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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二章 樹上的男爵

更新時間:2020-12-23  作者:二陸來初
文娛試玩 第三六二章 樹上的男爵
作品總歸必須有所表達。

韓試記得上次在江大的課堂上被問到,為什么會選擇傳統寫作而不是網文,說到底是韓試覺得傳統文學作品具有可以沉淀下來的內容,有豐富綿長的余味,不僅僅是看過了就忘的消遣。

卡爾維諾在《為什么要讀經典作品》里說過: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讀都好像初讀那樣帶來發現的書。

韓試現在就試圖創作出卡爾維諾所說一樣的作品來,而不是單純的搬運。

在《我來和你唱》錄制之前的十來天時間,韓試都住在鄉下,想把腦袋里的一些東西在紙上用有力的文字呈現出來。

然而韓試有點沮喪的是,真正的舉步維艱。

跟之前想過動筆時的遭遇如出一轍,寫出來的字句都根本無法達到滿意。

有一句爛大街的俗語叫藝術來源于生活,韓試很清楚地發現了自己的短板。

無論是前世幾乎全在病床上度過,或者來到水藍星后的經歷,都有些脫離社會的普通瑣碎,說白了就是閱歷太淺,無法把生活的見聞提煉成生動的貼切的文字,少了一種具象的支撐而顯得空白乏力。

如同只會建造空中樓閣,只適合寫充斥著虛化美感的詩歌。

不過韓試卻在苦思冥想的過程中,斷斷續續地把《樹上的男爵》寫了出來。

相比起《小王子》,《樹上的男爵》對韓試來說越發契合,韓試在病床上的一輩子,與卡爾維諾筆下住在樹上的主人公何其相似。

都是遠離了人間煙火,又密切地注視著。

王小波在《我的師承》里講:“有位意大利朋友告訴我,卡爾維諾的的小說讀起來極為悅耳,像一串清脆的珠子灑落于地。我既不懂法文,也不懂意大利文,但我能夠聽到小說的韻律。”

卡爾維諾是王小波當之無愧的偶像,同樣是韓試最喜愛的作家之一。

韓試曾經看到有人評價:相比起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就是個笨蛋。

馬爾克斯是世界文壇的不朽巨匠,寫出了《百年孤獨》的煌煌巨著,但如果單從文字里透出的聰明勁兒、創意的高度和知識面的廣博而言,韓試也認為博爾赫斯應該是勝馬爾克斯一籌的。

而卡爾維諾與博爾赫斯齊名。兩人都對虛構得心應手,有著汪洋恣肆的想象力。

只是相對于博爾赫斯的妖氣,不經意間擺出的智商碾壓的姿勢,韓試對卡爾維諾要喜歡得多了。

卡爾維諾一直致力于探尋小說藝術的無限可能性,把想象力生長出的無限意向,以優雅的方式隱藏在故事和童話里,明亮寫意又極盡深刻,比看博爾赫斯的書多了幾分溫度。

《樹上的男爵》就是卡爾維諾的代表作,《我們的祖先》三部曲的的圓滿收尾之作。

小說的情節可以用一句話概括——為了反抗迂腐的貴族家規,主人公柯希莫在十二歲時決定上樹生活,然后他一輩子都住在了樹上。

一輩子都生活在樹上,怎么可能?當初韓試剛讀到時,和所有的讀者想法不約而同。

在卡爾維諾的筆下,完美地解決了可行性的問題。柯希莫在樹上的衣食住行、娛樂、學習、愛情,都充滿著原生態式的自然,沒有半點違和感。

本來一件近乎荒唐滑稽的事,竟然讓人產生看童話一樣的美好念頭。

生活中又有多少一想就覺得不可能的情況,被人們的思維定式屏蔽了探索其可能性的機會。

至于小說所表達的主旨或意向,最直白淺顯的解讀就是叛逆和反抗。

十幾歲的青春期,叛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現實中的叛逆,常常沒有明確的方向,大多數只是為了圖一時之快,出一時之氣,對一切規則的逆反,為了叛逆而叛逆。

