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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四九章 一分錢難倒天子(三)

更新時間:2021-09-30  作者:望舒慕羲和
新順1730 第五四九章 一分錢難倒天子(三)
“眾卿之言,或為民請命、或老成持重,皆有道理。”

皇帝悶了一聲,暫且先止住了眾人的爭辯,便轉過身,不再說話,而是看著滾滾河水發呆。

淮河的清水、黃河的濁水,雖沒有龍興之地涇渭分明的壯景,卻也別有一番奇妙精致。

認為構建的大堤、水閘、泄洪道、沖刷閘,這些數百年間不斷修繕起來的工程,不知道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

然而,這些人力物力造就的浩大工程的背后,又隱藏著多少問題?

前朝治水之義,以保祖陵為上、保漕運次之、保民生最后。

本朝又有什么區別?

若不是祖陵不在這,難道不也是一樣的嗎?便是祖陵不在這,依舊是保民生在最后。

朝廷向來知道,漕運、河道這些官員都貪腐。但有時候就是默許的,只要保證了漕運,剩下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李淦說,自己不是鴕鳥,但自己在海軍成型之前、下南洋之前,又當了多少年鴕鳥呢?

事到如今,皇帝也不得不心服劉鈺力主建海軍、下南洋這一戰略的影響了。

單從漕運海運這件事上來講,二十年前,提及海運,朝中反對的聲音,必然是“危險、容易被海寇劫掠;不安全,萬一遇到風浪就沒了;是脆弱的后頸皮,一旦被人切斷航道,南北分裂”之類的聲音。

凡提海運者,必與禍國殃民聯系在一起。

當年江蘇節度使上書要求試行海運的時候,劉鈺并沒有立刻站出來支持。

到現在,至少,嘴上反對海運的人,再也不用二十年前的那些理由了。

因為,那些理由沒有靠辯論辯贏,而是靠做事做的叫他們無話可說了。

當那些“為國為社稷”的大道理講不通后,這些反對者的嘴里,也就只剩下了很現實的問題。

然而,當南洋問題、航海術問題解決之后,剩下的這些反對的理由,就可以用一句話來說了:沒有錢解決不了的問題,如果不能解決,那就是錢還不夠。

剛才信使送來的消息,并沒有說與荷蘭完成了貿易談判,只是說荷蘭政變。但皇帝也知道,根據劉鈺的戰略,政變這一步做完,談判的事可謂就穩了九成了。

只要談妥,錢到位,那么很多事就簡單了。

當初劉鈺的承諾,是兩三個河南省的賦稅進皇帝的內帑。現在看來,似乎比預想的要高。

壟斷費、股本生息分紅、官窯瓷器專賣、外加錫蘭不在南洋之內其肉桂檳榔之利亦歸皇帝,單單這幾樣錢,便不止了。

而錫蘭都督杜鋒給皇帝的奏折中,也拍著胸口表示,印度土邦的兵,他絕對有信心五千破三萬。如今印度又是唐末情況,各地節度使亂戰,必有“石敬瑭”之輩,想借“契丹”之兵。

若能取之,視之如外,能守則征賦稅、不能守則退諸南洋,無有前朝揚、奴亂之虞,一年亦可得銀百萬不止。

如果一切順利,三五年內,每年手里至少能多出六七百萬兩銀子。刨去再多往西北西南每年多投個百萬兩,亦還剩下五六百萬兩。

皇帝心想,只要有錢,這淮河,怎么也治的了吧?就算治十年,若能換個兩淮復宋前之富,也大值得。

當初江蘇節度使的上書就說的很清楚。

黃淮地區,出不了朱元璋了,至少在大順的中央集權能保證的情況下,黃淮地區最多就是為王前驅。

除非大順的集權爛到跟蒙元一樣,小吏錘殺省級官員封閉漕運假裝欽差,中央竟毫不知情,爛到這種程度,那才有可能在黃淮出帝王。

但是,黃淮糜爛,為王前驅,引出的問題卻多。尤其是如果不改運河為海運的情況下。

歷朝自古以來就存在一個必須要面對的問題,南北之分。

這里阻隔南北,又關乎運河。到時候,或南方督撫日強、若別處再有起義,朝廷又把大量精力兵員砸在黃淮,怕是要出大事。

黃淮,恰在南北中間,加上運河,若以人論,恰似一人之腰。

手疼醫手、腳疼醫腳,可要是腰有病,核心力量廢掉,全身都使不上勁兒。

自宋以降,中華歷朝就像是一個腰被砸傷的人,以前千斤的力氣,現在病懨懨的,腰都沒勁,哪還有力氣?

