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恥 第二百九十七節 法禮(1)
這件事對李慢侯的世界觀刺激很大。
他是相信法制的,認為法制是最好的治理模式,所以在他管轄之下,法律執行的非常嚴格,該怎么判就怎么判,從不徇私,也不特赦。他一直很反感特赦,憑什么皇帝娶個妃子,就要大赦天下,犯過罪的人就可以不受懲罰?沒這個道理嘛!
可他想來想去,他如何走出牢房,恐怕最好的結果是,趙構下詔特赦他。他沒有過錯,但他確實擅自興兵了。以前每次用兵,他都會上報朝廷。而這一次當然就不能上報了,用兵的對象是朝廷,怎么上報?
他為岳飛伸冤,在當時的情況下,他沒有別的辦法,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他只能自己趟一條路出來。而這條路,是現行法律所不允許的。不是他不顧法律,而是當權者將法律當做了工具,把持了所有的法律話語權。他們殺岳飛,羅織罪名,是他們擅殺,而后李慢侯才擅發兵。不過擅殺岳飛的罪責,秦檜替趙構扛了,擅發兵的罪名,李慢侯卻不想讓任何人替他抗,就是他做的,他認。
他承認自己的行為,但不認罪,他不覺得他有錯,沒錯當然沒罪。綦憲是殺不了他的,別看李慢侯在坐牢,但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綦憲真要殺他,那得他同意才行。以綦憲的秉性,他很可能會派人來牢房提人,盡管他知道提不出去,但他一定會做,而且拼盡全力。李慢侯肯定不想這么死了,他會反抗,殺了綦憲,至少是殺了綦憲的手下,落下一個抗法的名聲。
綦憲就是這么一個人,抱著國法,敢跟任何勢力斗,傷害了所有勢力,最后連他的國法都傷害了。本質上來講,他跟不斷上書朝廷要北伐的宗澤,跟岳飛是一路人。剛性太強,剛則易折。
歷史上這種人層出不窮,而且最后都會獲得好名聲,從而讓無數后人效仿。這種人用的好,就是直臣,比如李世民用魏征,用不好,就是禍害,比如漢景帝用晁錯。
在山東的時候李慢侯比較能容忍他,所以山東的律法剛性十足,誰都不敢碰。可也太剛性,搞得許多政治手段無法使用。所以李慢侯最后不得不將他扔進了府學里。最后更是把他送給了朝廷,誰能想到最后他還是把所有人逼上了梁山。
李慢侯老實待在牢房里,是等著有人救他。趙構下詔書特赦,是影響最小的。李慢侯認了罪,維護了法律的尊嚴,皇帝赦免了他,趙構已經無法在下滑的脆弱皇權還能得到加強。朝廷又回到了以前強于藩鎮,卻滅不了藩鎮的平衡狀態。
不出他所料,各路勢力已經展開行動。
朝堂上已經吵翻了天。
分為兩派,一派說既然證據確鑿,判決都下了,那就該執行。一派極力辯護,說燕王興兵,情有可原。
這兩派事實上都算不上是李慢侯的人,他在朝里一直沒人,晏孝廣算是他送進去的自己人,可是也不太靠得住。作為地方勢力,往中央安插人手,比想象中難得多,因為不管安插的是什么人,都會受到猜忌和排擠。
要殺他的,是一群剛性十足的主戰派,就是張浚那一派。有種一往無前的氣勢,做事不計后果。為他辯護的,則是趙鼎那一派人。老謀深算,三思而后行。
趙鼎勢力為李慢侯辯護,當然不是他們愛這個藩鎮,而是知道殺不得。別說殺得了殺不了,就算殺得了也不能殺。殺一個燕王容易,滅掉整個東藩勢力很難。削藩,并不是殺一個藩王能解決的事情。不然唐朝中后期也不會那么難受了,派幾個刺客過去,誅殺了節度使不就行了?藩鎮問題,主要是一大批扎根藩地,利益盤根錯節的地方勢力。于是朝廷換掉一個節度使家族可以,撤銷藩鎮,恢復郡縣,當地立刻叛亂。
