都得了封賞了。李浩升作防御使,知蘭州兼熙河,秦鳳安撫副使。
王文郁加榮州團練使,捧日、天武都指揮使為副都總管。
上一次經歷蘭州之戰,蘭州城內手下不少將領都升為大小使臣。
雖沒有橫班多如狗,也是使臣滿地走。
之前李浩,王文郁還擔心自己是章惇提拔,而非章越心腹,會不會抑了封賞。不料對方毫不介意,蘭州之戰是一月的,二月獎賞便下來。
這賞賜速度堪稱馬不停蹄的。
熙河路軍功一至,便是一番雞犬升天。連普通士卒都得了五貫鹽鈔和一匹絹。
天下都知道,盛世之時欲取軍功唯有此熙河路,武學畢業的太學生皆往此處去,誓要落個書生萬戶侯。
蘭州城中只有六千兵,各個具是驕兵悍將。
熙河路兵馬是自章越,王韶二人一手建立。章越相信用白紙才能畫最好的圖案,建軍之后一直堅持書生領兵,用太學生出任基層軍官。
書生不僅可以寫文章,領兵亦可嚴明軍紀,同時以氣節相許。
當時黨項,契丹,宋軍作戰,包括后來的女真,還是比較依賴基層軍官的勇敢及武藝,帶領士卒沖鋒陷陣。
但熙河路兵卻給人另一等感覺。
好似當過兵的人經商身上都有等虎氣,書生有領兵有另一等氣質,就是倔。
太學武學都托張載及張載門下的弟子教授,張載雖是氣學,但也是理學一脈。
似張載,程頤都是能與王安石大戰幾十回合的人物,理學出身的讀書人,身上尤其有一股倔氣。這倔氣說難聽點有點認死理,不過章越卻很喜歡。
俗話說得好,家有倔子不敗其家。
后世斥宋明理學之弊‘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但崖山十余萬人跳海,崇禎上吊后殉死官員達三千八百多人。
倔氣作學問容易鉆牛角尖,但用來從軍卻極好。
一旦這些做學問的書生在軍旅和戰爭中磨煉出血性來,就是很可怕的事。
后世多少大人物都從此路出。
從靈州城下轉戰至鳴沙城下,近萬熙河軍戰至了最后城破一刻,其軍紀之嚴,士卒的忍耐和服從,連黨項上下也是驚懼。
不得不說張載和他的門人教授太學生還是有一手的。
從熙河路離任后,章越對每個后任只有兩個要求,一是餉給足,另一個是按時操練。
僅這兩點,大宋任何一路兵馬都辦不到,只有熙河路一路辦到了。
旁人都看到章越在熙河路治軍明賞罰,善用人,豈不知建立一個組織的制度更在二者之上。
而制度再之上,就是一等氣質的東西,這就是意識形態。
這是由第一任領導者決定的。就好比‘凍死不折屋,餓死不擄掠’的岳家軍,而中興四名將之中,只有岳飛不喝兵血。
雖黨項八十萬大軍圍城,但城中士卒堅韌沉默。
次日天剛亮,黨項即大舉攻城,其兵力從四面攻城,不留任何一面。
因為兵力充足,所以任何一面都是主攻,力求速戰速決。
西夏雖是部落兵,卻很勇猛,他們不需要驅趕,口里叼著刀背從云梯上援墻登城。
同時另一面梁乙埋亦命兵馬抵近城墻下,掘道毀墻。
此外西夏的潑喜軍使用一等名為‘潑喜砲’的旋風砲。
他們把‘潑喜砲’裝在駱駝背上,然后催著駱駝抵近,再取出鞍袋里如拳頭般大的石彈,不斷地拋射出去。
不過蘭州城頭的宋軍也不是好相與。
城頭裝備了大量的神臂弓,還有床弩,無數箭矢射下,在一處城墻下,數百名抬著云梯的黨項兵被當場射翻。
這些死的人都是與自己疏遠部族兵,純屬于炮灰,梁乙埋看都不看一眼,命另一部族首領帶兵換下這傷亡慘重的部族。
在梁乙埋眼底,這蘭州城哪怕死上幾萬人都要拿下的。
城頭宋軍的軍官與士卒們冒著西夏的箭矢石彈并肩守城,一般說讀書人身份尊貴,不可能與武夫一起。
但熙河軍便是如此,士卒軍官同吃同住,每日操練也是在一起,上陣迎敵當然也在一起。
絕沒有‘弟兄們給我沖’的現象。
軍官長若陣亡,部下不會一潰而散,而是由副官頂替上,若副官再陣亡,再由何人頂上都有安排,仔仔細細都寫入了軍規。
重視紀律,這就是熙河兵的特點。
在低級軍官的帶領下,城頭的宋軍顯得非常有韌性。熙河路宋軍不依靠個人勇武,而是依靠組織度和頑強的韌性。
善攻不一定善攻,但一定善守。
次日黨項兵在西面修起了土臺和砲位,兵馬繼續進攻,然后天黑收兵。
夜間宋軍縋出城襲寨。
數日之后,黨項在城外修的砲位已成,而同時李憲,王厚率領熙河路主力已是趕至遠處。
李憲,王厚看見漫山遍野的黨項兵,以及被包圍得水泄不通蘭州城,都是吃了一驚。
這令他們想到了鳴沙城。
寒門宰相 一千兩百二十六章 決戰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