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東京教劍道 134
和馬一回家,立刻開始擦刀。
古刀需要經常維護,那些不用維護扔在那里幾十年還光潔如新的都是現代不銹鋼制品。
和馬先擦的村雨,仔細維護了一遍放進刀房之后,才深吸一口氣,從刀架上取下備前長船一文字正宗。
拿起刀的剎那,和馬內心淤積的不痛快一下子爆發出來。
人在念頭不通達的時候,是不會明白這種不通達的感覺是哪兒來的,自然也不知道該怎么讓念頭通達。
和馬不明白,之前自己拔刀救下香川香子的時候,明明念頭無比的通達,為什么現在又要拔刀伸張正義了,卻覺得堵得慌,一點沒有上次那種拔刀之后神清氣爽的感覺。
——難道,我是個拘泥于程序正義的人?
和馬捫心自問。
不像啊,不如說,自己是那種不喜歡墨守成規的人。和馬在玩跑團游戲的時候,最抗拒的就是扮演守序陣營的角色。
只要能達成目標,規則什么的隨它去吧——和馬就是這樣想的。
和馬一邊仔細的給備前長船一文字上油,一邊思考著,然而卻得不到答案。
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了他的疑惑,備前長船一文字正宗的聲音變得渾濁,仿佛把刀插進了泥漿里攪拌一般。
玉藻推開門進了道場,拿了個蒲團在和馬對面悄無聲息的坐下。
和馬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擦著刀。
玉藻率先開口了:“我還是第一次看你這么猶豫。”
“我沒有猶豫。”和馬說。
“發生了什么事情嗎?”玉藻問。
“沒什么,普通的當面跳臉嘲諷而已。”
“哦?”玉藻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據我所知你一向是嘴上不吃一點虧的主,真少見啊。怎么回事?”
“高田被放出來了。”
“本來就到了可以保釋的時間了啊,只不過他省了筆保釋費用罷了。”
和馬繼續:“他說,用民事途徑起訴他,就算能成功轉刑事,也可以拖上好幾年,在那期間,他要奪走日南的心。”
玉藻果斷的說:“不可能的。我又給日南弄了個新的護身符,精神類的法術——不對,現在神秘衰微,已經不能叫法術了,精神類的戲法對她都沒效。”
和馬:“心理學呢?”
“你覺得依靠純粹的心理學,能辦到那種事嗎?”玉藻反問。
和馬心里嘀咕:我上輩子的世界辦不到,但是這輩子這個世界不一定啊,這輩子這個心理學融合了一部分神秘側的內容,或者說,把神秘給納入了科學的范圍。
玉藻:“我呢,在漫長的人生中,經常扮演傾聽者的角色。我不止一次看到人類的強者們迷惘,躊躇,但無一例外,最后他們都拿起自己托付了性命的武器,毅然決然的邁上征途。
“老實說,我還挺享受這個過程的。如果這個過程中,我的觀察對象能對我傾訴一番,就更好了。”
和馬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低頭繼續一門心思的維護愛刀。
然后和馬聽見三味線的聲音,他又抬起頭,疑惑的看了眼玉藻手里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來的樂器。
玉藻笑了笑,沒說話,繼續撥弄琴弦。
是和馬沒聽過的旋律。
旋律十分輕快,讓人想起春天外出踏青,在郊外的小溪邊野餐的光景。
和馬的心情在音樂的影響下漸漸愉快起來。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院子里傳來阿茂和千代子的聲音。
聽到徒弟沉穩的嗓音后,和馬剛剛愉悅起來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去。
這個剎那,和馬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念頭不通達了。
他不想違背阿茂的信條。
香川香子那一次,是和馬不動手女孩可能有生命危險,所以不得不拔刀,和馬有充分的理由說服自己。
他甚至有點想把這個選擇扔給阿茂,看他會怎么選。
當然和馬并沒有告訴阿茂真相,他一直跟阿茂說自己是找到了實證才出手。
但是這一次,并沒有迫在眉睫的生命威脅。
而且,退一步講,日南里菜真的愛上高田的可能性,也不能說沒有。
這種情況下,和馬變得十分抗拒拔刀。
因為他不想和阿茂的信條為敵。
和馬長長的嘆了口氣。
他抬起頭,發現玉藻正專注的看著他。
“有結論了?”玉藻輕聲問。
和馬:“沒有,只是知道了問題的癥結在哪里。”
玉藻看了眼通往院子的門,輕聲道:“這樣啊。”
然后她撥弦的手突然一抖,旋律的風格驟然一變,變得仿佛古典怪談的配樂一般。
和馬:“喂,雖然是夏天的尾巴了,也不用上這么涼爽的曲子吧?”
