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道江湖 33.花滿人間
洗心池周遭,依然幽靜,外界的戰事并沒有影響到這里,就連那些打伏擊的東瀛人,似乎也知曉此處厲害,并未在此布置伏兵。
但此處兇險,卻并不比外界更輕松。
趕來關閉護山大陣的花青,這會已遇殞命之危,他盤坐在湖泊中一處大蓮葉上,就在水流之上,以真氣護體,身上并未太多傷痕,呼吸卻已非常微弱。
洗心池乃是上古奇物。
能照見心性,喚引心魔頑疾,蓬萊不派人駐守在護山大陣陣眼之外,就是篤定,江湖武者無人能突破洗心池的約束。
這里空無一人。
但這一池波濤碧水,卻勝過百萬雄兵。
整個幽靜的湖泊不染一絲亂象,因為真正的戰場并不在此處,而在花青的神魂識海之中。
“弱,太弱。”
白茫茫的識海里,老頭打扮的青月君懸于云端,隨手揮動,便有青月飛劍連連飛舞,還有幻靈衍生月弧兵刃,往識海另一端的花青打去。
在識海之中,諸般法度皆可使用,眼見刀兵在前,花青也手捏法決,有火海乍現,又以雷法引動天雷降下。
周遭亂風化作鎖鐮,以飛廉戰舞的技法,帶起狂風呼嘯,打退月弧飛劍來襲,沉默的花青手指抬起,又猛地落下。
便見識海上空,有座煌煌山峰,如戰錘般轟然砸下。
青月君哈哈一笑,向前踏足一步,便分化出數百幻影,又以指做劍,向上輕輕一劃,若皎月月紗的射線灑落,將那山峰打裂開來。
這是在斗法。
雙方各出奇招,還涌出各自法相,猶若巨人互毆,攪得識海寧靜不再。
看似勢均力敵,但花青很清楚,眼前所戰的,并非真實的青月君,乃是他心中業障被洗心池喚引所化。
說是心魔也不準確。
那是曾被青月君奪舍留下的殘缺意識,算是他自身的一部分。
換句話說,他是自己在和自己作戰。
這種情況,只要離開洗心池便可以避戰,但護山大陣陣眼就在前方,若他不能關閉陣法,上了蓬萊的武者們,就會被困死在這里。
這一戰里,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職責,花青也不例外,他答應了沈秋,會為眾人尋得退路,而那退路,就在眼前這業障之后。
上島的近百號人的生命,都在他花青手里,他如何能讓這些將生死置之度外的英雄好漢們失望?
他必須贏!
“饒你心志堅定又能如何?背負人命又能如何?”
花青的心思流轉,是瞞不過眼前青月業障的,它與花青本是一體,分享著所有思維記憶,它大喊著挑釁到:
“花晚紅,你當真就如個渴望被承認的孩子一樣!承諾了一件你永遠做不到的事。你難道沒感覺到嗎?
你每分每秒都在虛弱,而本君卻在變強!
你用從本君這里偷來的道行,欲圓滿自己的人生,還想借這紅塵洗心,抹去本君殘留的最后痕跡,但偷來的東西,是要還的!”
“放屁!”
花青于識海喚起絞碎天地的風暴,在那狂風呼嘯中,他大喊到:
“是你搶走我的二十年!是你這老賊欲奪我軀體,再活一世,是你欲殺了我,還敢在此狺狺狂吠!”
“哈,你是這么告訴其他人的?你是這么欺騙自己的?”
業障所化的青月君冷笑一聲,它的聲音徒然變得陰冷起來,它大叫道:
“那你為何不告訴那些信任你的人,告訴他們真相!
若沒有本君附身于你,天生惡疾的你,根本活不過十歲!是本君以最后的靈力治好了你,是本君救了你!
作為報酬,本君借你的軀體共生,與你相伴重活一生,難道有錯?
你為何不告訴他們,當年卻邪遺失,昆侖大亂時,是你求本君救你的...你這背信棄義的無恥小人!
你不說,莫非是怕那些被你稱作‘朋友’的人,鄙夷于你?
呵呵,你這樣的賊子,還有何顏面自稱俠客?
當真是笑死個人了。”
“我給你二十年了。”
面對業障重提當年之事,花青咬著牙說:
“你救命之恩,我早已償還!”
