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六九四章 看得見的手
經過明末慘烈的川陜鄂拉鋸戰,使得四川人口銳減,以至于出現了皇帝之前給劉鈺說的那種“仿佛桃源”一般的風氣。
從此時不溺女嬰這一點,就能看出來。而后世都學過一篇課文,那位元帥的母親也溺死過孩子而且那位元帥正是四川人,顯然拋開經濟基礎談道德談習俗是靠不住的,只能說現在這里人地矛盾還不是很大。
是以,四川不比蘇北。
在蘇北,劉鈺想抓人去南洋,甚至都不如一個黑奴值錢。
而在此時的四川,給蘇北那樣的待遇,估計去南洋的人,不太可能有幾個。
四川號天府之國。
雖然這年月沒啥真的天府。
但得看和誰比。
和五月大風、六月黃汛、七月高家堰放水、八月大海潮倒灌、九月反鹽的蘇北比起來,別說天府了,天堂也當得起。
是以,這邊人工成本頗貴,至少比蘇北貴出了不少。給錢少了,跟劉鈺糊弄人去南洋似的條件,這邊保準沒人來。
簡單的道理。
現在蒸汽機的熱效率,也就5左右,可能還不到。
如果燒煤的錢,其實比雇人干畜生的活還貴,干嘛燒煤呢?
當然,雇工和佃戶也不太一樣。
雇工只要有領頭的,就可以瞬間組織起來,要工資、要吃肉。歷史上早在滿清中后期,四川的鹽井工人就可以組織成社團,過年過節的時候組織大型活動,借助舞花燈之類的節日合理舉動,彰顯雇工階層之武德。
可井鹽不是海邊煮鹽,一家發個鐵鍋還真就不行,還非得必須搞大型手工廠,一個六七百米的鹽井,莫說此時,就是后世的技術,尋常家庭也打不起。
必須要用雇工制的地方,機器才會大興。
加之因為兩淮鹽業集團在朝廷內的影響力,是以川鹽理論上是不能入湘楚的,去的也只是私鹽。處在即將大發展但還未大發展的破曉階段。
這一次鹽政改革下促進的川鹽大發展,不會和舊的生產制度發生太大的沖突。
無非也就是朝廷扶植的財閥集團,通過高額的資本、先進的技術,很快打垮那些舊鹽井完成壟斷而已——舊手工場要么賣井兼并進壟斷集團,要么破產。
再加上大順北方戰爭結束,之前辦后勤賺到錢的陜西資本集團的錢,無處可去。這里畢竟不是松江府,各種幺蛾子炒作,可以讓無處可去的資本瞎雞兒投,這里想瞎雞兒投都沒地方投。
可以說,蒸汽機配川南井鹽業,當真是天時、地利、人和。
投資四川鹽業的商人和劉鈺說完劉鈺“有所不知”的情況后,感嘆道:“此物不知價錢幾何?壽命幾何?不知是否銷售?修理起來是否麻煩?”
劉鈺既是帶他們來看,這些商人也知道,肯定是賣的,不然的話干嘛要帶他們來看?
現在商人要買,劉鈺卻不答,只道:“不妨先繼續看看,看過之后,再一起論。我雖時間緊,但總也能擠出來一些時間。諸位,來這邊看看吧。”
又引著這些陜西商人看了看鐵軌路之類的東西,這些陜西商人情緒倒是非常穩定。既沒有了之前看蒸汽機后的急迫,也沒有好像山里人看到新奇事物時候的驚詫。
這也難怪。
鹽井地區,發展起來后,其實在一鴉之前,就已經有了十幾公里長的引鹵管道、幾里長的原始天然氣管道。
再加上各種提水工具、能打最深1000米的鉆井技術。
要說干這一行的看著這些機械東西會感到震驚,那也真是小看了古人。
甚至對于交通運輸,他們也在榮縣,修過帶引水船閘系統的運煤河,煤渣愣生生堆出來過一片河灘平原。
要說這算資本主義萌芽,這也確實算。上萬人的大手工工場,工業資本和商業資本的完美契合,帶動了周邊一整套的產業鏈。
但萌芽總是相似的:賺了錢之后,買地、囤地,然后大量的資本不是投入再生產,而是投入了買地和放高利貸上。
荷蘭也是一樣。
荷蘭只不過是買地不賺錢,但本質是一樣的,工業資本迅速向商業資本滑動,靠收租和放貸增值資本,而不是投向工業。
歷史上這些陜西商人也是一樣,干出來上萬人的大工廠,修了十幾公里的輸鹵管道,直接刺激出一個三四十萬的商業中心。
然后,各家的收入比例,利潤和地租的比例蹭蹭地變,最多的時候號稱某“食鹽工業資本主義萌芽”,收地租一年能收400萬斤糧食。就如同荷蘭從海上馬車夫,混成了西歐金融中心一樣的路,實業齁累齁累的,確實不如收租和放貸掙錢舒服啊。
雖然劉鈺非常理解,土地收益率那么高,大順土地又自由買賣,傻子才不買土地呢。
這正體現了資本的逐利性,是完美的自由市場的看不見的手在驅動。
但就像他在松江府做的一樣,要發展工商業,第一步就要先解決“資本積累后流向土地”這個大順、當然也包括前大明的特色問題。
所以在引領著這些人參觀完對鹽井發展配套相關的新技術之后,劉鈺并不急著只是推銷這些新技術。
要只是推銷新技術,最多也就是洋務運動的水平,沒有任何卵用。
不解決一些制度上的問題,蒸汽機唯一的作用,就是讓原本200年完成的兼并,只用30年就能完成。
現在對劉鈺而言,重要的不是讓這些陜西資本集團接受新技術,這是顯而易見非常容易的。
重要的,是怎么引導他們盈利的錢,走向他想讓這些錢去的地方。
用看得見的手,強行扭轉資本的流向,而不是流向土地和高利貸。
這一點,才是川南改革的真正關鍵。
而現在,劉鈺能做的第一步,只能是讓鹽“產、運、銷”分離。
