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四九零章 憧憬(下)
婦人聞言,喜笑顏開,心想這倒不錯。那機器到底合不合用,現在還不曾見到。
便是有,想來也不會太貴,無非就是比如今帶飛梭的織機貴上了三五兩銀子便是了。
她哪里想得到,劉鈺說的機器,和她現在用的機器,可根本不是一回事,哪里是貴上三五兩銀子這么簡單?
婦人覺得,現在又不曾有現貨,只是一個真有五餅二魚本事的人許諾的一張餅罷了。
雖是朝廷禁教已久,可松江府之前教堂太多,雖說教義什么的這婦人也不懂,但是那些信教的動輒講些故事,加之女工婦人暗地里信教的也多,這等五餅二魚的故事她還是常聽且知曉的。
別人畫餅,難說什么時候兌現。可眼前這人畫餅,至少在工商上,倒是基本兌現。
想著若真能提升幾倍的織布速度,甚至也不需要太熟練的女工好手便能織布,自己將來可是要發一大筆財了。
如今這些織工,憑著手里手段,要價“頗高”。逢年過節,又得贈酒,還得割肉,以免他們轉投他處。
若是將來有了這樣的機器,這織工便如佃戶一般清減,到時候不是想怎么揉搓便怎么揉搓?
你若不干,有的是人想干,且看到時候這些憑著技術要價的人,哪還敢跟自己談什么條件?
況且朝廷大員也說了,將來若是有人因著機器搶了他們的事做便鬧將起來,官府定會出兵將他們都抓起來。
一時間,這婦人只覺得將來無限美好,真真是生在了好時代。
后堂之外,機工忙碌的宅子里,咔啦咔啦織布的聲音絡繹不絕。
織工們一邊忙著織布賺計件工資,一邊已經是熟能生巧到一邊閑聊一邊織的程度了。
一些熟練的甚至可以半閉著眼睛織布,這也是艱苦生活磨礪出的本事。
如今大順尚沒有煤氣燈、煤油燈,最亮的是鯨油燈,蠟燭又貴。尋常村子里的農夫紡織,大多都是湊份子搭棚子,一家一天燈的辦法。
菜籽油或者棉籽油的燈,昏暗暗的,坐在燈盤的還好,稍微遠一點,其實也就是憑著感覺,拿出一手賣油翁般的本事,摸黑織便是了。
一拉一抽間,經緯浮現,一個織工問工友道:“咱們的主家莫不是和朝廷的大官兒還有親戚呢?平日里也多聽聞名字的鯨海侯,怎么來這里了?”
旁邊一個織工撥了一下梭子,笑道:“管他有沒有親戚呢。咱們又不是朝廷官辦的機工,便是
有親戚,難不成就不用給咱們發工錢了?只要計件算錢便是了。況且說了,人家公侯家里,身上的一根汗毛,都比咱們的腰粗。雖說皇帝還有三五個窮親戚,可人家那窮,也比咱們富啊。主家要真是公侯的親戚,還用干這個?”
“如今跑海的、投資的、炒股的,那才是大買賣人。隨便拿一些內幕消息,何至于干這一行當?對了,你家漢子這次去長崎回來,去不去南洋?我聽說去南洋的一些船主正招水手呢,給的工資也比去日本多。”
問主家和朝廷大官是不是親戚的那女工搖頭道:“不去南洋。南洋不是好地方。雖說賺得多,可是比去日本要危險。我尋思著,他再干兩年,我也再織兩三年,攢夠了本錢,便也買上兩臺織機。自己干一個,另一個也雇個人。三五年,也好能置辦六七臺,便不愁了這輩子。”
女子說話的口音,非是松江本地的口音,倒有幾分山東味兒。這也算是松江的一大特色,威海那邊的很多水手跑來了松江府安家,加之新學學堂的口音要么是京畿官話,要么便是膠遼口音,漸漸使得松江府的口音都略微有些串了味兒。
這女子的丈夫是水手。她也知道這幾天跑南洋的船主招水手的事,但聽說南洋又熱又有瘴氣,還聽說有些食人的生番,雖說給的錢比跑日本多,也舍得不叫丈夫往南洋跑。
她家里原是文登州的,家里也有幾畝地。這時候,少有分家過的。她公公雖是沒了,婆婆卻還在。
自己男人家里排行老四,不大不小,又是個不會招老人喜歡的。之前在家的時候,也“不務正業”,并不熱衷去地里干活,而是寧肯跑出去找活做。
可想而知,婆婆管家,丈夫又是個不務正業的,自是沒好日子過。婆婆年紀大了,家里的事都是老大家管,后來丈夫跑出去做工,自己在家里更是受氣。
丈夫又不種家里的地,做工的錢也不說交給家里,家里能給她好臉就怪了。
她這一手織布的本事,也是那時候練出來的。
每年過了秋,收拾完地里的活,婆婆便給她三斤棉花。這便是她們這一小家子過年的衣裳。
三斤棉花如何做一小家幾口的衣裳?
