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霞幾縷,艱難照穿鬼佛界陰霾。
從劍海中婆娑而過,落于無垠的白雪之上時,滿山桑榆,枝頭也染悲涼。
“沙沙…”
風聲依舊,雪聲依舊。
劍祖走了,顧、蕭、淚也被帶走了。
抬眼望去,虛空之上,只剩下兩道面帶凝重的身影,氣息同寒冬一樣蕭瑟。
天空就像是一只倒扣的大碗,既護住了碗內蕓蕓眾生,同樣也遮住了碗外的風景。
于是一切,成為未知。
人是靈性動物,天生對危險有所預知。
即便不知而今大體局勢如何,分明也無轉頭、眨眼,沒來由的,再看向虛空兩大古劍修時。
山周眾人,各覺背生寒意,不自覺往后退了幾步,讓出了大片戰場空間。
紅娘抓著金杏,生不適感。
她蹙著眉,對自己,也對傳道畫面上千萬杏子低喃:
“有種感覺,山雨已至…”
話才剛脫口。
虛空劍海一律,繼而轟鳴震顫,十數萬劍,以雙翅之形往兩邊鋪陳散開。
八尊諳從空白劍流中緩步走出,面上凝重之色逐漸歸于平淡,最后演為長聲唏噓:
“昔日風采今不復,紅粉脂肉骷髏骨。”
“華兄,是我高看了劍祖,也高看了這名劍二十一,所謂‘本真造化’,不曾想竟是一樁笑話。”
他翻掌一抬。
劍海中吟聲大作。
除卻華長燈手中狩鬼,余下名劍,包括失去主人的越蓮,洞入過去的抽神杖…
盡數歸來!
二十名劍,輾轉于八尊諳身側,襯得人英武不凡。
八尊諳抬起頭,望向前方,黑發飛揚,劍念勃散,同名劍二十吞吐交匯,氣勢愈發高漲。
“嗡嗡嗡…”
劍念自名劍中生,流入八尊諳軀體,自八尊諳體內溫養壯大后,再流回名劍劍身。
周而復始。
名劍有如褪塵,芒光更甚。
八尊諳人如出鞘,戰意節節攀升。
不多時,當靈榆山風雪一頓,后方如雙翅展開般的劍海萬劍嗡鳴,齊齊激射而出璀璨銀光,盡數被八尊諳納盡。
“不滅劍體…”
華長燈一眼便知,三十年前八尊諳所缺的那個窟窿,三十年后他已完美補全。
而也正如對面所言,他亦瞧得出來,名劍二十一,指開玄妙,本不止如此。
最后蹦出來個劍祖,卻將真正的“本真造化”壓下了。
由此可見,上面那些,想看的并不是他們踩在巨人肩膀上,去驗證劍道是否可行。
他們養的蠱,只能活一個。
且走不出新路來,最后還是得死。
固然拋開名劍二十一所蘊藏之造化本真不談,他華八二人,還能繼續論道,論出個高低,碰撞出點火花。
可是…
還有時間嗎?
華長燈摩挲著手上劍玉,無聲搖頭,將之小心翼翼藏好,收進懷中。
沒時間了!
去劍樓是送死。
等著候著也是死。
當三祖失去耐心,亦或找到缺口降臨五域時,功若未成,彼此都將堙為虛無。
生路,只剩下一條。
以戰養劍,以劍養人,不得封神稱祖,便是身死道消!
隆隆…
靈榆山微微搖動,風雪滾滾,所有人驚得一退再退。
八尊諳起勢了。
華長燈也拔出了狩鬼。
二人分庭抗禮,于世人而言,給到的只有一個信息。
不必再去糾結顧、蕭、淚的去向,不必再去著眼碗外的局勢如何,只顧眼前,只看今夕。
“來了…”
紅娘抓著金杏,邁開修長雙腿,一邊跑向后方,一邊激動難捱的喊著:“要打起來了!”
