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諾 第七十九章 故人好比中庭樹
有可能是百翎拿到布,分了半匹給胡起;也有可能是胡起贈給了百翎。
無論哪一種,都可見得兩人關系匪淺。
而這些年,百翎和胡起在明面上幾乎都是淡淡的。
“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都沒有跟我提過?”徐攸南詫然道。
穆典可耳尖泛紅,神色有些不大自然。
她還有后半段沒來得及說。當時胡妻上前揪著百翎要鬧,百翎冷聲斥責了她,說這布是方君與打江南帶回來的,許多人都有,這才沒廝打起來。
胡妻縱然是潑辣了些,但一個女人,總要是察覺了些什么,起了疑心,才會那般地疑神疑鬼,瞅著誰都像狐貍精。
那時百翎神色里的難堪,讓穆典可沒有多想便以為她與胡起之間確實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私隱。
她一向惡煩這些事,不會去向胡妻挑明,也更懶得跟徐攸南提,甚至連隨口問問過方君與那幾匹布的去向都不曾。
她心魔太重了,一時疏漏,幾乎釀成大錯。
徐攸南觀穆典可一派局促難安的神態,心里就多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笑道:“你以為,胡起與百翎兩個有私情?這也有可能啊,百翎想讓胡起死心塌地給她做事,少不得給他點好處。女人啊,最壞了。”
這哪跟哪啊。
穆典可蹙眉瞧著徐攸南,心忖這老東西怕不是叫人傷過吧。
徐攸南提起袖子,把那沒腫的半邊臉遮起來了,“誒,你別看我。我就是想說啊,這世上的食色男女啊,可不光女人是弱者,男人倒霉后悔撞墻的多了去了。”
穆典可默不作聲。
徐攸南把掰開的葡萄用山泉水洗了,遞給穆典可:“剛從你哥那里順過來的,嘗嘗。”
他自己往嘴里丟了一顆,說道:“他也跟你一樣,懷疑百翎。說百翎的那句話說得太奇怪——‘臨去,只喊了一聲胡起’。千羽當時的情形,是出氣兒都難,喊什么喊啊。后來我去問了耀辛,耀辛說就是彌留之際從嗓子里刮出兩個模糊音節,他當時都沒聽太清,聽百翎一說才覺得確實是那兩個字。”
百翎很聰明。
千羽吐字再怎么含混,在場這么多人,總有人能聽清了的。就是像耀辛這樣心粗的,過后仔細一琢磨琢磨,沒準也就琢磨出來了。
千羽既然張開了口,這事就瞞不住。還不如她自己說出來,不惹人懷疑。
且她說得很有技巧。
千羽是拼著彌留最后一口氣,將胡起的名字吐了出來,跟百翎口中輕飄飄的“喊一聲”,差別實在太大。
正常人大約就如徐攸南當時作出的反應:胡起不就是天字宮里打雜伺候千羽的人嗎?千羽臨終前喊他一聲,定是有什么未了的身后事要胡起去做的。讓他好好打點就是。身為一個日理萬機的長老,他甚至對于千羽是什么心愿未了都懶得操心過問。
而在場的明宮弟子,縱然心中有些許疑慮,也不會站出來質疑百翎。
人都去了,話是喊出來的,還是嗓子里擠出來的,能有多大差別。
反顯得自己有心挑事。
百翎這一手盤算確實很精妙。可她畢竟小看了徐攸南。
徐攸南也好,金雁塵也好,他們都是從死人堆里爬起來前行的,浴血踩骨、九死一生走到今天,玩心眼,百翎遠不是對手。
“得是多深的仇啊。”
徐攸南吐了口葡萄籽,搖頭感慨道:“不傷性命,只要他一雙腿,要他此生都不能夠再行殺手術……”
這是比死還要痛苦的折磨啊。
荒山里蕩起一陣涼風,扯落遠處桑槐的葉子。
葉落入泥,便是此生盡了。縱使夏日里綠意盎盎的,看著也不免帶了幾分蕭索意味。
