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三十章 章楶回京
汴河的風帶著些許潮氣,馬車行駛在汴河河邊看著沿途妓館的彩棚上,站著上百名盛裝打扮的鶯鶯燕燕,她們半露香肩向過往的客商投以逗人心魄的目光。
連蘇軾在杭州享受各種生活時,也說過‘西湖風月再好,也不如京華軟紅香土"。
章越看著黃履投出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好兄弟這些年在汴京享受著這般‘壕無人性"的生活。
每天都是燈紅酒綠,姿色的女子從眼前浮過,達官貴人奉承著巴結著。
這數年黃履酒來即飲,美來則悅,出入排場極重,但也能清心寡欲,不沾半點紅塵,仿佛游戲人間一般。
至今他對老家的家人和當初亡去的未婚妻家中頗為照顧,不斷寄去錢財,將對方父母視作親生父母般贍養。
他的妻子沈氏對黃履照顧另一方家人的行為也很支持。
對任何人黃履都稱得上有情有義。
章越覺得黃履若是活在唐朝,應該是如李白般灑脫的人吧。
黃履道:「原三司使李承之因反對役法已是離京,新的三司使位子尚在空缺,此時朝中幾位大臣都在暗中博弈吧!」
章越道:「沒錯,自熙寧七年三司大火之后,三司的地位可謂是一落千丈。」
「原先屬于三司獨有的財權,被司農寺和中書給侵吞了大半。」
「所以作為當年僅次于二府的大宋第三衙門,如今一落千丈,三司使的實際權力可能連前十都排不上。」
黃履聽了笑了笑。
章越道:「三司使畢竟是四入頭,你若要入二府,這是個好機會。」
黃履道:「我不是你,之前是科名,后有從龍,襄助變法之功,后開辟熙河路,憑軍功一步步走來。」
「我并無什么拿得出來的政績。」
章越道:「不要妄自菲薄,這些年你管著交引監,便是最大的功勞。」
黃履道:「我并無管什么。」
章越道:「蕭規曹隨便是最大的功勞!」
黃履大笑道:「你倒自比起蕭何了。」
章越正色道:「蕭何是開國宰相,我是中興宰相,有什么不能比!當年太學時,你我為同窗,可曾想過那章三,會有今日這般嗎?」
「想到過。」黃履倒是正色言之。
章越不敢置信道:「真的想到過?」
黃履道:「真的。從那日你給富相公投文時,便想到了。」
章越失笑道:「好吧。」
黃履道:「不過我如今是知諫院,離著三司使還差這些,資序也是不足。」
黃履道:「據我所知,官家的意思是安厚卿(安燾),而王珪,元絳推舉的則是王璉。而且論資歷,許將也在我前面。」
黃履說完,章越笑了笑,黃履的意思,他的排名不靠前。
章越道:「許將方提拔的翰林學士,你若為三司使,日后于交引監大有好處。」
許將與章越雖是交好,但他是官家一手提拔起來的,在三司使的任上不會完全支持自己。
黃履點點頭道:「我明白。」
「至于其他二人!」章越笑了笑。
黃履神色一凜,略有所思。
黃履道:「我需要辦什么?」
章越道:「安燾我有辦法安撫,你需替我扳倒王璉。」
黃履心知若要上位,手上不帶點血就不行,似章越那般一路憑著戰功升遷,很多人是難以企及的。
正常的是一個位子出缺,好幾名官員在那暗中博弈,拼個你死我活。
道:「天下都是人等位子,哪有位子等人的道理。」
章越看著黃履的神色道:「安中,我知你素來閑云野鶴慣了,不愿加入朝爭之事,此事你大可不必允我,一切由你主張。」
黃履道:「不,三郎,這次我改主意了,愿一試。」
章越從袖子拿出一個紙條道:「王璉去歲在老家貪占了一處宅子,五六百畝的良田,苦主縣州路三級衙門都告了狀,卻申述無門,其父一位六旬老人被迫在縣衙門前上吊,竟也給王璉手眼通天地壓了下來。」
「此事如今我知道了,就不能饒他,也算是為民除害吧!」
黃履聞言稍稍遲疑了一下,最后還是從章越手中接過字條來。
黃履咳了數聲,章越問道:「去年得了肺疾還未好利索嗎?」
黃履點點頭道:「好多了,三郎,阿溪如何?」
章越笑道:「他有什么擔心的?」
黃履道:「子正,我擔心他缺乏磨煉,你將日后攻打涼州的重任交給他,是否能夠勝任?據我所知朝廷明年在熙河路的經費就要從三百萬貫減至兩百萬貫。」