即,陜西資本生產、官方組織運轉、別處小散商負責銷售。
如果不搞這一步,川南資本集團一旦發展起來,第一步肯定是往商業上投資,尤其是把持鹽的產、運、銷一條龍。
因為,利潤高。
而劉鈺是不準他們這么干的。
所以他和皇帝說了諸多“官運、商銷”的好處,其實本質山是為了這個。
而不是他和皇帝說的那些理由。
他和皇帝說的那些理由,都是為大順續命的,所以皇帝愿意聽。
然而他根本不想給大順續命。
為此,今天引著這些陜西商賈參觀了新科技之后,劉鈺并不急著推銷新技術,而是晚上設宴招待了這些商人。
席間說了些不痛不癢的話。
晚上休息,第二天一早,就開始一個個地單獨會見,找人談話。
商人們都在外面等著,里面點到名字,才可以進去。
劉鈺點的第一個人的名字,眾人倒是并不奇怪,這是商賈中的領頭者,和朝廷的關系走得近,當年收復西域,也是跟著軍中出力的。
只不過劉鈺走的是北線,這些陜西商人辦的是經星星峽入西域的那條線。兩人之前倒是沒見過面,但也算是有這么一層交情。
這商人頭領進去后,劉鈺先說了一些許多年前收復西域的舊事,又問那時候幫著置辦軍需轉運后勤的老爺子身體如何云云。
說完這些客套話,劉鈺便道:“如今北方戰事已定,西域已復、羅剎束手。倒是這幾年西南不太安穩。”
“朝廷也記著當初收復西域時候,你們轉運軍需的功勞。這西京又是本朝的龍興之地,非比別處。”
“你們興于前朝開中法,歷經數百年,沉沉浮浮,可琢磨出什么來了?比跟我說什么耕讀傳家啊,你們要是真懂耕讀傳家,也不至于在江南被人攆回陜西。”
這商人也無奈地笑了笑,說道:“國公所言極是。家里祖上,發跡于前朝洪武年間。那時候剛行邊法,家祖承包了天保府軍營1000兵、400馬的后勤糧秣,換了鹽引。日后開枝散葉,一支兩淮、一支回了西京。”
“原本、陜、晉不分家。甲申劇變之后,陜晉分家,投明投暗。圣朝興起,日后征北犁庭,終究晉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終又興起。我等西商則要等到圣朝復西域、征青海,方才醒轉過來。”
“這便是小人這些年琢磨出來的東西。”
這話里面,聽著好像有點抱怨,但其實并沒有抱怨。
只是感嘆做買賣啊,不但要靠自己的奮斗,還要考慮歷史的進程。
甲申年的時候,陜商和晉商之間其實是各自下注了的。
現在陜商贏了,但隨后的歷史進程,注定了被清洗后的晉商集團死而不僵死灰復燃,因為大順開國很長一段時間的軍事行動,都是遼東、漠南蒙古,根本沒心思去管西北。而那里,畢竟離著山西更近。
陜西商人下注下贏了,可得到的好處還真不是很大。直到大順向西北用兵,收復青海、西域的時候,陜西商人才迎來的春天。
原本歷史上,這些陜西商人也非常有意思。
他們被徽商擊敗離開兩淮入川之后,在四川的陜西會館上,寫了這么一副情懷滿滿的對聯。
欽崇歷有唐有宋有元有明其心實唯知有漢
徽號或為侯為王為君為帝當日只不愧為臣
當然,這肯定是掛在關老爺廟的,但其實到底在說什么,一目了然。
但之后伴隨著川鹽入黔、西北用兵、川西平叛等一系列政策,他們的心態也就發生了變化,早忘了那副對聯的初衷本意。
而這個時空,因為大順開國的過程,和后續的諸多用兵,使得眼前這位從前朝洪武年家族就開始臣服興衰的商賈,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他和劉鈺感嘆的那番話。
徽商也好、晉商也罷、亦或陜西商賈,其實其發達都不過是朝廷的買辦。
朝廷的政策,直接決定了財團的興衰。
朝廷北上犁庭定都京城,于是當初站錯隊了的晉商就可以死灰復燃。
朝廷收復西域,在兩淮節節敗退的陜商就能再度興旺。
朝廷走向大洋,于是短短二十年間崛起了一個新的松江府資本集團。
朝廷伐日本建海軍廢運河,于是從明中期開始興盛的閩粵貿易中心,直接向北轉移到了長江口,不懂轉型的舊買辦商人直接崩了,一切不過一紙簡單的《諭各國商船遷松江令》。
風口,只有敏銳地抓住風口,才是商業家族興旺的根本。
只是,不出茅廬而知三分天下的人,哪里存在呢?
明白了這個道理,幾乎等于啥也沒明白。
但劉鈺卻對這個說法,頗為贊許,夸道:“你算是真的當明白大順的商人了。”
“能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啊,終究太少。都以為靠自己無雙的本事,實則不過是歷史車輪的邊角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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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忘當年仇
請:m.tangsan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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