“呵呵”
青月業障冷笑一聲,并未回應,場中焦灼繼續,花青的抵御越來越弱,屬于他的意識和記憶,正在被腦海中翻滾的殘響攪亂開來。
青月君早已死去,自然不存奪舍之念。
但在洗心池中被業障攻破心防的下場極端可怕,就像是一鍋煮沸的水,待記憶徹底紊亂后,就是名為“花青”的意識死之時。
“唰”
一抹清淡幽影從上方山崖飛掠而來,正落在洗心池水面之上,落足之處,泛起漣漪陣陣,阿青在落入此地的瞬間,如花青一樣,被洗心池照見心性。
但她這一生,過的純粹,洗心池倒影出的,是一張完美的俏麗臉龐,沒有絲毫的變化扭曲。
這潭足以困住天下絕大多數人的池水,于她無用。
“啪”
阿青快步上前,蹲在花青眼前,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眼見沒有反應,他似乎做了個噩夢,無法清醒。
想起當日沈秋叮囑,大宗師立刻揮起一耳光,不留余力,打在花青臉上。
這一巴掌用力之大,將花青整個身體都抽飛出去,在空中旋轉幾圈,又如石頭一樣砸入了洗心池中,攪亂一池春水。
也將花青的意識成功的喚醒幾分,他睜開眼睛,眼中一片茫然。
“弱氣的男人。”
阿青吐槽了一句。
上前將衣裳濕透的花青抓起,從袖中取出夫人給的同心蠱,扭開蓋子,以兩條蠱蟲分別竄入兩人鼻孔,又落入心竅。
下一瞬,阿青感覺自己的思維,和花青混亂的思維完全融合在一起,這種體驗異常新奇,就好似腦海里多出了另一人的完整人生。
她也看到了花青隱瞞給所有人的秘密。
青月業障說得對,他確實在害怕,這個秘密暴露之后,他身邊的人會鄙夷于他。
畢竟,他當時確實和青月君定下了約定,而在記憶中沉淪的花青,也在這一瞬感知到了阿青姑娘的一生。
乏善可陳。
簡單的就如一鍋白開水。
直到遇到沈秋一行后,她簡單的人生,才有了一絲別樣的色彩。
而那單純的心性,讓她在面對花青的求愛時,顯得不知所措,那意味著更劇烈的改變,而阿青姑娘,似乎還沒有做好迎接這種改變的準備。
并非她厭惡花青,也并非她在拒絕。
原來如此。
花青心中一陣了然,自己歷經的情劫并未失敗,這紅塵洗心的最后一劫,已到了臨門一腳的程度。
只需要...
下一瞬,在識海混亂的戰斗中,他感覺到了,一雙冰冷的嘴唇,帶著幾分生澀與害羞,就那么觸在了他的嘴唇之上。
啊這...
識海之中,已被青月業障壓制的凄慘的花青,猛地抬起頭,雙眼中燃起一股熊熊烈火,混亂的記憶飛快的重復齊整,整個人似乎是在這一刻脫胎換骨。
就連那凄慘神魂之上,都開始浮現出青色流光,化作祥云遮體。
“給我滾開!”
花青怒吼著揮動雙拳,再無章法,就像是打起王八拳一樣,偏偏這亂糟糟的攻擊,卻比之前絢麗的斗法更有效果。
在這識海之上,花青若一個莽漢一樣,揮起拳頭,破盡萬法,飛掠到青月業障身前,掄起王八拳,瘋狂亂殺。
“那可是初吻啊!混蛋,給我滾開,把身體的控制權還給我!”
在心中如海潮爆發的愛意加持下,花青勇武的不可思議,所謂紅塵洗心最后一劫已過,便得心境圓滿,那最后殘留在心中的執念也飛快的消散。
就像是海水退潮,終于露出了那一方真實的沙灘沙土。
如他自己所說,自己乃是花晚紅和青月君的結合體,算是個人間怪胎,不知道該怎么在人間活下去,只能游歷天下,尋得一絲羈絆相連。
他有兄弟,那是友情。
他有師父,那是親情。
但這兩道鎖鏈牽絆,讓他困于人間,卻依然尋不得得脫災厄后的自己,于此人間遨游的意義,他該去追求什么樣的生活?
他想要有自己的人生,還是要被心中修行執念牽引著,隨波逐流?
一個縫合的靈魂,又該怎么在這片人間找到自己的意義?
現在,這些問題,都有了答案。
他要人生!
比起修仙問道,孤獨百年,比起遨游星海,逍遙自在,他現在只想要奪回身體,溫柔的挽住眼前這姑娘,給予她回應。
一個更熱情,如同新生的吻。
是的。
不想再修仙了。
他想和眼前這姑娘相伴著共度一生,成婚生子,共享天倫。
他這艘漫無目的的遨游于大海之上,隨波墜落的船,終于在風浪波濤中,尋得了那一縷燈塔的光芒,那光芒溫柔的呼喚著他歸港。
他已經不想再遠航了。
“滾!滾!”
