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順1730 第一章 外交無用論
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就快開打的這一年,法國使節團訪華和大順收復西域前對俄開戰的連鎖反應,以及對華貿易穩賺不賠的各家東印度公司的存在,都讓京城成為了今年外交的焦點。
沒有一個國家是沖著天朝來的,都是沖著中國來的。
天朝的旗號、影響力、意識形態和儒家道德,遠不及江西的磁窯、松江的織工、福建的茶農。
只是想來皇帝和官僚們,心里是沒數的,估計也分不清。說不定真要是西洋人帆船齊至的那一刻,還真會有不少人以為這算是萬國來朝。
此時,這個即將成為外交焦點的城市的中心,紫禁城。
朝堂上,卻還在進行著一場“外交無用論”的爭辯。
劉鈺站在勛貴那一排里,好幾次捏緊了拳頭準備出來開罵,可最終還是忍住了。
家里人也好、齊國公也罷,都勸過他。
皇帝,或許不再需要一個銳氣無雙的冠軍侯了。
朝堂上慷慨激昂的陳奏聲,居然讓放下了開噴心思的劉鈺有些昏昏欲睡。
“江山之固,在德而不在險……”
“本朝自比漢唐,然漢唐之舊弊,不可不察。”
“昔,漢時。士大夫而欲有為,唯擁兵以戮力于邊徼;其次則驅芟盜賊于中原。欲有功名,必好開戰。”
“于是天下都知道,想要升官,最好是開邊,其次是對內鎮壓民變。然而直到這樣可能會導致禍患的人,卻少。”
“于是,漢朝兵鋒強大,士大夫喜歡,民眾也競相尚武。以成乎袁、曹、孫、劉之世。”
“或曰,國恒以弱滅,獨漢以強亡。這難道是贊賞嗎?這不是贊賞,而是痛斥漢時尚武,以致以軍功為上,這正是漢朝滅亡的原因啊。”
“如今本朝定西域、撫蒙古、流西南。已達極盛。誠以為,當偃兵息武,專注修德于內,而不可再起戰端。”
“外交者,必多牽扯列國事。涉入既深,難免紛爭。”
“若無外交,則英法荷等國,遠在數萬里之外,則可不管。”
“何休注《春秋》,曰:王者不治夷狄。錄戎來者不拒,去者不追也。”
“夫天下之至嚴,而用法之至詳者,莫過于《春秋》。”
“來者不拒、去者不追,則焉用外交歟?”
又是老一套的關于“把頭插進褲襠里,則外面的事就不存在”的老一套說辭,劉鈺已經是連出來對噴的氣性都沒了。
這人說罷,有人挺身而出道:“臣附議。”
“外交者,無非搖唇鼓舌的縱橫之輩。若如蘇秦、張儀之輩,皆小人也。不行正道,不修德行,嘴無實言。以誆騙為榮,以欺詐為譽。挑唆爭端,鼓吹開戰,以求功名利祿加諸于身。”
“此所謂害天下而利己身之輩。”
“及至前漢,又有張騫之輩。若張騫不通西域,不訪西域,何至有武帝征大宛至戶口減半事?”
“至后漢,又有班超。本朝大儒王夫之曾言:以三十六人橫行諸國,取其君,欲殺則殺,欲禽則禽,或曰古今未有奇智神勇而能此者……發穴而攻螻蛄,入沼而捕鰍鯈——有識者笑之久矣。”
“像班超這樣欺侮弱小凌辱寡少,撓亂這里的人民和動物,以此騙取奇功,班超也不再有人的良心。”
“而古往今來人們還都盛贊他的所作所為,這不是更加鼓動的狂妄的人更加狂妄嗎?班超這樣的人,簡直讓有識之士恥笑。”
“按照如今的說法,此大約即為外交?”
“以班超的作為可知,若設立外交官,駐扎西夷,則必以班超為榜樣,效仿班超故事,騙取奇功。尤其西夷相距數萬里,外交官必多蒙蔽上聽,鼓吹開戰之事。”
“這都是為了學班超謀取自己的私利功名,怎么能是為了國家呢?”