問題在哪?

江蘇節度使看來,問題就在漕運上。

如果天下太平,這還好。

一旦天下有事,打仗是不是得用南方的錢糧?

南方的錢糧是不是得經過運河?

運河是不是有將近十倍的損耗?

運河的損耗是不是運河兩岸的百姓來補足?

出的人力力役折損是不是要催發起義?

起義是不是會截斷漕運讓問題更嚴重?

漕運糜爛,是不是打仗也要出問題?

當然,江蘇節度使不能用“起義”二字,用的是叛亂、民變、愚民被人所用等詞匯。

到時候,外患引發內憂、內憂引發內亂,縱然黃淮地處中原,朝廷可以全力鎮壓,最多只能為王前驅,成不得事。

然而引發的一連串連鎖反應,朝廷若有明君還能壓住,一旦是個孱弱之主,天下就要大亂。

皇帝對此是認同的,其實心里也明白,大明大順兩朝,對黃淮百姓,確實是“狠”了點。

為了保漕運,一旦有水災,朝廷雖不明示,可實際上是默許“保北不保南、北堵南疏”的政策的——說的就是安徽,以至于自明以后,提起安徽,魯南河南等地的百姓,想到的第一個詞,就是要飯花子。

十年倒有九年荒,問題不出在鳳陽那個朱皇帝身上,而是出在燕王那個朱皇帝身上,出在靖難之役定都北京又廢海運走漕運上。

過了黃河,運河緊貼著黃河。黃河的泥沙一旦進入到運河里,運河就走不了船了。

幾十年前,荷蘭使者入京請求貿易順便攻擊天主教的時候,使團成員彼得·馮·霍姆就測量過運河的水深,也看出了運河的問題,并認為淤死是早晚的事。

之后的荷蘭使節團還奇葩地給出一個結論,說是底部的淤泥導致了水深過淺,而不得不用平底船,這導致了國家的造船設計傾向于平底船,過度傾向于平底船使得這個國家距離海洋越來越遠。

連第一次來運河的荷蘭人都能看出來的問題,國朝的人能看不出來嗎?

所以,“默認水災保北不保南”,就是朝廷的政策。雖說淤死是早晚的事,但不讓黃河泥沙入運河,最起碼能晚淤死個幾十年上百年。

洪澤湖越來越高,淮河上游,尤其是安徽地面的淮河流域,水往下流不動,怎么能不發大水?怎么能不十年九荒?

而如果不默認保北不保南,黃河從北邊出事,濁水沖入運河,就黃河的含沙量,運河還能通行嗎?

自明朝起,就不敢用黃河的水做運河水源。

于是才有了各種各樣的奇葩政策:灌田者,不得與轉漕爭利。

旱天缺水的時候,運河不放水,不準澆灌土地。

雨天發水的時候,運河排水,大量的水入溝渠、淹農田。

當地的老百姓沒啥文化,“素質”顯然不高,不懂之乎者也,自然直接罵娘。

當地士紳有文化,“素質”略高,懂之乎者也,遂言:國家大計在轉輸、轉輸資漕渠、漕渠資河壩。然,民之富藏于田、田之利藏于水。無水灌禾則民貧,民貧何以給轉輸?