官家的目標,還是橫山攻略,為了橫山攻略,他將呂惠卿,沈括,蔡延慶三人作為陜西五路經略使中,除熙河路,秦鳳路經略使的其他三任。
熙河路歲費也從熙寧七年的四百萬貫減至去年的三百萬貫,本來按照原來的計劃,到了元豐元年要再減為兩百萬貫,但在章越的堅持下,元豐元年熙河路的歲費仍是維持在三百萬貫。
章越讓何灌主持在熙河路屯田成功,使從陜西運糧至熙河路的費用大減。加上交引所,鹽稅和繼續開墾荒田的收入,再過三年熙河路的歲費可減至一百萬貫。
但章越堅持歲費維持在三百萬貫,同時還批準熙河路交引所發行股票,用意也很明了,就是支持章直在熙河路方向繼續用兵。
章越道:「熙河路的事,非自家人不能把握。如今交引所,鹽鈔,股票都看著這里,我的相位能不能穩也看得這里。」
黃履問道:「是,積小勝為大勝的道理嗎?你這札子我看了數度。」
章越道:「不錯,小勝之事就是要選近利急利事為之,這就和賭博一般,賭博之所以讓人上癮,就是有一點抓住了人的要害,能時時給人帶來反饋,讓人瞬間高興或沮喪。」
黃履聽了道:「然也。變法或不變法的好處壞處,天下人是一時看不見的。相反只要你能在熙河路一直贏,天下人便認為你始終是對的。」
章越笑道:「不僅于此,還有鹽鈔交子,交引所的股票。」
黃履聞言問道:「三郎,你是怎么想到這法子的?」
章越聞言笑了笑。
三日后,章楶返回汴京。
這一次章楶率大軍凱旋,并生俘阿里骨以下青唐首領三百多人,全部帶到京里獻俘闕下。
朝廷安排章楶入京規格極高,樞密副使薛向,參知政事元絳會率百官在門外迎接他入京。
之后章楶入宮面圣,官家賜坐位列七位宰執之次,并設慶功宴,另賞賜章楶汴京內城甲第一座。
不過眾人看見章楶似面色凝重,仿佛沒有哪等得勝而歸的喜悅勁。
當然大部分人只是認為章楶居功不自傲罷了。
但不知章楶心底卻是波瀾翻滾。
他這一次攻下湟州后,下一步目標就是率兵北進,擊破西夏卓啰軍監司,收復蘭州,涼州之地,成就不世功名,成為本朝邊帥第一人。
但就是在這時候,朝廷一紙調令命他進京受賞,雖說加拜簽書樞密院事,樞密直學士,但是他功在咫尺卻不得不回京受命,令他如
何不遺憾。
章楶心底覺得是不是章越不愿自己建功,讓自己開拓熙河路的功勞居于對方之上,所以故意暗中從中阻撓,調他回京。
如今這眼見就要到手的大功讓給別人,自己多年來在熙河路的心血都給他人做嫁衣了。
若是別人也就罷了,此人還是章直,對方雖是自己的族侄,更是章越的親侄兒。
論關系章直當然比自己與章越更親厚許多。
章楶不禁想到,章越是不是利用自己在熙河打拼經營,最后等到開花結果了,最后培養他的親侄兒來摘桃子。
特別是這一次熙河路交引所募集兩百萬貫,借給熙河路經略使路使用,加上元豐元年熙河路歲費維持在三百萬貫上,章楶都覺得章越實在是太偏心了。
這些待遇都是他任上沒有的。
這一次回京的路上,章楶想這個問題,整個人想得都快要瘋了。想到章直將日率熙河路精兵收復蘭州,涼州的一幕,他整顆心仿佛都要在滴血一般。
慶功宴后,章楶出宮看到章越的車駕在前。
章楶想打馬而過,裝作沒有看見,但終究沒這膽子造次。
故而章楶催馬來到章越的車駕前向章越行禮。
章越挑起車簾,看著翻身下馬參拜的章楶笑道:「質夫……」
章越開了口,見章楶神色不對勁。到了他如今,論察言觀色的能力稱得上當世一流,只是瞬間就猜到了章楶對自己有些不滿。
但這不滿從何而來?章越也是在這片刻間,將對方心思揣摩了七七八八。
章越笑容斂去道:「……質夫此番難道不愿回京受賞?」
章楶一驚道:「哪里的話,蒙相公栽培,楶感激……感激不盡。」
章越不由慍怒道:「不由衷之言,那你是怪我為何不在你奪取涼州后,再回朝受賞嗎?」
章楶只能道:「相公在上,我不知如何解釋。」
「不用解釋了,真不知好歹!」
章越說完重重地放下車簾。
唐九見此重重地瞪了章楶一眼,便趕著車馬離開。而章楶看著章越的車駕與元隨隊伍浩浩蕩蕩地離開,心中立生后悔慚愧之意。
寒門宰相 一千三十章 章楶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