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終章 九三年(八)
很多很多年前,大順還在睡著的時候。
笛福面對著東印度公司的進口東方棉布對英國呢絨紡織業的沖擊,用有些夸張的筆觸,描繪著普遍蕭條、無業苦難、貧困痛苦。等到兩次棉布禁止令出臺后,他毫不吝嗇夸獎著棉布禁止令的效果,說是倫敦的紡織業一下子活了過來。
很多很多年前,大順半睡半醒的時候。
荷蘭的手工業者、行會、農民們,看著阿姆斯特丹繁榮的金融業和航運業、看著各個城市的寡頭商人們一點點用金融吞噬著過去的一切,絕望中把奧蘭治家族,看成真正的救星,希望奧蘭治家族能夠救救他們,限制進口和金融業,不要再讓來頓紡織業崩潰的故事重演。
很多很多年前,大順剛睡醒的時候。
法國的細木匠協會、漆器工人聯合會、絲織協會,集體請愿陳詞。希望東印度公司,不要再從東方運來那些漆器、家具、絲綢了。再運的話,大家真的活不下去了。于是財政大臣特別給東印度公司寫信,告戒他們:我不是反對你們盈利,也不是反對你們的貿易,我只是提醒你們,你們繼續這么干會引發極大的反彈。
是的,情況就是這樣的。
大順即便剛醒來的時候,依舊不是工業對手工業的碾壓,僅僅是手工業對手工業的碾壓。
然而老馬說過的:在手工業工場時代,海戰奪取商業霸權、商業霸權才能帶來工業發展。等到工業時代,金融資本才會成為工業資本的附庸。
這句話是如此的正確。
因為,1800年之前的世界,根本不存在一個后人臆想出來的“工業對手工業”的碾壓。
1800年之前的世界,是如老馬所言:以重稅、保護制度、殖民、勐造艦。造艦打贏商業戰爭,獲取商業霸權,以商業資本的統治邏輯,帶動本國的工業發展。
東方發達的手工業,敗在了歐洲更高效的集權、更強勢的暴力機器、更科學訓練的軍隊手里。
商業資本獲得統治的地方,以必然的劫奪制,摧毀了舊秩序——印度不是死在工業對手工業的碾壓上,印度是死在了艦隊、軍隊和商業資本的劫奪制統治下。
但是。
此時,蒸汽時代,工業時代,已經悄然來臨。
于是,當大順先發地區一點點從手工業工場向大工業工廠的轉型,比之前手工業時代更大的麻煩,也來臨了。
《第一氏族》
大順這邊有工業,有人口,有商業霸權獲取的市場,有需要開發的土地,也有開發土地所需的大量廉價勞動力。
于是,歐洲不只是之前手工業工場時代,大順憑借手工業兩千年優勢和白銀購買力匯率差導致的“打著自由貿易旗號”的真正重商主義對歐洲重商主義的沖擊。
更帶來了歐洲的大量資本,涌向大順,成為了實業的附庸。
廉價的勞動力,哪怕是投資土地種黃豆、哪怕是在扶桑金山谷地種棉花,這也比在歐洲投資回報率更高。
因為,大順這邊的人口、勞動力價格、政策等因素,為資本主義這個社會關系提供了更適合的條件。
這兩個問題疊加在一起,使得歐洲這幾年的日子……一些人真的好過,而一些人是真的很難過。
金融業在發財、航運業在發財、進口商人在發財,他們的日子當然越過越好,成為了支持大順主導的自由貿易,或者說“國家貿易體系下的自然秩序”這個新禮法的天下的在歐洲的忠誠者。
可同樣的,他們好過,卻有人難過,過的越來越差。
過的越來越差的人,很多。
而啟蒙運動中心區域的重農學派,又搞了幾波激進的改革。
于是,反彈的力量極大。
這,也就是年輕的拿破侖內心復雜的原因。
亂世將至,若有機會,一個低階的小貴族或許可以在時代浪潮中,蕩到在舊禮樂下想都不敢想的地位。
可亂世之中,大順虎視眈眈。
就像是一頭恐怖的、饑餓的野獸,瘋狂地吞噬著歐洲的一切。
棉紡織業。
金融。
白銀。
木器業。
絲綢業。
陶瓷業。
咖啡產業……
說好的絕對優勢、相對優勢呢?