就像很多搖滾人動不動就高喊著抗爭和不妥協,聽上去熱血沸騰,實則大部分估計自己都說不明白反抗的是什么,反抗之后追求的又是什么,或許僅僅是對現狀無能為力的不滿,乃至干脆就是當成了一句裝酷的口號。

韓試不免想起了才去過的《樂隊》。

如同彭三石一樣的不安分,韓試是格外欣賞的,因為他會之付諸行動,可有的就比較可笑了,只在嘴上大喊著向往自由的人,跟網上的怨婦一樣可笑。

今天太累了,不想工作,如果能隨時辭職,該多自由;如果單身,不用養家糊口,不用上有老下有小的操勞,該多自由;如果可以胡吃海喝不變胖,想走就走的玩樂,該多自由……這些類型的所謂自由,無非是在逃避責任的前提下對權利的奢求,以及對感官欲望的片面貪圖與屈從。

康德說自由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而是你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

顯然停留在前者的人不計其數。

柯希莫一生都沒有從樹上下來,他叛逆的決絕,可謂驚世駭俗。可他叛逆方式的節制性叛逆程度的徹底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表面叛逆的柯希莫,本心上是一個很守規則的人。生活在樹上,無人管束,沒有需要遵守的行為規范,自由的鐐銬也被扔到了樹下,可他在日常生活中仍一直恪守著樹下世界約定俗成的規則,無論是吃喝拉撒與狩獵,他保持著對他人的尊敬,維持著自身的文明狀態。

所以在樹上生活的柯希莫,只是行為上的不合常規,并非對規則的完全不屑一顧。相反,他其實是在世界的各種規則之上,制定了只針對自我的嚴格的規則,并且用漫長的一生去遵守。

與華夏祖先教下來的君子慎獨的道理,或許有異曲同工之妙。

現在網絡上的戾氣特別重,很多人到了網絡上就似乎可以無所顧忌放肆發泄、懟天懟地的上竄下跳,未嘗不是分不清規則與自由的邊界。

沒有規則的自由,只會是不堪入目的混亂。

而柯希莫正是沒有混淆邊界,才一直享受著有權利選擇想要的生活的自由,并可以真正的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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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樹生活,除了叛逆,最容易讓人聯想到的是對世界的逃離。

為情所傷,剪斷青絲,看破紅塵,遁入空門。或許是一種放下,可韓試寧愿將其當之為逃避。

柯希莫上樹的直接原因,是對貴族家庭的繁文縟節的庸俗,所感到的厭惡。這種厭惡的激烈程度,使得他不愿意再像其他人一樣在地上行走。

表面上看,這也是一種逃離。

但順著這樣的思路往下走,上了樹的柯希莫,得以從他厭惡的人際關系、社會和正治中逃脫,通過避世的方式求得內心的平靜,那整個故事講變得和雞湯一樣膚淺和無聊。

根本不會讓韓試念念不忘。

卡爾維諾筆下的柯希莫,并沒有因為對自身生活環境的厭惡,而成為厭世者。恰恰相反,他是以一種帶著距離感的姿態,更為熱烈第投入到了所處的時代中,投身到了積極的生活里,乃至投身到了不斷為他人謀利益的事業中。

韓試在病床上看到是,簡直以為柯希莫就是自己的影子。

當時的韓試只能臨淵羨魚,可即使是再無望的時刻,也沒有放棄過對世界美好的熱愛和向往。

同時書中最讓韓試動容的,是柯希莫讓世人難以理解的偏執式的堅持。

人們給自己定規則通常很簡單,比如連續多少天早起、讀書、寫字、鍛煉,或者內心操守方面的,不懈奮斗、與人為善、誠信大方,都可以當作是自我設定的規則。

規則的難度在于兩點。

一是時間上的持續性。多少人發誓健身減肥,可爬了一個樓梯就放棄了,看到一頓燒烤就拋之腦后了,多少人在原先何嘗不是一個正義的少年,可在社會的誘惑面前,抵住了第一遭卻在接踵而至的第二遭面前沒能擋住。

二是規則的優先級,會因為哪些別的規則而做出退步。比如決定了堅持每天碼字至少一萬,可由于懶惰或者最近加班而中斷,設定的規則就對服從惰性的規則與老板大于天的規則讓步了,又如一個個逐漸變得圓滑世故并且心安理得的人,何嘗不是在現實的規則里一步步退讓的結果。