玉藻:“這是講述一對兄弟反目成仇的曲子喲。”
“你啊,也太善解人意了。”
“這是我的優點嘛。”玉藻笑道。
說話間,阿茂和千代子一邊交談一邊進了道場。
“師父,我回來了。”阿茂規規矩矩的跟和馬行禮。
而千代子則嚷嚷道:“這曲子啥啊,這么詭異?老哥新寫的歌?這個能賣得掉嗎?”
和馬擺了擺手:“不,只怕這個曲子誕生的時候,東京還叫江戶呢。”
玉藻:“錯了,江戶城那時候還沒建立喲,這里只是個小漁村,周圍全是一片荒灘。”
“居然是那么早的歌嗎?”和馬咋舌。
“是喲,那時候我還在京都的祇園,還沒搬到東海道這邊來呢。”
千代子“誒”了一聲,正要繼續吐槽,阿茂就打斷了她。
“師父,我已經準備好委托資料,等日南小姐回來,簽了字,我們就可以開始進入流程了。”
他一邊說一邊把厚厚一疊文件放到和馬面前的矮桌上。
和馬看了眼文件:“你還找了個打字員把文件打出來了?”
這個年代電腦什么的還是稀罕物,要弄這種正式的公文,要專門找打字員打出來。
阿茂:“我沒有找。我在垃圾回收業者那里打工,那附近都是辦公樓,經常會有人委托回收打字機。我跟帶我的老師傅打了招呼,拆了些完好的零件自己攢了一個打字機。”
和馬嘴巴張成o字形:“你攢了個打字機?”
“是啊,其實不是很復雜,很快就攢出來了,我本來還準備自己攢個摩托的,但是那個難度好像有點高。”
“保險起見,我確認一下,”和馬嚴肅的說,“你攢的是不能殺人的那種打字機吧?”
阿茂眨了眨眼:“殺人的話……輪起來砸頭上應該會死的。”
千代子:“你第一天認識我哥嗎?他說的打字機是芝加哥打字機,前兩天我們不是一起去看美國往事嗎?那里面那個噠噠噠的沖鋒槍就是了。”
和馬:“你們還去看了美國往事?”
“看啦!但是我后半段睡著了。”千代子回答。
和馬更震驚了:“你看美國往事會睡著?那么棒那么藝術的片啊!”
千代子:“后半段很無聊啦,另外,阿茂睡得比我還死。”
和馬盯著自己的徒弟:“不是吧?”
《美國往事》可是和馬第三喜歡的美國電影。
阿茂窘迫的笑了笑:“太長了,四個小時呢。前面他們打天下的那段,看著很過癮,但幾個兄弟死剩下‘面條’一個人之后,后面我就睡著了。”
和馬:“怎么能這樣?后面部分那種趕上,那種面對時間流逝的滄桑,對最好兄弟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無奈,才是電影的精華啊!”
玉藻狐疑的看著和馬:“你看完了?什么時候去看的?那可是四個小時的超長片吧?現在你有時間去看?”
和馬:“去年跟庵野那幫人看的英文原版,不是今年這個‘吹替’(配音的意思)版本。”
玉藻一臉狐疑,但是沒再說什么。
千代子:“啊,我想起來了,我記得電影后半,主角和他童年的女神再會了來著,結果女神嫁給了高官,超現實的。”
和馬:“對,但是那個高官,其實是他當年的兄弟,通過出賣他們兄弟幾個人獲得了進入政界的資本。”
千代子:“誒,這樣啊,我沒看出來耶!唉,一開始他們在地下室偷偷看女主角練芭蕾那段,感覺超棒的。我還以為主角會和女主有一段纏綿的愛情來著。”
和馬:“不能實現的戀愛,才有一種不完美的美感嘛。”
千代子看著阿茂:“你聽到你師父的話沒?”
