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八一九章 鄉約村社(四)
除了這些比較籠統的東西,趙立本的二弟,也對“孩子上學”這件事,相當不滿。
顏李學派抓著鄉社的行政權,堅決執行八歲入小學的理念。
但入學,也就意味著需要有教育開支。
教育開支,這錢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而是還是得靠鄉社的百姓出錢,維系鄉學的運轉。
本來吧,讀書、科舉、為官、光宗耀祖,這也算是中華家庭的普遍認知。
但問題就出在村社里掌管行政權、貫徹教育理念的,是顏李學派的這群人。
按照他們的理念教下去,搞出來的,就是讓鄉社的百姓普遍覺得,讀書無用。
讀書是為了啥?
學習是為了啥?
這又和顏李學派的“真儒”的教育理念,息息相關。
顏李學派的這群人,幾個在底層的,要說科舉的水平,倒是真有。
像李塨這樣的,二十歲家里窮的就沒辦法繼續脫產學習了,便去學醫,賣藥。一邊當醫生,一邊看書學習、些文章狂噴宋儒,順帶著三十歲的時候去參加了個鄉試還能中個舉人。
顏元在漳南書院搞分齋教育改革的時候,也想過,真要是全搞分齋教育,入學人數肯定銳減。考科舉沒卵用,上個毛的書院啊?所以即便搞了分齋教育,也還是專門分出來了個帖括齋,也算是像現實妥協。
帖括齋,就是教“八股滿分作文寫作技巧”、“三年秀才、五年中舉”之類東西的。
他們學派里有應試技巧的人,其實不少。在鄉學里,搞這種專業的考試教育吧,其實也不是沒人能教。
別的不說,一邊學醫,一邊賣藥,一邊順便還能中個舉的人,弄一套類似的“三年秀才、五年中舉”之類的考公技巧什么的,肯定是沒問題的。
但是,李塨的思想吧,用后世的話來講,就是三十多歲了可能還有點“中二”。
他考舉人,是為了證明“我可以,但我不屑”。
考完之后,因為他反對科舉,所以他中舉之后,就拒絕繼續往上考了。
而且,其學派的想法,也真是有點……過于理想化。
要么,朝廷進行全面的教育改革,普及小學教育,用類似王安石的三舍法,搞學校教育,培養合格的、上馬能打仗、下馬能種田的士。
要么,拒絕參加科舉選拔。
某種程度上講,雖然他們學派固然有些“太刻苦、類墨者、以苦為樂”的古怪風氣導致學派湮滅;也固然他們學派自己的哲學構建無法閉合;但也和他們學派對科舉的態度、以及分齋教育與科舉取士之間的不可調和的矛盾息息相關。
讀書是為了啥啊?
不是為了做官,誰他媽十年寒窗苦啊?
結果你整些分齋教育。
要聊存孔緒,勵習行,脫去鄉愿、禪宗、訓詁、帖括之套;恭體天心,學經濟,斡旋人才、政事、道統、氣數之機。
甚至連騎馬、射箭、武術、刀法這樣的學科,還占了一旬之內一天的時間。科舉又不考,人家這些時間都忙著讀經書了,你去鍛煉身體,野蠻體魄,這不扯犢子嗎?
怎么和人家專業學經書的競爭?
這事吧,要不是劉鈺忽然出現,其實以大順的環境,顏李學派的教學理念,倒還是能吸引一些人的。
當初李塨三十歲的時候,才見到了“龍尾車”,也就是“阿基米德螺旋抽水機”,還專門花時間去學了三四年的這玩意兒和測天法之類的東西。
包括原本歷史上因為私藏禁書惹了大禍的劉湘奎,也都是開始嘗試把“分齋學問”中,加入西方傳來的實學。
伴隨著劉鈺這一波新實學派的崛起,他們學派就變得特別的尷尬。
他們學派的很多設想,劉鈺實際上幫著他們“圓夢”了。
比如他們學派在漕運這件事上,以李塨等人為首,都是堅決的“廢漕運、興海運、方可治黃河”的一派。
也包括李塨、王源等人設想的“挖掘淮河入海通道、罷漕運、取消束水沖砂、開鑿洪澤和七分入海、三分入江的同道”等。
甚至于,包括王源、李塨等人設想的,開發東北、把東北建成商品糧基地——他們對這個問題的設想,源于他們認為京城確實需要大量的商品糧。而只要京城需要商品糧,那么漕運就是個大事。如果東北能夠提供京城所需的商品糧,那么罷漕運廢運河就是個非常簡單的過程——以及圍繞著開發東北,設置特殊的村社良家子血稅籍兵員的設想。
基本上,差不多都實現了。大順自己實現了一部分,比如良家子血稅兵員、提升良家子的地位。
滿腦子想著六十歲以下不還俗皆殺、西北教民不移風易俗皆殺的頗為激進的王源,制度設計中可是把軍人的地位可是提的異常高,要把血稅籍,單獨列為一個民籍,僅次于農,比商工都要高一級,也就是設想的幾乎良家子那一套,要在東北、西北、西域等地廣人稀區搞專業血稅府兵村社。
劉鈺出現后,一系列改革,也把剩下的很多給實現了。
甚至思路都差不多,在一些政策上固然空想,但在一些政策上倒也真的看到了問題所在,切實地認識到了漕運、統治、商品糧之間的關系,并以此為問題分析去解決的。
他們學派雖然人數少,但想法很奇特,是以在學術界影響力還是很大的。