對各種世俗規則的不斷退讓,必然意味著趨同和平庸,因為每個人堅持的獨特性被磨平了。

“我們生活在一個沒有奇跡的世界,人們最簡單的個性被抹殺了,而且人被壓縮成預定行為的抽象集合體。今天的問題已經不再是自我的部分喪失,是全部喪失,蕩然無存。”卡爾維諾說。

就如《雇傭人生》里每個人都成了雇傭對象,就如大大小小的圈,當今的“上班族”、“打工族”、“追更黨”、“熬夜黨”、“小鮮肉”……一切似乎都成為了群體印象。

就如明星偶像本來是萬眾矚目的具備獨有魅力的人,可如今滿屏幕的臉孔,一樣的帥氣閃光,可辨識度卻越來越低了。選秀節目里千篇一律的皮囊,觀眾能記住的就不多,就算冒出頭來的終究說不上有多大特色。

“他懂得這個道理:集體會使人更強大,能突出每個人的長處,使人得到替自己辦事時極難以獲得的那種快樂,會為看到那么多正直、勇敢而能干的人而喜悅,為了他們值得去爭取美好的東西(而在為自己而生活時,經常出現的是相反的情形,看到的是人們的另一副面孔,使你必須永遠用手握住劍柄)。”

文中旁白,甚至讓韓試想到了現在層出不窮的偶像團體。

柯希莫的堅持就尤其顯得怪異又難能可貴了。

首先,柯希莫選擇在樹上生活,在弟弟的大婚、父親的葬禮、母親的病重,這些維持倫常關系的最重要的時刻,都毫不猶豫地拒絕下樹。

即使當柯希莫面對最愛的女人薇莪拉時,不管是吵架鬧翻,乃至最終永遠的分手,柯希莫都完全沒有想過下樹去挽回愛情。

更令人震撼的是,當柯希莫在兇猛野獸的攻擊下岌岌可危時,首先想到的不是該如何逃生,而是有沒有掉下樹去。

在柯希莫將死之際,他爆發出生命中最后的力量,跳上了熱氣球的錨,沒有人看到他的遺體返回地面景象,他圓滿地實現了對自己一輩子的承諾。

在樹上生活一輩子,成為了柯希莫最優先的一條規則,超越了本能、親情、愛情、生命。

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卡爾維諾將之歸結為內心的志趣,韓試理解為本心的選擇。

不被世俗的價值觀所裹挾,不被感官和肉欲的滿足所左右,不被他人的評價和議論所影響。當撫平欲望的漣漪,拂去心頭的塵埃,脫離大眾的狂熱,生活的窘迫,和被他人認可的渴望時,一份平和的、超脫的、充滿力量的追求。

韓試自認是個有點志趣的俗人,又是個憊懶的性子,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許多年以來,我為一下連對自己都解釋不清的理想而活著,但是我做好了一件事情:生活在樹上。”

“一種包容一切而不能用語言說清的東西,只有像他那樣身體力行地去體驗,只有像他那樣一生至死都我行我素的人,才能給大家做出貢獻。”

柯希莫和卡爾維諾的兩段自白,讓韓試沉思過不知多少次。

無數人活了一輩子同樣不清楚在為了什么辛苦忙活,書中對于內心志趣也是模糊的,可是能夠做好一件事就已經是不可多得的人了。

從書里的結局來看,柯希莫并沒有實現自己的內心志趣,他所要創造的理想國,想要拯救的人們,乃至他自己的愛情,都全然沒有實現圓滿。

“翁布羅薩不復存在了。凝望著空曠的天空,我不禁自問它是否確實存在過。”

存在的意義,韓試想是不能以結果作為導向的。遵循內心的志趣,遵守自我的規則,以良知和能力的上限,盡力過好這一生,這便是在虛無主義籠罩下,無意義的存在里,所能爭取到的一點意義。

不然活著反正會死,何不躺平了等待呢?

韓試恍惚想起了前世的種種,上一輩子存不存在都似乎無關緊要了,當下才是值得珍重的。

于是韓試晃了晃脖子,跳進了游泳池,先享受了半天日光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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