“朝中一些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或曰欲效張博望、班定遠。”
“殊不知,張騫,乃漢武征大宛戶口減半之首罪;班超,助后漢爭啟邊釁而以強亡之禍首!”
這話一說,一些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劉鈺。都知道那個“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欲效張博望、班定遠”的人是誰。
大順雖然鼓動一些漢唐言論,可能入朝的,哪一個都不是毛頭小伙子,不可能會被這幾句口號所“蠱惑”。
有些言論,真要是這么有效,明末的事就不可能發生。李過當年或許有雄心大志,努力扭轉輿論風氣,可惜死的太早,根本無從在根本上改變太多。
很多事,都源于利益之爭。
本來大順就搞出了一個分科舉獨木橋的武德宮,如今又行軍改,使得科舉學的那些東西去當將軍,根本玩不轉。
照著漢唐這一套走下去,軍功為首,只怕科舉出身的文官們勢力越發微弱。
除了朝堂上的權勢之爭,還有許多文官考慮到將來。
明末留下了很多教訓,其中最大的教訓沒有人學會,但旁支的教訓卻記得清楚。
文官們都清楚,他們可以收租、可以欺壓的根源,是國家的穩定。
不說戰亂時候,武將殺文官就像殺狗一樣,就算是當年的江南奴變,如果沒有政府兜底,他們都要死在奴變之中。
這個政府,誰都行,包括滿清,只要能鎮壓奴變、提供穩定即可。
不管是為了權勢之爭,還是為了國家穩定,此時士紳出身的科舉文官們已經達成了一個共識。
大順的擴張,到此為止了。
不能再琢磨著開戰了。
如果沒有外交,那么周邊也就沒有值得開戰的方向了,安安心心關上門,做天朝,延續著舊有的道路即可。
一旦有了外交,那么外面的世界就可能對內產生影響,大順就可能繼續開戰——尤其是大順建海軍這件事,讓很多人心里不安。
他們也不都是蠅營狗茍之輩,而是考慮到要開戰,得花錢。
花錢,得收稅。收稅……那文登的白云航,在文登搞得攤丁入畝、清查田畝之類的變革,就可能發生。
因為今年大計外察,這白云航在文登搞得簡直有聲有色,取消丁稅之后,稅收居然比原來還高出了幾成。
就算不變革,這收上來的稅用去打仗,也是浪費,還不如用于民生。比如修修黃河、蠲免錢糧等等。
西域倒是打下來了,可是有什么用?每年還要往里面貼不少錢,還得駐軍。
是,給甘肅、西京等地的農夫帶來了好處,不再是前線,真過不下去還可以走西域、墾河套。
可好處都是甘肅、西京的人得了,稅卻要從江南人手里收,憑什么?有能耐別在江南收一分錢的稅,靠西京甘肅的稅去平西域啊。
當初羅剎人入京的時候,皇帝就說過,到平西域為止。
現在又要搞外交部,這不是出爾反爾嗎?
