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一八零章 也就那么回事
看過之后,覺得也就那么回事,局限性還是太重。
但劉鈺儒學底子太薄,想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太宰春臺既然是儒生,或許一些“暴論”可以做為儒學改革的方向。
當時拿回威海給康不怠看了看,都是漢文寫的,康不怠也就贊了贊《產語》的文筆,說頗有古風。
等劉鈺提出是不是可以作為儒學變革論點的時候,康不怠直接笑的前仰后合。
“這也就是在儒學不興、見朝鮮尚且自卑文華的日本。放在咱們天朝,能噴的他連門都出不了。不值一提、不值一辯。”
“不是說他的想法不好,公子不也有想法嗎?”
“難的是,他既披著儒皮,大儒便要以儒骨去審視、駁斥。你說他是法家、農家或者其余諸子的學問,都沒問題。但你說他是儒學,沒人會認的。”
“正如公子當年武德宮考試,以‘西域’破題。公子想要借儒學之皮,就要找對破題的地方。奈何我想了這么久,也沒有想到破題的點,公子的水平,那就更別想了。”
“王荊公搞得那一套,你說那是儒學,真儒認嗎?可即便如此,王荊公不還是高舉《周禮》,行申不害、商鞅、管仲之法術?他敢不舉《周禮》嗎?”
康不怠對里面的一些見解很是認同,但覺得劉鈺借來“篡改”儒學的想法,一點都不可行。里面的東西,放在大順,若說不是儒學,說不定還會有人當成雜書看看。要說這是儒學,非要被人打死不可。
里面隨便拿出幾條,康不怠這個其實心慕黃老莊的,都能引經據典地駁斥干凈,更何況大順那些真正的儒學大家了。
而且康不怠覺得,劉鈺說的一些東西,比這個說的清楚的多。但劉鈺為什么不敢拿出來用?因為劉鈺自己知道那不是儒學。
可是這個太宰春臺的一些言論,他自以為是儒學,可實際上分明是管仲、李悝等法家之學,在日本可能還能忽悠一些人,在大順就是禿頭上的虱子。
況且,康不怠受劉鈺的影響,對經濟基礎一詞看的極重。認為太宰春臺和荻生徂徠的爭端,源于日本的經濟基礎,放在大順這邊,并不適用。
這一點劉鈺也頗認同,日本終究少了個中間商,不需要考慮中間商的盤剝。武士法理上有地權,但實際上其實沒有,而下農兵分離住在城下町,和地主還不是一回事。
自那之后,劉鈺也就再沒關注過太宰春臺,沒想到今日在這個場合見到了,而且還是在這種氣氛之下,劉鈺也是真沒想到這個老頭就是他。
大順這邊科舉出身的官員,也想著趁這個機會,和太宰春臺探討下程朱理學的問題。
太宰春臺是反宋儒反魔怔了,號稱儒家有兩次大的毀滅,一次是始皇帝焚書坑儒,另一次就是宋儒胡亂解讀儒家經典,搞出了程朱理學這一套根本不是儒家正統的體系。
問題是他認為,始皇帝焚書坑儒,書是燒不絕的,還有后人記誦留下了許多。但宋儒胡亂解讀儒家經典,違背孔孟之義,卻是在挖儒家的根。始皇帝就像是砍伐樹枝、朱熹則是刨根斷干,哪個危害大,不言自明。這大帽子扣的就有些實在太大。
但此時面對這些學術上的問題,他卻不甚太在意,而是轉向了劉鈺,問了一個有些和儒學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
劉鈺本來正準備和自己這邊的軍官們、日本那邊儒學造詣不深的幕府臣僚們自己組個圈子喝酒呢。
被太宰春臺這么一問,他倒是先懵了。
“劉君,請問貴國松江、寧波等地的稻米,多少錢一石?”
“呃……約莫一兩七八一石?大約一兩四五以上浮動,若荒年二兩三兩五兩,若豐年一兩二三?天朝的石和日本的石不太一樣,大約五石折日本兩石?但松江那邊的米價,是以精米算的。同樣按照你們這里一石的容量,精米是320斤,糙米的話,也就只有280到300斤了。天朝那邊一石,精米120斤,糙米110斤多一些吧?”
兩邊的貨幣單位不同,太宰春臺對此有所了解,內心算了一下,不管是用銀的關西還是用金的關東,除了享保饑荒之前的通貨緊縮期,這米價還是比大順那邊要低。
開戰之前,下關米交易所里,一石米的價格約為50戔。
因為之前為了應對通貨緊縮的鑄幣改革,含銀量從正德錢的含銀量80降到了45左右。
這算下來,1戔是3.75克,50戔再折算一下新錢的含銀量,按照大順的石米重量和庫平銀來算,大約是折算9錢庫平銀一天朝石米。
這肯定是比大順這邊的米價便宜的,固然要考慮松江等地物價較高的緣故,但太宰春臺估摸著應該也不會浮動太大,只要不是災年,當在1.5兩到2兩之間浮動。
算清楚了這個賬目,太宰春臺給劉鈺鞠了一躬道:“若如此,劉君實又救了日本一次。上一次甘薯救荒之事,雖是將軍推廣,但若無劉君送來數船甘薯為種、又有《甘薯救荒書》為術,則饑荒要恐波及百萬人。”
“我曾想過中華常平倉、平糶法,以此穩定日本之米價。谷賤傷農,傷士,士、農,日本之本也,不可傷及。”
“只是我欲效仿王荊公有常平、平糶、市易、青苗諸法,奈何人微言輕,又有狷狂之名,無人肯用。”
“如今開埠,兩國之間互通有無。這常平倉建不起來,兩國倒是可以互為常平倉,均衡米價,不使士、農因米賤而傷。”
太宰春臺也是滿腔憤懣,如今年近六十,一腔政治抱負無處施展。日本連個常平倉和平糶法都沒有,米價漲的時候嚇人、落的時候驚人。
奔走數年,沒有一個人聽他的“常平倉”、“平糶法”、“市易法”、“青苗法”之類的嘮叨,都覺得聽起來很好,但是自己一藩之內搞又有什么用?