靈榆山眾修,頓時如鳥獸散。
一個個恨不得插上翅膀,生怕被戰斗余波波及。
直到這個時候,眾人才意識到,靠得太近了。
這個觀戰距離,論道還行。
二人真正戰意對上時,單是氣勢碰撞蕩開的余波,幾乎已能摧人心神。
“跑!”
“跑到山下去!”
“天空也不能待,估摸著一擊就得粉碎…”
理智如此。
眾人一邊跑,一邊火熱。
碎了好啊,打起來就好,指開玄妙沒能見得到劍祖所謂的門后風景,這二位一碰,未必不能給人以更高的啟迪。
“刷刷刷!”
高空之上,劍念吞吐,已演成狂烈之勢。
八尊諳身周百丈,往外擴蕩開的,是形成實質的銀光劍念領域。
觀一眼,心驚肉跳。
有種下一息就要撐不住,他人都要炸開了的爆炸力量感。
可即便如此,劍海十數萬劍,洶涌劍氣依舊瘋狂注入八尊諳身體,將那劍念領域,一步步還往外撐,好似沒有極限。
百丈…
三百丈…
五百丈…
第八劍仙不再是第八劍仙,他成了一個無底洞,試圖撐爆自己?
“外尋無果,諸般自當內求。”
“華兄,劍祖之玄妙沒能為你展演,我這藏劍術,或也可給你三分啟發…”
八尊諳雙目爆射出璀璨劍光。
體內納盡萬般劍力時,分明聲出于喉,卻似兵刃誕出鐵爐,鏗鏘不已:
“萬劍,歸一!”
一聲落定,雙袖揚起,劍海嗡而暴動。
竟不再局限于劍氣、劍念的滋養,十數萬劍,齊齊掠空,劍尖所指,赫然是八尊諳。
“不是吧…”
五域所有人瞪大了眼,不可置信望著接下來的一幕。
遮天蔽日的十數萬劍,竟真實實在在的,扎向八尊諳。
看上去不是萬劍歸一,而是萬劍穿心!
“咻咻咻!”
天地死寂,只余無盡靈劍破空之聲。
駭人耳目的事情發生了,第一柄劍刺入八尊諳身體時,沒有濺出血花。
劍如歸鞘。
八尊諳便是那鞘。
靈劍,刺進胸膛,也藏進去了。
“藏…”
華長燈斜提狩鬼,面上不為所動,心下卻有凜然。
藏劍術藏到這個地步,何止是藏?
這家伙是打算將不滅劍體利用到極致,將萬劍之名,名劍之名,利用至極致,盡數歸一,歸于他這“我”!
刷刷刷…
一柄接一柄,一把接一把。
八尺男兒身,納盡千萬劍。
只是數息功夫,遮天蔽日的劍海,十數萬劍,盡數被八尊諳不滅劍體吃下。
他的身體并未因此而臃腫。
他的形神并未因此而眥變。
唯一變化的,便是身周劍念領域,從數百丈,蕩擴萬里!
“嚯!”
劍念領域跟著一斂。
這如壓縮不住,外化出身的狂暴能量,竟也在一瞬之后,被八尊諳納入體內。
靈榆山飛雪凝固半空。
五域眾修張大了嘴,瞠目結舌。
如茍無月、笑崆峒等,更是退到了伏桑城等地,遙遙觀望,看得頭皮一陣發麻:
“這是…藏劍術?”
別人是藏劍勢、劍力,八尊諳全力施為之下,是真可以“藏劍”啊?
萬人空巷。
各家金杏傳道畫面,人數劇增。
圣神大陸各地,幾乎所有人都結束了當下手頭之事,聚到了一顆小小的金色珠子之前,各生駭然。
舉世觀去,唯一面色能不變的,只有戰局之中,矗立于另一側的華長燈。
“不夠。”
華長燈指尖摩挲過狩鬼。
狩鬼長聲嗡鳴,其上坑洼、裂痕之中,有幽光熹亮,煥升魂靈死氣,發出“嗚嗚”慘嚎之聲。
劍海納盡。
八尊諳勢吞萬里。
華長燈只眉頭一掀,瞥去之時,下巴微搖,定聲傳揚萬里:
“八尊諳,不夠。”
這還不夠?