“故人好比中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啊。”徐攸南面容依舊笑著,嘴角逸出的卻是一聲嘆息。
涼風蕩過,雨點就砸下來了。
金雁塵坐在窗旁寫字,筆鋒勁健如刀鋒。
響雷一聲滾過,檐階盡是密雨。
金雁塵抬起頭,隔水霧看著院子盡頭,石墻邊紅榴樹被暴雨打得瑟瑟飄零,樹下一地殘花落紅,無主地飄蕩在成股涌動的濁泥水里。
他記得從前,瞿玉兒很愛隔著一扇窗,安靜地看他寫字。
他寫字的時候,窗前也有一株紅石榴。
不管什么時候抬頭,那個女子總是在溫柔地注視著他,笑容映著一樹花紅,不會倦,也不會凋零。
她大概,是這世上愛他愛得最包容,又最長久的女子。他卻給不起真心。
金雁塵將信紙分開折好,逐封遞給瞿涯:“如果凌涪沒有消息,把這第一封信交給寧玉;如果方嚴肯出手,你給寧玉第二封。”
他最后遞出第三封信,比前兩封厚上許多:“你帶上去找錢裕一,他會辦事,知道該怎么籌備。江湖各路的動向,我會讓青鳥去協助你。徐攸南的錦衣行遭穆門滲入,不干不凈,這時候就不要用了。”
“要劫獄嗎?”瞿涯看著他手上厚厚一沓問道。
錢裕一不能引起錢萬興其他幾個兒子的忌憚,就不能過早培植勢力。結交多是雞鳴狗盜之徒,還有王長林這樣世故通達,走哪都吃得開的人,上戰場不行,但要市井高墻里穿鑿,諸方打探,籌劃劫盜之事,絕對都是過人行家。
“如果能把人順利轉進建康,就劫獄。”
金雁塵說道:“常家堡固然在朝中有些人脈,許以重利,興許真能讓常千佛把這事做成。可那需要時間,玉兒會多受很多苦。”
“如果能在半道劫呢?”
“那自然最好。只恐穆滄平不會輕易撒手。”
金雁塵說道:“我已經傳信班德魯,讓他不要吝嗇金銀,屆時我們還需要那幫朝堂蠹蟲幫著清路,不能讓穆滄平在建康滯留。韓犖鈞在建康有一些仇家,名單我都寫在信里了……”
金雁塵側了側身,看到石墻后黃鳳羚的影子。
“‘鶴師’的女兒黃鳳羚,她跟你一起去。京中各府行走,她比我們門路熟。只不過是新近投效,既用且防著點。”
“如果玉兒被關的不是普通牢獄,是天牢呢?”瞿涯鍥而不舍地問道。
瞿玉兒遭剜眼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腦中混沌整一天一夜了,現在才想得起思考這些事。
固然常千佛和金雁塵的計劃聽上去很不錯,但穆滄平不是省油的燈,且不說一路上會重重設梗,就算瞿玉兒真的順利轉去了建康,他小施手段,讓瞿玉兒進去只關押極重刑犯的天牢,他們也就只有望牢興嘆了。
天家畢竟是天家。舉掌全國之力,哪是那么容易對付的。前朝就已建立起來的天牢,經過這一朝改建,更加地堅牢曲折,是一個有進無出的地方。任你有再強的身手,再多的兵馬,一入其中,如牛陷泥淖,一絲用場也派不上。
這是常千佛告訴他的。
常家堡有那么多身手高強的鐵護衛,也沒有打算去強攻天牢。
而那個唯一深諳天牢布局的禁軍副統領余鐵庵是個既不能以財帛動之,又不能以性命脅之的硬漢,幾乎不可能從他手里拿到輿圖。
瞿涯很信任金雁塵。
但在事涉及瞿玉兒時,他不相信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
金雁塵顯然也將這些事情打探清楚,默了一刻,說道:“就算進了天牢,我們還有幫手。我們找不到的余鐵庵的弱點,有人能幫我們找到。”
“誰?”
“容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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