阿茂:“還是說回這個文件的事情吧。師父你看我弄的這個打字機打出來的東西,還行吧?”
千代子撇了撇嘴,一臉不高興。
和馬放下才維護到一半的備前長船一文字正宗,拿起阿茂放在桌上的那一疊文件。
字非常清晰,看起來一點不像是報廢打字機的舊零件攢出來的打字機的作品。
阿茂在旁邊說:“可惜墨必須用新的,我想自己調配油墨,但是總弄不對配方,色彩不對。”
和馬:“廢話,配方要是普通人隨便能弄到,那人家財團不用混了。”
千代子插嘴道:“阿茂租的那個房子,我跟你講,弄得跟個小工廠一樣。”
阿茂:“你這話不對,不是像工廠,而是我本來就租的破產倒閉的小工廠的廠房。”
和馬:“那種地方怎么著都比一般公寓貴吧?”
“不,地段很差,夏天還很多蚊子,一般人都不會租那種地方。房東確認我不開工廠后,就用很低的價格租給我了。”
和馬挑了挑眉毛,低頭繼續看文件——突然,他想起一件事:“不對啊,你這是日語文件,日語的機械打字機又笨又重吧?”
阿茂點頭:“對啊,活字打字機,非常大。每一個活字都是我從舊機器上拆下來的,攢了很久才湊齊一套呢。”
和馬咋舌。
用活字打字機打這么一篇文件可是個技術活,必須要專門訓練過的打字員才能辦到。
阿茂僅僅一天就弄出了這份文件的打字版,說明他已經熟練掌握了活字打字機的使用技術。
和馬:“你啊,學這種沒用的技術干嘛,給點錢找個打字員不就完了?”
“每次都找打字員,這很費錢的,這樣自己打的話,能節省很多。”
和馬嘆氣:“可是,活字打字機和它的使用方法,是馬上就要淘汰的東西,電子照排技術已經大規模應用了,很快個人電腦會大規模普及,你這個技術就沒用了。”
阿茂笑了:“怎么可能,個人電腦好貴的,比任天堂的fc貴多了。那種東西怎么可能大規模普及。”
和馬搖頭:“你啊,小看了技術進步。不但個人電腦會迅速普及,手提電話也會。”
阿茂正要開口,忽然扭頭看了眼千代子。
和馬早就注意到千代子在桌子下面掐阿茂大腿呢。
估計是不讓阿茂跟和馬爭辯。
阿茂笑了笑:“那我就期待著這個未來吧。但是在普及之前,我可以先用著這個,能省一點是一點吧。”
和馬只能點了點頭。
他看著阿茂,內心忽然微微一動,于是開口道:“阿茂,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個沒有辦法通過法律懲治的犯人,他得意洋洋的又要犯案,你怎么辦?”
阿茂嚴肅的說:“沒有違反法律,就不能叫犯人。”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法律是人制定的,人制定的東西必然會有缺陷。遇到這種暫時沒有辦法通過法律懲罰的罪犯,你怎么應對?”
阿茂:“推動法律進步,敦促新的法律頒布,然后再來制裁他。”
和馬:“那如果要過追溯期了呢?”
“過了追溯期了,那只能由他去了。但我會盯緊他,讓他不能再犯。如果再犯,我必然會把他繩之以法。”
和馬:“再犯的話,會有新的受害者,會有善良的人死去。”
“我會阻止犯罪。如果阻止不了,就懲戒罪犯,讓他付出代價。”
和馬:“那如果你能提前干掉罪犯,讓犯罪不發生呢?”
“有犯罪意圖就可以正當防衛了。”阿茂不解的說,“你到底在說什么啊,師父?”
和馬撇了撇嘴。
溝通的嘗試,暫時失敗了。
只能等下次再試試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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