除了加勒比的糖、除了法國的葡萄酒……除此之外,法國還有什么相對優勢?而即便是這些東西,比如葡萄酒,面對著替代品的沖擊;而糖,則純粹是因為運輸成本太高,否則真就如休謨所言,若無大洋做天然關稅,整個歐洲到處都會彌漫著中國制造的商品。
幾十年了。
大順讓歐洲尋找絕對優勢和相對優勢。
可是,似乎,這些,并不存在。
失業。
混亂。
絕望。
手工業者的破產。
本國的工業資本面對著傾銷一點點地毀滅,根本建不起來。
大順這邊的人說,這是陣痛。
因為你們歐洲的白銀黃金太多了。
而根據劉玉的國家財富的理論,白銀和黃金根本不是財富。
所以,只要你們的白銀黃金持續流出,再堅持堅持,堅持到歐洲的人均存銀量和大順的人均存銀量一樣多,那么好時代就要來了!
泡沫褪去,你們歐洲才能找到自己的絕對優勢和相對優勢。
可這陣痛,太痛了。
不只是商品傾銷的問題、也不知是資本瘋狂往東方流動的問題。
還有白銀黃金大量外流,導致歐洲出現了嚴重的貨幣不足,到處都是混亂——這不是個印錢的時代,這是個金銀貴金屬的時代。
這些混亂,是否算是這個人所造成的呢?
這是宏觀上的。
而更為直接的視角下,更是產生了一種讓歐洲人恐懼的狀況。
比如此時拿破侖所處的這個名為明尼穆蘭的法國城市。
河,就是邊界。
河的對岸,就是大順的邊境城市。
然而五十年前,這里并沒有城市。
現在,這里卻出現了上萬人口的城市,利用著這里的瀑布水力,磨坊、鋸木廠、造船、小麥加工、面粉、釀酒等等行業,瘋狂地發展起來。
五十年前,大順只有少量的人在北美的西海岸,甚至更多的還只是搞毛皮貿易的船隊。
但現在,伴隨著金銀礦的開采、伴隨著棉花釀酒業的發展、以及更多的人口遷徙。
已然出現了兩個超過二十萬人口的大型城市。
一個楓林灣,一個金山。
而二十萬人口,在不及之前的歐洲,還意味著這得是阿姆斯特丹、倫敦、巴黎這樣的城市。
好望角,五十年前,只有少量的中國移民,在那里種檸檬,為后來大順參與一戰做準備。
而現在,那里卻已經擁有了將近三十萬人口。
似乎,中國的人口是無限的。他們正在尋找每一處可以耕種的土地,并在這里扎根生存。
法國人和大順這邊,爭了那么久,最終修鐵路的時候,選擇了攻擊大順在自己反對自己參與制定的公制單位,因此法國要修鐵路必須要修公制單位的一公尺軌道……
所謂公制單位,還是反對大順用復古六尺,都是表象。真正的原因,很多人都清楚,為了防止鐵路連通下的大順日后的進攻。
如今,已經有法國人開始反問:當年的一戰,我們真的打贏了嗎?一戰真正的勝利者,到底是誰?