不用黃河的水,就得和農田爭水。

可用了黃河的水,最多二十年,過了黃河一直到濟寧的河道,就全得淤死。

所謂默認,就是皇帝當然不能直接說出來。皇帝也不可能在朝堂說,南邊的百姓可以禍害,北邊的漕運不能禍害。

但官員干的時候,北邊開口子影響了漕運重罰、南邊開口子只要事后堵上也就打個哈哈就過去了。

當皇帝嘛,對百姓沒有什么良心上的譴責。

但之前默認,是為了保漕運。

現在有了海運的能力,自然要拿百姓說事了。

之前默認保北不保南時候已經扔掉了良心,現在卻忽然長出來了。

若真能解決了漕運導致的治水“束手束腳”問題,甚至根治淮河,相當于大順手里的基本盤面又多了不少。

將來就算大亂,手里捏住海軍,就等同于始終捏死了囊括安徽、蘇北的北方諸省的人口糧食,外加海軍能控制的蘇南、浙江、福建、廣東。

別處再怎么折騰,只要把京畿、山東、山西、河南、陜西、遼地、治理好的蘇北安徽捏在手里,沒有黃淮攔腰截斷分為南北,別處便有叛亂,平定便是早晚的事。

因為外患暫時看來,問題不大。

內患的話,捏著這幾個地方,海軍控制住福建、廣東、浙江、蘇南。剩下的那些省份,還有啥力量呢?

四川不提,基本穩定,除非是中央集權徹底崩了,這地方才能亂。

除去四川,刨除掉大順能控制住的地方,能出亂子的省份實在沒什么太強的力量。

若真能花銀兩,解決黃淮區的禍患,哪怕只是解決一下蘇北、安徽,聽起來似乎花費頗多,但也值得。

唯獨不知,這些水利官員,在沒有祖陵和漕運束手束腳之后,能否拿出一個根治淮河的方案——根治黃河是別想了,皇帝便是再有雄心,也沒敢想著根治黃河,自己心里還是有點批數的。

拿出方案,也不知多少錢,能夠呢?

已得知荷蘭那邊政變成功消息的劉鈺,也算是了了一樁心事。

見皇帝在那看著河水發呆,自己只往河邊看了看,便收回了目光。

心道我是沒那本事。

后世黃河改道之后,治理淮河,尚且花盡心思。

要說現在,黃河還在奪淮入海,就想徹底治好黃淮?那得多大的本事?

便是后世,要是依舊奪淮入海的局面,怕也不好治。

反正要治,就得等著哪天一場大雨,黃河決口走山東,死個幾十萬人,說不定或許大約也許可能可以治一治兩淮。

但這是幾十萬條人命,只能說等個意外,等場天災。

術業有專攻,自己根本不懂治水,拿后世的東西照抄作業都沒法抄——黃河走北、黃河走南,這兩個最基本的條件都不一樣,抄作業那不是扯嗎?

就現在走了海運,此時的人力和技術,要和大自然的偉力,而且還是黃河這樣的自然偉力抗爭,只能說是一個字:難。

便是束水沖砂、便是不考慮漕運安全了,黃淮怎么治?

洪澤湖決口走高郵揚州,幾乎是必然的,照這個態勢走下去。或者今年、或者明年、或者十年后、百年后,只看哪一年有特大暴雨了。

黃河沖開口子走千年前的北線,也幾乎是必然的,兩淮地區都已經淤積出地上河了。也只看哪一年出大事吧。

思來想去,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朝廷手里隨時捏著三五千萬兩白銀。真要是出了黃河改道、洪澤湖潰堤之類的事,能立刻拿出錢來治理救治,也便是自己現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好容易讓皇帝找了件覺得“可以做、應該能做成、相對于徹底解決土地兼并等問題來說理論上最容易做成”的一件事,也算是個好事。就得需要有人給你弄錢不是?

關鍵皇帝要是就想修個大園子什么的,那才幾個錢?要真就那點出息,海外貿易和工商業怕是長不大就被皇帝斃了。

最好是皇帝多找幾個需要大筆錢的“愛好”,或者叫“壯志”。

只盼皇帝能把這件事定下來。這時候,可別前怕狼后怕虎,擔心漕工、憂慮花費,就得下下狠心,非得有一勞永逸的幻想,或者叫志向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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