原本歷史上,修《明史》和四庫書的時候,方苞就為了防止他們學派參與修明史和編書,靠著消息壟斷,說李塨重病不能參加,來阻礙他們學派進一步擴大影響力。
所以,這個人數少、思想上不是主流、哲學上有漏洞、但一些實事上確實有很多有意義想法的學派,本身就是個很尷尬的存在。
他們的優勢,全被別人搶了,只剩下劣勢了。
伴隨著大順和劉鈺的一系列改革,也就導致了顏李學派的一次大分裂。
基本上,分成了左、中、右三派。
左的這邊,延續著陳亮開始的功到成處,便是有德的激進思想,全都投劉鈺的實學派了。
要么參軍、要么學天文算數、要么學農學物理。
他們基本舍棄了內圣外王的想法。
右的這邊,基本朝著葉適提出的“功必復禮”的想法,把做事和復禮聯系在一起,走內外而內的路。
中間這派,也就是現在的顏李學派的正統派。
他們反對科舉制度,但也反對劉鈺搞得分科教育,因為劉鈺的分科教育把禮樂經的地位壓的太低。
他們反對功必復禮的思路,但又對劉鈺改革過程中的一系列問題,尖銳批評——包括廢運河、走海運這件事,這本身是他們學派的治水理念,但是對廢運河過程中的諸多問題,難以接受,認為劉鈺做事的結果是對的,但過程中的痛苦不該出現。
他們反對土地兼并,認為均田是天下第一仁政;但又反對起義,認為可以通過改良來實現他們“惟農有田”的設想。
他們支持工商業發展,但又對劉鈺在江蘇改革,導致的農村受到了劇烈的沖擊表達了極大的不滿,認為劉鈺這不是解決問題,而是在消滅佃戶。
他們支持儒學,認為儒學是正道、圣道;但堅決反對只讀經書,說只讀經書,就把人讀傻了。
他們認為讀經書這種事,“開卷無益”,不要花那么多時間去讀經書,有這時間不如去讀讀諸如《泰西水法》這樣的實學書籍;但又堅決反對劉鈺系的實學教育,完全擠占了禮、經的時間,而音樂學習也是不夠正,對于經書學問只當是學語文課文。
他們支持劉鈺的諸多改革,對江蘇改革后取消徭役一事,非常贊許;但又堅決反對劉鈺搞全面的貨幣改革,尤其是拒絕征收實物稅,認為這導致了商人階層對農民的盤剝,因為定價權不在農民手里,商人可以壓低糧價,而農民為了繳稅不得不低價賣糧。
他們支持南洋和關東的大開發,為大順的全面廢運河打下了堅實的物質條件基礎;但也反對劉鈺針對糧食免稅的關稅政策,認為這樣坑苦了伴隨著取消實物稅本色全面實行白銀稅現實下的底層百姓。
左邊的激進派,都跑到劉鈺的實學學堂這一邊了;右邊的復禮派,基本上又回歸了顏元最反對的訓詁學問中,試圖追讀圣經,破除宋儒偽學又使得事功而復禮,由外而內。
剩下的中間這一派,也就相當的尷尬。
右邊一派,投身訓詁學、考據學、漢經學,儒學水平繼續保持,科舉考試問題從來不大。
左邊一派,徹底放棄內圣外王,專心搞實學,之前搞月距法經度表,顏李學派左邊一派的一群人也是儒家主力。本身他們又是堅決反對現行的科舉制的,又堅持只要科舉制不改革,就絕不參加科舉考試的。
中間一派,渾身難受。
科舉科舉,為了教育理念,不全天無休地學滿分作文選,科舉不占優。
實學實學,為了儒學信仰,又根本沒法和那群自小接受新式的實學成體系教育人的對手。
當官,當不了。
當職員和實學新興職業,卷不贏。
就如同很多人嘲諷一些實學選拔人才的考試過卷,說是用殿試題目來選秀才,當個炮兵連長本來會查表就行,現在實學興起,愣是卷到了要會立體幾何加力學計算。你家開炮的時候不查表,去當場計算啊?
像是趙立本的二弟這種,沒那么高的理想,要為了國家為了天下,提升整體的人民素質,要普及教育是對的。
自己種著地,地里的收入,一部分要拿去作為鄉學的經費;孩子十歲開始住校,培養同窗感情,也沒辦法幫家里干活。
每年收了糧食,聚和會的人就先把鄉學的糧食收走,跟地主收租似的。
再加上這幾年繁重的基礎建設。
心里若說沒有怨氣,那才是怪事。
再一個,耕種是需要勞動力的。那些圈地區不需要那么多的勞動力,是因為那些圈地的早完成了原始積累,可以投入資本購買牛馬、犁鏵、割穗機之類的東西;可以在摘棉的時候季節性地雇傭閑民。
這邊,就拿最簡單的“鋪草防反鹽”這件事來說,上學的孩子如果能夠在地里干活,是不是就能多鋪一些草、多養一些地?
如果不讓孩子上學、不用從土地收入里拿出來“鄉學”的錢,是不是積累幾年也能買牛馬了?
趙立本二弟的想法,實質上代表了大部分鄉約村社百姓的想法:取消鄉學,取消鄉學教育費,讓孩子作為勞動力種地。
讀書既然無法改變命運,既不能科舉,也不能考實學職員,學習何用?回家幫著種地吧。
宗教化的圣堂,在他們看來,可比鄉學重要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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