的確,法國人保住了北美。
因為法國保住了北美,于是十三州的反抗意愿迅速降低,面對著大順和法國的威脅,英國得以完成了對十三州的改革和控制。
于是,法國就需要更加的和大順綁定,因為十三州的人口數百萬,而法國在這里的人口太少了,這需要大順的幫助。
毛皮商人、人參商人,也樂于這種綁定。
然而綁定的越深,法國人終于發現:清教徒固然是個威脅,因為他們人口數百萬;可大順這個新來的,在短短三五十年內,也在北美擁有了數百萬的人口。
的確,大順敲碎了英國的《航海條例》和《商品列舉法》。
自由貿易的號角,在大西洋上飄蕩。
然而,法國人欣喜之后,卻發現,法國幾乎什么都沒有得到。
荷蘭的資本,涌向了大順而不是法國。
北美的市場,充斥著大順的棉布和茶葉。
法國廉價蜜糖釀造的新英格蘭葡萄酒、愛爾蘭移民釀造的威士忌,頂的法國的葡萄酒根本無法在北美獲得市場。
大順的工藝品、漆器、木器、扇子等輕工產品,在來茵河河道的幫助下,將法國的彷制品壓的根本沒有生存空間。
三角貿易,大順成為了三角貿易的工業品提供者。
的確,大順不參與奴隸貿易,也擠不進去,但是,奴隸販子們卻會優先選擇大順的工業品,因為更便宜、利潤更高。
最直觀的表現,就是法國人這些年,一直熱衷于投機,金融,因為法國人發現,根本沒有什么太好的投資方向。
被科爾貝爾主義影響深遠的法國尚且如此,其余國家又將如何?
在這種情況下,很多歐洲的“所謂新啟蒙”派,滴滴咕咕地開始念叨蒙古西征的故事。仿佛那些呼麥的聲響,附著在了棉布、瓷器、茶葉的上面。
要使口號發揮作用,語言要精辟有力,明確易懂,要標簽化,更要歷史影射。
人們很難想象自己不曾經歷過的事。
人們的大腦,總會把見到的新事物,在頭腦中尋找一個舊事物套上,以便于理解。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
這些東西,在法國,傳播最廣的地方,不只是巴黎,還有里昂,法國的絲綢業中心。
這是法國被大順沖擊最嚴重的地方。
被沖擊的手工業者,焚燒棉布、焚燒茶葉、阻礙鐵路的修建、反對公制單位。
而更多的,則看到了機會,對此推波助瀾。將更容易懂得、更精辟有力、更標簽化的口號和宣傳,在這些手工業者中大肆傳播。
畫著密密麻麻的中國人從東方,四處遷徙、占滿地球每一寸土地的漫畫,在歐洲到處傳播。
天主教,則因為大順的禁教,更是發揮了他們在民間的巨大影響力,號召基督世界團結,發動對無神論者的圣戰——他們甚至痛斥伏爾泰等人,是魔鬼在法國的代理人,旨在摧毀法蘭西的信仰、蒙蔽天主的圣光。
耳濡目染之下,年輕的拿破侖即便因為兒時的經歷,對東方有一定的好感。但更多的,還是不安、疑惑、迷惘和恐懼。
有時候,他甚至在想:歐洲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分裂。分裂帶來了混亂,也帶來了各國的不理智的競爭。大順因為國土廣闊,所以他們可以在內部發揮相對優勢和絕對優勢的經濟。并且龐大的人口、強大的國力,使得他對分裂的歐洲占據著絕對的優勢。
或許,歐洲現在更需要的,是一位他們歷史中的始皇帝。唯有如此,才能集結歐洲的力量,在美洲、非洲、大西洋,頂住中國的侵襲。
或許,要反對舊制度的不公,也要反對中國主導的所謂的自然秩序的國家體系,還要反對他們在歐洲的代理人:那些進口商人、買辦。
這,并不是他一個人的想法。
而是,很多法國人,很多歐洲人,都已經產生了這種模模湖湖的想法。
激進的法國重農主義,已然慢慢讓位被折中的意大利重農主義:內部要自由貿易、外貿要適當管控、基調是自然秩序、國家干涉也不可或缺。
正如大順嘲笑法國重農學派的激進政策,說他們不懂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
同樣的道理,大順打著自由貿易旗號的重商主義,以及對歐洲的持續性吸金和工業品傾銷,也催生出了歐洲的民族的覺醒——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
作為歐洲資產階級的重要力量,城市市民、手工業者,他們已經被大順的商品,逼到了反對大順的位置上。
而帝國,卻把希望,寄托在坐在巴黎沙龍里喝咖啡的那群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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