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二十六章 初生牛犢不怕虎
章越仔細打量三位先帝的御容。
太祖趙匡的御容,太祖身穿白袍,面容黝黑,身長體壯,眼若丹鳳,鼻似懸膽,這是人中龍鳳之相貌。
太祖御容除了宮里所藏外,章越還在定力院中看過,二者所畫差不多。
太祖戎馬一生,故而皮膚黝黑。
至于太宗趙匡義的御容,膚色則白皙多了,比起武夫開國的太祖皇帝,則似一位白面書生,以相貌而論比太祖好看,而且多了幾分儒雅之氣。
正是從太宗皇帝開始,宋朝踏上以文治國的道路。
太宗本紀里描述,帝沈謀英斷,慨然有削平天下之志。不過后世一位偉人在這段描述后批注了三個字‘但無能’。
第三位則是真宗皇帝。真宗皇帝穿著朱袍,臉上似笑呵呵的樣子,非常的有福氣。
真宗皇帝一輩子逢兇化吉。他也最喜歡文章,藝術。
歷代狀元卷子都要在他影堂里焚燒。
也正是他修建了龍圖閣,將無數典藏都收集在此,以后仁宗皇帝又建了天章閣。
這三位帝王,加上章越見過了仁宗皇帝,英宗皇帝,當今天子,便是趙宋六位帝王。
在這建于天禧五年的天章閣內,三位先帝的畫像前,韓絳,章越二人面前則是紙札筆墨。
韓絳對章越道:“度之,你來寫!”
章越忙推讓道:“丞相,此事萬萬不可。”
韓絳道:“度之,老夫是慶歷二年進士,那時候天下沸沸揚揚的都是在討論西夏之役及范文正公。當時我方中進士,年輕氣盛,但胸中也早有一番改革經世的抱負。”
“次年八月,仁廟開天章閣,賜座范文正,富鄭公,讓他們拿出改革經世的方略來,而后才有慶歷新政。今日官家效仿此舉乃是于你昨日殿上所議,怕你言之不詳,故讓你于紙上細細來寫。”
“所以你胸中有什么經綸,盡管書于紙上。至于老夫老了,這些年未免有些和光同塵,與當年同在此閣的富鄭公一般,都已經失去朝氣了。”
章越道:“丞相何出此言,我記得當初仁廟命丞相為御史曾言,你是我一手提拔,于國家弊事當直言不諱。”
韓絳似憶起仁宗皇帝當年的囑咐笑道:“是啊。其實當時仁廟對我說的是,既不能姑且遷就,亦不能太過激切,但存朝廷大體,要令可行。但是韓某卻沒有聽,最后得罪了人被罷至地方。幸好韓某雖無緣與范文正公共事,但幸得韓魏公賞識,從他身上學得了慶歷君子的風骨。”
章越道:“歐陽文忠對在下亦是恩重如山。”
韓絳點點頭道:“是啊,你我雖無緣三十年前的慶歷新政之事,但韓魏公,歐陽文忠,都教會你我許多。”
章越道:“我哪敢比丞相,丞相當時便是韓魏公的左右手,在下只是歐陽文忠門下末進。”
在嘉祐四年時,韓絳已是韓琦麾下大將,出任御史中丞,而章越僅是個太學生,剛剛得到歐陽修的賞識。
論資歷章越拍馬都追不上韓絳。
韓絳對章越笑著道:“我與你一般年紀時,也是這么看的。”
“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看到了一點,變法不一定是對,不變法也不一定是錯的。”
“朝廷之制度,都是經歷無數次的權衡而設的。你看到的種種弊端,其實都有其不為你所知的因果在其中。”
“我們改去了一些,但往往結果不會朝著更好,而是更壞的地方去。”
“這一次復相,我看了許多,似呂文靖(呂夷簡)是反對新法的。歐陽永叔說他,在朝二十年間壞了天下。其在位之日,專奪國權,脅制中外,人皆畏之。”
“呂文靖如此理應是不好的,但仁廟對他卻是頗多期許的,否則也不會在他病重時,剪下胡須給他治病。”
“我也是老了,如今越看越覺得呂文靖是對的,反而是范文正公當年是錯的。”
章越聽了韓絳的話,知道他為何不寫了。
韓絳如今最大的問題就是‘道心動搖’了,差幾步就要到‘道心碎裂’了。
章越為相之后,也是有所感觸。
在執政之中,他面對的是什么對手呢?
就是沒有對手,仿佛是一團空氣,你四面揮動拳頭卻打不中對方,結果卻被對方不知何處出來的拳頭,一拳一拳地打得夠嗆。
好似呂夷簡,馮京,司馬光他們干擾變法,說是敵人也不為過吧,但事實的真相,遠遠不是如此。
呂夷簡,馮京,司馬光他們代表的官僚集團的惰性和慣性。
體制運行有他的規律,現存的制度都是經過無數博弈后的平衡,已經沒有帕累托改進的余地了,任何一點的改動都會有人利益受損。
那些所謂一眼看清的弊端,在某些人眼底反而是‘大成若缺’的美。
呂夷簡,司馬光他們代表了規則,也代表了人性對利益的貪婪。任何人都不愿自己利益受到絲毫損失,寧可看著國事無法振作。
好似人陷入了沼澤中,越掙扎陷得越快,不掙扎倒能多活一會。
與規律斗,與人性斗,你們斗得過嗎?
所以呂夷簡,司馬光不用干任何臟活,不用得罪任何人(除了皇帝),甚至耍弄任何陰謀詭計,就可以永遠立于不被指責的所在。
然后反手一巴掌,就將那些要挑戰規則,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打翻在地。
所以這就是變法,遇到的最大難題。
當韓絳發覺自己每一次改革,變法,事情不會變好,反而變壞。他利國為民的初衷,便成了誤國害民之舉時,難免不知道怎么辦了。
同樣的還有富弼,還有司馬光當年也曾非常的耿直過。
第三次復相,韓絳一次比一次保守,甚至王安石第二次復相,也比第一次保守多了。
所以韓絳的意思是,筆給你,你來寫!
他真不知道如何寫了,這條路以后怎么走,天下何去何從?韓絳真不知道,幾十年的為官,年輕時寧罷官也要剛直敢言他也被馴服了。
章越聽過一句話,天下事也只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人敢干,也只有他們干得成。
想到這里,章越對韓絳不再推讓,而是當仁不讓地執筆。
未提筆,章越胸中已有千言,如今不假思索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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