各藩的大米都是商品化的,要拿到下關、大阪等大米交易所里賣掉以補貼財政的,這事兒得幕府出面。
否則的話,本藩建了常平倉,又擋不住其余藩的米入場,根本沒用。
但幕府的官方儒學意識形態,是朱子學,幕府將軍倒是聽說過太宰春臺的名頭,這一次也征召了他,但之前可并不想用這個非朱子學的儒生。
既然常平、平糶之類的辦法沒得用,太宰春臺在詢問了大順的物價之后,就認為開關開埠是一件好事了。
雖然他有一定的經濟思想,但仍舊在封建制的框框下思索,仍舊認可武士和農民的穩定是第一位的。不反對經商買賣,但認為農業仍舊為萬物之本。
日本若能出口大米,作為壓艙石,至少可以逐漸拉平到和大順近似的米價。從9錢庫平銀漲到一兩四五,武士和農民的生活都會大為改善。
劉鈺之前看過他之前寫的書,覺得雖然局限性很大,但此時能有經濟的眼光亦算是難得了。
而且就日本的儒學界而言,當初和他爭論、互噴過的大佬,基本上都死了。后生們還沒成長起來,如今在日本這邊嘴炮最能打的就是這位了。
基本上就這個時代而言,在經濟學的見解上,此人亦算是當今日本的第一人。
即便一些經濟理論想法有些局限,但也比只能修修補補的那群人強。
如果這個人對經濟的看法都基本符合劉鈺壓榨日本的預期,看不出其中的大問題,那么基本上也就穩了。
有心看看他對開埠之后經濟的看法,便笑道:“我亦有此意。兩國互為常平倉之說,正是天朝日后宗藩體系的仁政之舉。”
“米賤傷農,此事不可不察。米過貴,也更傷百姓。需得讓米價達成一個均衡的值,那才最好。”
“春臺先生對開埠一事,是看好的方向多?還是看差的方向多呢?”
太宰春臺早就考慮過此事,亦道:“總的來說,我覺得開埠還是好的。”
“凡治國之道,務要使米貴而物賤。米貴,則士、農方有余錢,購買貨物;物賤,士、農購買的貨物就越多,也就越能夠促進工商的發展。”
“大國貨物,想來價不高。若大國產、日本也產,必要價低方可能入港售賣。如今,日本的物價也會降低。”
“而稻米,大國米價貴約一倍,正可帶動日本米價上漲。米價上漲,則士、農余錢便多。這是好事。”
“米貴物賤,方為日本之未來。”
這話如果放在后世,肯定會被人罵一通,覺得完全狗屁不通,怎么可能糧食價格暴漲反而是好事?怎么可能會出現糧價高、而其余物價低的情況?
但這個時代,哪怕六十年后英國圍繞《谷物法》的大辯論,這種想法依舊是主流想法。
可以說是腦子問題。
也可以說是屁股問題。
雖然形式上和幾十年后英國《谷物法》不同,但本質上區別不大。
形式上,英國已經開始了工業革命,導致糧價飛升,所以本土地主和貴族們,施壓要求不能進口,以保證他們的利益。
日本此時,工業革命的影兒還看不到的,也正因為工業革命沒影,所以糧價太低,也所以本土的地主和貴族們,認為出口糧食是好事,以保證糧價,從而保證他們的利益。
劉鈺可以理解他們的屁股,卻對那句“米貴物賤”有些不解,便追問了一下。
太宰春臺也是有心解釋清楚,遂道:“米貴之好處,惠及士農工商,非只于士、農。”
“若米貴,不知士農余利頗多,商人的雇工,為了保證他們可以買得起米生活,以金銀論,是不是給他們的薪水就高了呢?”
“而開埠之后,貨物涌入,大國貨物便宜。伴隨米價上漲,士農自不必提,而為商人勞作者,因為金銀薪水提升了,刨除掉買米的錢,就算和以前剩余的錢一樣。但因為大國貨物涌入,米糧之外的物價降低,同樣的錢,他們不也一樣可以買更多的東西嗎?”
“這難道不是仁政嗎?”
劉鈺費勁吧啦地理解了一陣,恍然大悟,心道原來是這么個邏輯?怪不得自己一直不能理解東邊也喊“米貴物賤有利百姓”、西邊也論“米貴物賤有利貧民”,原來在這呢……
若完全不考慮工業的發展,完全不考慮同行業鄰國進出口的激烈競爭,這似乎……確實有些道理。
大致的邏輯,是說以金銀作為世界貨幣,糧價越高,意味著雇傭的人就必須開更多的工資,以折合和之前相同的糧食。如此,鄰國因為糧價低,所以生產的商品的成本也低,金銀也就能買更多的鄰國低價商品,有助于改善底層的生活?
理順了這里面的邏輯,劉鈺開心極了,連連點頭,心道妥了,我寫封推薦信,保準你和阿部正福相見恨晚。
PS:PS:關于重商主義的一些觀點,并不是太宰春臺的思想,而是太宰春臺其師侄的想法。便于時代,移花接木,可以理解為長崎貿易在劉鈺“信牌數量不變船變大”政策、以及大順廢棄朱子學、還未完全立起來的功利學東渡影響下的蝴蝶效應反饋。還有個很尷尬的地方,前幾章算物價米價的時候,小數點算錯了一位,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