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恥 第二十節 新東藩(2)
這又是一件李慢侯當政時期,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李慢侯極力支持契丹人在草原上的存在,他認為依靠契丹人羈縻漠北人,這是代價最小的維持漠北穩定的方法。可是代價最小,未必最穩妥。
最穩妥的方式,永遠是自己直接控制。
于是李睿集團決然撕破了李慢侯跟耶律大石建立的長久聯盟關系,通過策反燕云豪族控制的草原東西商道,將上百個頭下軍州貿然納入東藩府管轄,讓西遼帝國跟東藩徹底翻臉。
可戰爭沒有到來,因為契丹這頭獅子老了,否則李睿也絕不敢輕易下手。
契丹人這頭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果東藩在背后支持他們,他們就能對草原形成表面上的控制,雖然無法實際控制,可又不至于讓草原秩序失控。這其實是一種十分理想的平衡,但可惜李睿不想要這種可靠的平衡。
契丹人的衰弱,給他提供了絕好的機會。耶律大石死后,契丹人虛弱的太快了。主要是權貴階層失去了進取心,蕭斡里剌、撒八那些人,不是老死,就是腐朽,早打不動了。一大批創業權貴,靠著頭下軍州這樣的封建地盤,迅速成為封建權貴,開始奢侈享樂。西遼政權中,最后生機的,反而是韓英這樣的燕云漢兒。
耶律大石死后,契丹人的重心無法脫離西域,東方持續空虛,越來越依靠燕云豪族維持統治。遼西基本掌握在怨軍集團手中,漠北則是烏古、敵烈部這樣的契丹外帳控制。遼西、漠北和西域三大版塊之間,則是一百多座以燕云豪族建設起來的頭下軍州串聯起來的商道。
這條商道,價值不高。更多是作為契丹人東西大遷徙,控制廣袤國土的驛站。因為要翻過大興安嶺、狼居胥山,和阿爾泰山,實際上并不具備多高的經濟價值。也就是西部從克烈人的土地上通行的克烈道,因為接通狼居胥城和狐狼道,算是草原絲綢之路,還有點價值。東部大興安嶺以東的遼西道、中部狼居胥山跟大興安嶺之間的烏古敵烈道,基本上只是契丹人勢力內部的溝通,人都沒有多少,貿易自然沒有多大。對于控制著河西走廊,還有海上絲綢之路的東藩勢力,爭奪這條道路,實在是沒多大游說。
可李睿就是動手了,而且是完全處在背信棄義一方。他首先策動克烈道的燕云漢兒豪強家族主動向東藩投誠,理由十分牽強。因為克烈人內亂,克烈道一度斷絕,西域和克烈道之間的溝通中斷。這些豪族請求東藩保護他們,東藩立刻調動狼居胥城的一萬大軍開進克烈道數十座屯堡,將金山以東到狼居胥城之間的克烈道全部控制。在克烈人內亂平息之后,契丹人卷土重來,狼居胥軍卻不撤軍。
蕭塔不煙派人來交涉,李睿強詞奪理,聲稱契丹人控制不了這條商道,東藩府愿意提供幫助。
遼國為此交涉了數次不果,果斷派兵奪取,顯然衰落的契丹鐵騎在漠北人面前徹底暴露了虛實,他們在強悍的狼居胥軍面前,沒有奪下任何一座土堡。東藩府又以契丹人背盟為借口,直接出兵攻占了遼西道,并跟終于遼國的烏古敵烈統軍司開戰。
戰爭持續的時間并不長,因為契丹人在這里的力量實在太虛弱。雖然從耶律大石開始,就往東方回遷和安置了大量契丹部族,但腐朽的民族已經不在驍勇,在遼東鐵騎的打擊下,很快土崩瓦解。
面對蠻不講理的東藩府,契丹人不想吞下這個苦果,但卻沒有反擊之力。蕭塔不煙忍下了一口惡氣,派人來交涉。將烏古敵烈等契丹外帳,和遼西十二萬帳契丹討要回去,全都遷徙去了西域。之后徹底跟東藩翻臉,關閉了克烈道西段的阿爾泰山要塞。并且開始通過其他途徑,跟南宋朝廷秘密結盟,建立夾擊東藩的同盟。
由于東藩和西遼政權同盟破裂,繁榮了上千年的路上絲綢之路徹底中斷,悠悠的駝鈴聲消失在了草原古道之上。
這并沒有多么影響契丹人的利益,卻大大影響了漠北諸部的生計。契丹人已經發展的相當不錯,這些年吸引了數十萬燕云漢兒,這些人力資源大大加速了西遼統治區的經濟發展。早在克烈道切斷之前,這條路上實際上已經很少有駝隊運輸大宗商品,過去的中原絲綢已經不在向西方出口,因為契丹人在于闐發展的桑蠶業完全取代了中原產品。西遼甚至發展出了制瓷工藝,盡管很粗劣,可很廉價,對于重視實用性的中亞地區,已經完全取代了中國貨。通過西亞、歐洲的瓷器,現在更多是走海路,運量巨大,南海一號那種普通海船,一艘都能運輸幾十萬件瓷器,這是駱駝運輸所不能比擬的。
活躍在絲綢之路上的駝隊,主要以運輸奢侈品為主,高檔織錦、刺繡、書籍、藥品等,輸送進來的,主要是黃金、玉石等。