五域呆若木雞,已不知華圣帝是自信,還是狂妄?
第八劍仙勢至如斯,這要是斬出來一劍,試探普天之下,誰能擋之?
茍無月擋得了嗎?
你輩茍無月,唯一選擇,都只可能是退避三舍啊!
“華兄,莫急。”
虛空之上,八尊諳面色含笑。
劍海萬劍吞下,不乏玄蒼、追月。
個中劍力滋養,換個人來,已能讓人道韻潮升,神至福境,不知所思,不知所云,八尊諳卻還能保持神智清晰。
言罷,方才召引名劍之手,覆掌往下,輕輕一壓。
“再來!”
這一次,名劍二十,騰空躍起。
八尊諳仰頭張嘴,二十名劍化作光束,逐一入喉,竟也被吞入腹中。
“這是…”
五域看客,同時動容。
但見名劍入腹有一,八尊諳身軀崩裂,無血光濺出,卻滲出了一道劍念。
那劍念薄如蟬翼,長約三尺,從其右肩斜斬而出,所到之處,空間如紙,道則如發,輕易便被斬穿。
當其穿破云天之時,去勢半分不減,大有直出此界,斬至境外三祖之勢。
可一眨眼后,那劍念如飛來骨,從天外輾轉而來,從八尊諳肩上缺口,復歸體內。
同一時間。
五域各地,但凡煉靈師,不論是否在觀戰,各覺身子一沉,膝彎不起。
心臟,就如被掛上了萬鈞重石,狠狠往下一墜。
身體,都有種不堪重負之感。
“咚。”
沉如鼓聲,道音悶響。
所有人神智一恍,七竅迸血,險些當場昏厥。
扛過去這一波,再看向靈榆山。
才堪堪吞下傷劍大悲淚無劍的八尊諳,身周浮現道鏈枷鎖,場面分外熟悉。
很快,有人記起來了,嘶聲尖叫:“這和蒼生大帝的…很像啊!”
是的,很像。
一語驚醒夢中人,大家都想起來了。
半年前受爺打蒼生大帝時,后者術種囚限·多段啟封,給世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其最后一箭,力臻虛祖化,旨在天梯上下,試圖帶走所有高境者。
架不住受爺棋高一籌,提前施展的幻劍術,終結了愛蒼生隕落之前最后一夢。
蒼生大帝術種囚限,因此而弱了嗎?
非也!
誰都知曉,那一箭若給射出來,受爺恐都難避鋒芒。
而今,八尊諳吞下劍海萬劍,再吞傷劍,凡人之軀,比肩祖神,竟也激蕩出了如此道鏈枷鎖。
“什么東西啊…”
茍無月皺眉心凜,這藏劍術,有點過分了。
連他都看不懂如今八尊諳的境界,這甚至不再是古劍道中藏劍術·出鞘劍的范疇。
八尊諳的藏,分明化用了愛蒼生術種囚限的道,他也“借百家,合一人”!
第二聲悶鼓聲響起,獸劍瘋雕劍入喉。
八尊諳身子巋然不動,身上裂開了三處傷口,劍念泄出,繼又復回。
“僅這一道劍念,不在之前無月劍仙擋華長燈那一無欲妄為劍力量之下啊!”有人衡量比較著力量,越發心驚。
咚咚。
咚咚咚。
悶鼓聲愈急,名劍入喉愈速。
肥遺、酒中離月、青鱗脊、雙針、墓名城雪、鬼輪愁、焱蟒…
就如戰場上兩軍對壘前的軍鼓聲,眾人聽得心神轟鳴,熱血倒灌,眼球都被震凸、震得血紅。
八尊諳身上裂開了十處傷口。
接著是五十處、一百處、遍體鱗傷…
道鏈本來纖細璀璨。
很快變得粗大、啞光、壓抑,如是壓縮了無盡能量在里頭…
可偏偏即便如此,如愛蒼生術種囚限·多段啟封時,力量外泄會炸碎的空間不同。
八尊諳腳踩虛空,笑意盈盈。
他之身周空間,除了被泄體而出的劍念斬亂,其余竟毫發無傷。
力至于斯。
操縱,亦妙到毫巔。
所謂“藏”,真是“藏”,不肯放過一絲一毫!