只要不外交,和外部就沒有聯系,也就沒有再打仗的可能。
多數人是這么想的,劉鈺已經習慣了這個時代士大夫們的思維方式,見慣不驚。
后世的中國,和此時的中國,在三觀上有著根本的不同。
王安石在九十年前,還是奸賊,只是大順搞了變形的三舍法,儒生們也不好噴的太過,那是打朝廷的臉;張騫的評價,也不都是正面的;班超斬殺匈奴使節的事,更有許多人詬病,認為這是無德仗勢欺人的體現。
其實,比這更嚴重的想法,也有。
比如有人認為,四方邊境都是累贅,不如舍棄,純粹浪費錢。
王者不治四夷。當然,遼東不算,那里已經不算四夷了,都是一群移民。
此時朝堂上安靜的可怕,這番言論,等同于是在指著劉鈺的鼻子罵奸賊了。不少人都知道,今天的事,沒這么簡單。
朝堂之爭,也和打仗差不多。有前鋒,有主力,有后衛,有出來和稀泥調停的。
在這個節度使入京陳事的節骨眼,前鋒試探火力的,肯定是要派諫議大夫這種有資格說話,但敗了己方也無太大傷亡的人。
都知道劉鈺在朝堂上就是個孩子,吃不得一點虧。
一些在外的節度使心想,今天又有熱鬧看了。
連皇帝都沒吱聲,等著劉鈺站出來開罵。
然而被指責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劉鈺,卻安靜的像個羞澀的少女,唾面自干,往那一杵,跟睡著了似的。
等了半天,皇帝見氣氛過于尷尬,只好先說話了。
“那西洋諸國,亦非小國。你們難道沒看鷹娑伯所著的西洋諸國略考嗎?那英圭黎國,歲入兩千萬,戰艦六七十萬料;齊國公出法國,法蘭西國兵也不弱。外交之事,互通有無,知己知彼。”
“漢時尚且稱贊羅馬,稱之大秦。西洋諸國,非是小國。鷹娑比素知西洋事,當可信之。”
有人出來道:“世人皆知,鷹娑伯《論語》、《孟子》背不熟練、經典少有研讀,這西洋諸國事,倒是如數家珍。他對西洋人的了解,我們自是信的。”
夾槍帶棒地羞辱了劉鈺一番后,又道:“那英圭黎國,土地不過一廣西、人口尚不及山東。如此卻收稅兩千萬兩白銀、戰艦六十萬料,足可見橫征暴斂、窮兵黷武。”
“以吾觀之,必不可久,定會亡國。地不及廣西、人不足山東,歲入兩千萬,陛下難道以為這是好事嗎?”
“此等必亡之國,交往何用?”
“就算交往,已有禮政府、鴻臚寺。如今又立外交部。”
“臣試問,這叫朝鮮、琉球如何看待?朝鮮,孝子也,五服之內;西夷,外人也,夷狄之屬。”
“招待羅剎,規格高于朝鮮。此重夷狄而輕五服之親,只恐藩屬離心寒心。”
“西夷諸國,縱然兵強,又打不到我們,相距又遠,何苦交往而寒藩屬之心?”
關于外交部的討論,劉鈺不出聲,齊國公本為了避嫌不該出聲,此時卻忍不住道:“諸公難道忘了前明英荷葡等國寇海之事?舟山、澎湖、臺灣事,殷鑒不遠。”
然而反對者也早已想到,笑道:“齊國公之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前明閉關,英荷欲求通商而已。如今我朝既已通商,天朝貨物,通于西洋,人人追捧。他們豈敢開戰,自斷財路?”
“另外西洋人多用大黃、茶葉,又食牛羊肉奶,若無茶葉大黃,必腹脹而死。他們豈敢開戰,自尋死路?”
“本朝只要繼續開關,必無戰端。西洋人無非求之貿易,貿易事,海關即可辦理,何必又要再立外交部?”
“還有派人前往瑞典國一事,遠交近攻,看似妙極,實則大禍。羅剎人與本朝已定邊境,派訪瑞典,羅剎人必以為本朝將對羅剎開戰,邊境增兵,我朝是否增兵?增兵便要花錢。”
“亦或者,一些人欲學漢唐事,軍功為上,自是愿意打仗的。與羅剎戰,有何益處?苦寒之地,那松花江都無人肯去,便是奪了羅剎土地,又有何用?”
“軍改一事,更使得漢兵可以以一敵五,更是助長了一些邊將立功之心。”
“臣以為,外敵已無,當修德政,萬萬不可學漢唐,走上窮兵黷武之窮途。”
“臣亦不是那種不知天下事的人,也曾看過西洋人的地球儀。上古便有大九州之說,赤縣神州為大九州之一,更是富庶無雙之地,只要勤修德政,自是萬國來朝,何必用蘇秦張儀張騫班固之舉?”
“欲使西夷不覬覦本朝,唯有教化。教化二字,唯在經典。若求教化,當建番學。招收番人教授經典,實勝外交百倍。”
“是以,外交無用,反取禍患。”
新順1730 第一章 外交無用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