可這條道路,對草原民族來說,卻關乎生存。漠南的白韃靼部,如今半耕半牧半商業,活躍在草原上的駝隊,大多都是白韃靼部的商隊,他們常年組織上萬人的大型商隊做貿易,缺少了貿易的補充,白韃靼部的經濟大受影響。而影響更大的是漠北部族,對他們來說,這是一條劫掠的通道,他們生產落后,在之前長達二十年間,就靠著劫掠西方為生。中斷了西域商道,他們無法繼續向西劫掠。光靠游牧經濟,已經很難養活膨脹的人口。
于是李慢侯擔心的內卷化,最先在草原地區出現。
蒙古人和塔塔爾人爭奪,克烈人內戰,白韃靼部不斷吸收和兼并克烈部邊緣氏族,并向西與乃蠻人不斷沖突,試圖打通商道。蔑兒乞人滅亡后,林木部族失去霸主,各部之間也混戰不休。
整個草原上,為了爭奪生存空間,開始了血腥廝殺,新一輪的洗牌開始了,最后只有最強大的部族,或者最聰明的部族,才能笑到最后。
這些情況讓李慢侯憂心不已,他當然知道情況,從始至終他都知道,因為契丹人一直派人聯系他。可他始終沒有出面干涉,常常在太湖的山水間嘆息,卻不愿意重新出山。
對于李慢侯來講,是否此時融合草原地區,并不重要。中國的歷史很悠久,未來更長,此時融合草原,并不是好時機。中原文明的高度,應該還沒有達到可以輕易融合草原文明的程度。真正的絕對高度,應該是工業化后的文明,對農耕、游牧等所有文明進行降維打擊。
他不愿意干涉,是他擔心引起更嚴重的后果。他很清楚李睿集團如此做的原因,并不是有多在意草原地區。他們一心向南,中國這塊土地上,在政治層面,始終帶有大一統的強烈觀念,任何一個政權,都不愿意割據,最大的政治抱負,往往就是混同域內,一統江山。
有雄心的君王如此,李睿這種官僚依然如此。李睿集團的意志既然是要一統天下,最終必然要南下滅宋。滅宋并不容易,打敗南宋朝廷的官軍可能容易一些,但徹底混同半壁江山則很難。
經過三十年的分化,南宋社會跟東藩社會構成,已經形成了迥異的差別。雖然南宋和東藩的兼并都很嚴重,雙方的社會中堅階層,都是一個個豪族。但是差別還是很大,宋朝的豪族更加頑固一些。而東藩的豪族,則更加激進一些。
南宋的豪族,不是南遷的北方名門,就是當地的土豪和世家大族。隋唐北宋一統天下之后,都大量安撫南方豪族,這是一支跟中原豪強皆然不同的土著力量。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國時期的孫吳政權,之后東晉南渡,更加壯大了南方士族。這些傳承久遠的南方士族,靠的是耕讀傳家的優勢,一代代積聚力量,他們的底蘊,甚至比屢經戰亂的北方豪族更深厚,也更頑固。
不管是南渡的名門還是土著的世家大族,他們都兼并了大量土地,而且參與到經濟生活的方方面面,宋朝文人很務實,可能嘴里也喊著重農抑商,可文人階層大規模介入商業,而且壟斷經營。
東藩豪族,表面上看,跟南宋豪族是一個德性。都是家財萬貫,良田萬頃,務農經商,對經濟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廣泛涉獵。不同的是,北方豪族,大多是在大亂之后,在殘破的山河基礎上,重新發展起來的,根基很淺。東洲豪族主要來源也是兩種,一種是兼并土地土豪家族,他們趁著戰亂,從土豪變成大土豪,通過培養家族子弟入仕取得政治地位,成為新的名門望族。另一種是商業資本發展而來,是一個個大商人,用商業中積聚的資本收購土地,兼營農業,同樣培養家族子弟入仕,最后成為名門望族。
看似相似的表象下,是截然不同的出身,發展過程,以及因此而形成的不同的世界觀。
南方豪族,堅持耕讀傳家,科舉入仕這樣的程序。非常依賴特權,不管是兼并土地還是進行商業,他們都借助自身的特權。張俊這樣的巧取豪奪的軍閥,晏氏這種壟斷酒業的官僚,沒有背后的權力,他們是不可能經營這些產業的。而東藩豪族,則從一開始,就是在一個公平的資本市場中廝殺,不管是商業還是農業,他們靠的是資本規模和管理能力,而不是靠特權。同時一窮二白起家的東藩豪族,也沒多深的耕讀傳家的底蘊,他們很容易通過李慢侯打造的精密的府學體系,形成新式官僚集團。
由于兩種截然不同的社會支柱勢力,導致東藩想要徹底融合南方豪族非常困難。因此正面擊敗南宋官軍之后,極有可能面對的是無窮無盡支持趙宋皇室的地方豪強勢力,李睿集團很難猜測這種反抗會有多激烈,會持續多少年,因此他們必須心無旁騖的將力量完全用于平定南方上,對于北方無法顧及。
所以控制北方草原地區,實際上是在為南下做準備。不控制的危險很大,哪怕草原看似掌握在盟友契丹人手中,可這個契丹人更讓人不放心!
宋恥 第二十節 新東藩(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