“咕。”
當名劍榜一的越蓮也入喉時,八尊諳身上滿是傷口,劍念四濺,百花繚亂。
他卻仍舊能將一切外泄的劍念斂回,讓它們從身上傷口處納盡,同時撫平傷口。
“他的身體…”
五域眾修,已不敢去想象。
如此數量的劍,如此質量的名劍,藏納于身,有多恐怖。
更遑論八尊諳掌握觀劍術,他無時無刻不在與萬劍吞吐劍念,無時無刻不在茁壯體內力量。
看上去他已經很強了。
可每過一息,他都是一息前的幾倍強。
這樣之人,換做是自己去站到他對面,怕已經直接跪下了,華長燈…
傳道畫面定格到對面圣帝之上。
華長燈雙目合翕,確實已多了幾分沉凝,話一出口,卻是云淡風輕:
“還是不夠。”
八尊諳應聲,踏前一步。
嚯一聲后,萬籟死寂,靈榆風雪止停虛空,八尊諳身周道鏈無聲間崩毀…
所有人瞳孔放大。
卻發現,根本還是沒有能量外泄。
那崩毀的道鏈枷鎖之力,一口氣進被八尊諳納盡不滅劍體之中。
“不夠嗎?”
八尊諳唇角一掀。
華長燈眼皮終于抽動了一下。
靈榆死寂過后,九天烏云匯聚,雷光閃耀第一下,便轟穿了死寂。
“一層…”
“兩層…”
“三層…”
轟隆!
三重劫云,層疊而起。
五域煉靈師炸開鍋了,圣劫、帝劫、還有最后面那一層是,封神稱祖之…祖神劫?!
華長燈:“不夠。”
八尊諳低頭一笑。
笑罷,縱身躍起,躍至云霄。
時境裂縫外,塔下棺槨、大世槐虛影、紫色瞳珠,同時一震,驚囈失聲:
“彩!”
三祖興奮了。
因為祂們各皆看到了,圣神大陸位面之上,忽而展開一扇道韻斐然的七彩玄妙之門。
門扉洞開,穿云一劍。
那劍高天一尺,串破劫云三重。
位面之上,同時拔升而起一道巨大的白衣身影,相貌堂堂,目蘊神采,幾可比肩祖神。
“虛祖化…”
魔祖輕喃,這是八尊諳的虛祖化之像!
祂等來了。
祂等到了。
這個年輕人,果然沒有令人失望!
然只是一瞬,此番虛祖化之像,斂合歸并,玄妙門門扉洞開異景,再行關合。
八尊諳落回原地。
頭頂劫云三花,才堪堪凝成,竟也被一口吞納入腹。
“咯咯!”
靈榆山腳下,魚知溫懷里的烏雞都瞪圓了斗雞眼,探出頭,踩著胸,忍不住立了起來。
這么能憋?八尊諳你吊爆了啊…
靈榆風雪,重新翩然落下。
三重圣劫,虛祖化之像,竟也沒能讓力量失控,連雪花都不再激起一片。
八尊諳踩于虛空之上,腳下漣漪輕泛,三尺見壁,復還于履。
他淺笑著,淡淡道:
“華兄,現在如何?”
華長燈深吸一口氣,手腕一抖,狩鬼長吟,不變之聲總算有了變化:
“或可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