卻也簡單。
將這三斤棉花紡成紗線,再把紗線織成布,再把布賣了,再用賣布的錢買棉花,再紡紗……
如此循環,到過年時候,倒也能夠一小家子人過年換一身衣裳。小孩子好說,大的穿著小了漿洗一下給小的,湊合湊合倒也夠了。
她也不
懂什么叫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也不懂什么叫工業化必然伴隨小農破產。
但她和丈夫一起和家里鬧掰了,凈身出戶,也沒要地,搬來了松江府,見識到了新的飛梭織布機,不免有些想法。
想著以前自己織布也是好手,一天織一丈半。可布幅窄,也就一尺寬。
現在這飛梭織布機,雖一天還是一丈半,布幅卻寬,二三尺,這便是憑空多了一二被的布。
若是日后再有什么新機器,以至于這種工坊織布更快……想想以前的日子,只怕是三斤棉花無論如何不能給全家做新衣裳了。
能給家里做新衣裳的前提,是這三斤棉花紡紗織布賣出去,換五斤棉花;再來一套,換十斤棉花……
真要是將來工坊的布便宜的,自己織布根本賺不到錢,三斤只能變成三斤半棉,那可就沒人織了。
如她家這樣的,也多得是。很多人家里,哪有那么多棉花,都是三五斤棉花,靠著女工手藝,自己賺那一點辛苦的“力”息。
初步工業化對小農的沖擊,不只是在這三斤棉花上,但卻是個很直觀的縮影。
她在文登州時候的三斤棉花,可不只是一家人的衣裳,有時候還是家里吃的鹽、家里用的油、一時急用錢時候的錢……
和她的機戶主人一樣,這女子對未來也是有些憧憬的,甚至也覺得這是個非常好的時代。
走出了老家,來到了松江府,丈夫出海做海員,自己做工織布,暫時日子過得雖苦一些,卻有了盼頭。
家里沒有夭折的孩子,都在新學義學里讀書。
松江府的新學義學,讀書倒是不花錢,但十二三歲就該干活的年紀,卻不干活只吃飯,憑空多了幾張嘴,日子過得也是緊巴巴的。
原想著讓家里老大老二不要去上學了,早早出來做事。哪怕是去給人挑棉花、或是在碼頭賣煙卷火柴,也能貼補一下家用。
自己再省一點,丈夫別出什么意外,二三年時間,就能攢出一臺飛梭織布機。
到時候,憑自己的手藝和織布速度,將個二三兩銀子做本錢,自己織了自己賣,如何不比在這里賺計件工資要強?
好好干個二三年,攢夠了錢,便再買一臺織機,雇一個人。
如此,四五年后,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八變十六,待到兒子們長大要結婚的時候,自己也算是從機工,跳成了機戶,完成了階級跨越。
但丈夫出海久了,有些見解,覺得還是讓孩子上學的好,
哪怕上學要花錢。
除了只吃飯不干活之外,既是上學,縱筆墨紙硯太貴,可買塊寫字的青石板、買兩根粉筆滑石,這也得需要錢不是?
但丈夫卻說,他出海這些年,見識的多了,覺得新學也有出路。
若是學的好了,將來從下舍入了上舍,最終要是能考進靖海宮,將來成了海軍軍官,那還用愁兒子娶媳婦的事?
尋常地主,除非有功名的,看不上海軍軍官。可要是沒有功名的,那也是愿意和靖海宮的海軍軍官實習生結親的。
賺的又多,軍裝又好看,這幾年又不興說海軍是丘八,將來前途也好。萬一混上幾年,成了大副、艦長,就算不在海軍干了,去各個大商行、貿易公司,那不也搶著要?
再者說了,就算是考不上靖海宮,學了些新學的本事,去商會算個賬、做個采買,不也好的很?
如今這些貿易公司、大商會,可都不要私塾官學學經書出身的,反倒是喜歡這些學新學的。
再再再不濟,去鯨侯那邊創辦的“赤腳醫館”,學一手種牛痘的本事,去各處給人種痘,那也是新學的出路:雖說好像這玩意兒也用不著算數幾何天文地理,但這“赤腳醫館”卻只要新學學生,卡的很嚴。
除了這些對孩子未來的期待,丈夫說服她的另一個重要理由,便是好日子還在后頭。
就這幾年跑長崎的見聞,日本那邊的貿易越發好做。將來南洋那邊也不會差。
就算孩子們上學多了只吃飯不干活的嘴,可節省一點,若他們不上學,可能二三年就能買自己的織機;上學的話,也就是二三年變五六年就是了,也不差這幾年。
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以及對將來局面越發變好的預期,才是女子最終決定聽丈夫的,讓孩子繼續上學的原因。
她也不是那種不講理的悍婦,也沒數落丈夫,說諸如你要是把酒戒了、不買嚼煙,不也把錢省出來了?
只想著丈夫出海,海上生活無趣,若是連酒都不喝,煙也不嚼,那不是和拉磨的驢沒什么區別了?
再說丈夫說的也對,日子一直這樣好下去,糧食價格一直這么低,棉布一直這么好賣的話,每年少攢一點錢,晚個三五年,再從機工變機戶機主,也不是不行。
可她萬萬想不到,此時后堂里談的事,可能讓她的美好憧憬,化為泡影。
晚個三五年,若是一直不變,她的憧憬和對未來的規劃是絕對正確的。
可這是個五年一小變、十年一大變的時代。晚個三五年,很可能就根本沒機會完成階級跨越了——至少她這一輩是沒戲了,孩子們若是有出息,入了靖海宮海軍學校,那倒是也算下一輩完成了階級跨越。
一旦晚個三五年,蒸汽織布機出現,她這種買個織機、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的原始積累夢想,就會被沖的粉碎。
只怕是日子過得要比現在還差。
到時候,可絕對給不了現在這樣的工資了,更別提什么好好干幾年自己買織機當老板的夢想了。
蒸汽動力的織布機資本,哪里是靠單純勞動的原始積累就能完成的?手工業變為工業化生產,想要養家的工資,卷起來,又怎么卷的過給碗飯就干的十三四歲女包身工?
不過,站在另一個奇葩的角度看,似乎預示著大順對外貿易的優勢將會極大。畢竟,在大順,災年買個十三四歲女孩子當契約奴工的錢,都不夠買美洲黑奴一條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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