花青大吼大叫著,騎在那青月業障身上,把它摁在地上瘋狂捶打,他要把這最后的殘念打碎,將它徹底驅逐出自己的人生。
屬于花青的人生里,不需要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讓修行...
見鬼去吧!
“砰”
隨著最后一拳捶落,身下青月業障就像是破碎的瓷器一樣,被整個打碎開來,化作碎片散落一地,在氣喘吁吁的花青眼前,那殘留的青月君的臉上,露出了一抹釋然的笑容。
那張老頭的臉,也在快速變化,最終變回了花青的臉。
在消散的那一瞬,它對花青說:
“恭喜,你贏了。替我,好好重活這一生。”
“嘩啦”
就如鏡子破碎的聲響,花青被困于識海的戰場,在這一瞬分崩離析,而在外界,阿青有些生疏的閉著眼睛,抱著懷中的男人,俯身輕吻。
這個動作有些古怪。
一般都是男人如此抱著女人的,這一瞬的阿青姑娘,女友力MAX!
同心蠱的效果已消散開,兩人的心神不再相連,而阿青如此吻了幾息,不見回應,便有些遲疑,沈秋說的辦法,似乎不管用啊。
她正欲起身。
但這一瞬,她的身體卻被兩只手挽住纖腰,在她眼前,花青猛地睜開雙眼,變得主動一些,兩人都是初吻,生疏自不必多說。
而在花青的注視下,阿青姑娘的臉頰騰的一下就紅了,她欲掙扎,卻被眼前這男人死死抱住,不愿放手。
以她的武力,完全可以一拳打死眼前這個登徒子,但她,最終還是沒有這么做。
在這方幽靜的,散發著美麗幽光的池水中,一男一女維持著那想用的姿態,兩人在感受著這股發自心里的寂靜與溫情。
哪怕外界此時已是戰火連天。
好幾息后,花青松開了懷中姑娘,后者擦了擦嘴唇,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起青玉竹,便要往主峰趕去,待在水面行走幾步后,她又停了下來。
轉身對花青說:
“這里,交給你,沒問題吧?”
“沒有。”
花青長出了一口氣,他看著眼前姑娘的雙眼,答非所問的說:
“我看到了你的心意,是我太急躁了些,唐突佳人,我會等的,就在你身邊,一直等到你做好準備,迎接人生的變化際遇。
我會一直等的,不管在天涯海角,只要你呼喚一聲,我必第一時間趕到。”
“這個以后再說!”
阿青擺了擺手,顯然不想談這個問題,扭頭就要離開,但下一瞬,她又頭也不回的說:
“我也看到了,你心中的秘密,不必擔心那些,人活一世,總要想盡辦法活下去,死中求活并非怯懦之事。
若我是那時的你,或許我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你亦不必隱瞞,沒人會因此嘲笑你。”
“無妨啦。”
花青哈哈一笑,一臉坦然。
他攤開雙臂,說:
“業障已去,心魔再無,旁人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花某管不了他們的嘴,但最少也能平一平自己的心境。
去吧,幫助沈秋他們,我會在此,為同道守好這出入之地。”
“嗯。”
阿青向前踏足一步,如飛鳥展翼,輕飄飄的飛入天際,在幽湖上方借力一次,便往主峰那邊飛馳而去。
目送著這姑娘消失,花青伸出手,摸了摸嘴唇。
那里似乎還殘留著那溫軟的觸感。
他如癡漢一樣,露出沉醉的笑容,又捻起手指向后揮動,身邊劍匣開啟,九道流光分散,繞著花青旋轉一周,又在呼嘯之間,刺穿到洗心池后方的山壁之上。
巨響升騰,山石崩裂,開出了一條通往護山大陣陣眼處的道路,其中必然還有蓬萊設下的陣法阻路,但堪破業障,讓昆侖花青心中已再無畏懼。
他不會死在這里的。
有個姑娘在等他呢,還未與她相伴度過一生,又怎么能倒在這個地方?
“嗡”
花青踏足向前,九把飛劍在他身后懸浮,就如孔雀開屏,又有混著靈氣的先天之炁纏繞在衣袍之外,化作光紗流轉。
“來吧,讓我看看,你這蓬萊陣法,與我昆侖妙法,又有何不同?
這條通往人間的生路,花某,守定了!”
左道江湖 33.花滿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