在趙鼎他們看來,至少現在還不是削藩的時機。朝廷這幾年積極圖強,重新恢復了家軍制度。韓家軍、張家軍、劉家軍和楊家軍都得到重建。其中張俊和楊沂中駐守臨安府,韓世忠鎮守長江一線,分駐建康和鎮江;劉琦鎮守四川,各擁兵五萬。
看著家軍總數比任何一家藩鎮都多,但根本不具備滅掉任何一家的實力。別說最強的東藩集團了,就是最弱的徐明都滅不掉。或許能擊敗他們,但很難滅掉他們。
因此削藩的時機還遠遠不到。就只能虛與委蛇等待機會。至少目前能保證脆弱的平衡。家軍恢復很容易,晏湲在江北的政治手段,也取得了讓人贊嘆的成果,拉攏了半個江藩,得到西藩支持,加上朝廷的力量,已經對東藩集團形成壓制態勢。再不用擔心李慢侯一個不高興,提兵南下立馬就能打到江南,而朝廷無一兵可用的窘境。朝臣們已經將三年前李慢侯南下,用“漁陽鼙鼓動地來”隱晦的跟安史之亂劃上了等號。幸好李慢侯不是安祿山,沒有打破臨安,否則這幾年他們恐怕都在忙著維持,哪里能有如今的局面。
現在局面扭轉過來,壓制住了東藩,可一旦朝廷想滅掉東藩,西藩集團、江藩集團恐怕都會分崩離析。一旦他們不配合朝廷,而是在削藩的威脅下自保,朝廷的力量不但滅不掉東藩,甚至連壓制都做不到。
果然消息剛剛傳來,就有藩鎮為燕王鳴冤、求情。第一個就是勢力強大的林永。
林永一直是江藩頭領,這幾年江藩被朝廷分化瓦解,他的地位開始尷尬起來。林永也默認了朝廷這些動作,十分低調。低調歸低調,實力卻很強。
跟其他藩鎮比,他坐擁四州之地,而且經營的都很富庶,人口殷實,百業興旺。通州、泰州靠海沿江,舒州、蘄州不但沿江,而且靠近四川,承接四川貨物出海販賣。且這些州都有不錯的耕作條件,更多廣大,灌溉便利。
林永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而且還有制度,他采用的是典型的封建化藩鎮制度,沒有什么科舉制,所有官職,全都是各級軍官把持;上到林永這個鎮撫使,下到最基層的保甲,都是他的手下。復制的根本就是西軍邊塞的堡寨制度,同樣是軍政一體,土豪帶私兵。這種制度的好處是,可以低層面的養兵。劣勢是,控制力實際上不強,因為大兵頭帶小兵頭,利益分配不均,容易產生裂痕。
跟唐朝藩鎮其實是一樣的制度,唐朝之所以制約不住藩鎮,主要是唐朝沒錢。如果有錢,其實藩鎮就不是問題了。因為不需要廣開藩鎮,讓各級軍官通過掠奪土地,販賣私鹽來養兵,朝廷能用稅賦直接發軍餉即可。唐朝晚期,全國各地都是藩鎮,朝廷能控制的只有長安周邊的關中地區,就是因為財政崩潰,發不出軍餉,才讓各地藩鎮化自籌的。
宋朝始終不存在財政問題,因此西軍雖然已經存在了幾代人,卻并沒有形成藩鎮。現在的藩鎮割據,主要是政策造成的,是趙構初期沒錢,范宗尹提出的藩鎮化政策的遺留問題。
林永用土豪養私兵的方式,打造出了一大批西軍將門,就像唐朝的河朔藩鎮一樣,是大大小小的一堆軍閥。如果朝廷不動他們,沒準他們內部還會沖突不斷。朝廷一味試壓,反而使他們抱團。
林永集團現在還很強大,跟徐明、田氏兄弟比,不管是戰斗力還是兵力,都占優勢,甚至他一個人,占著四個一直沒有受到戰爭威脅的地盤,就比江藩其他人加起來都強,一旦全面動員,甚至能拉出二十萬鄉兵來。跟西軍吳階兄弟相比,雖然軍隊戰斗力不行,比拼動員能力也未必比得過,但他比吳階集團有錢多了。
因此可以說他就是除了東藩之后最強大的藩鎮。
之前一直很低調,可能也是覺得自己太強大,又沒強大到足以自保,這次東藩遭難,他第一個站出來,恐怕就是表明一個立場。也是認準了朝廷其實不會收拾東藩,還能賣東藩一個人情。從這方面看,林永手下確實有很厲害的人。
就算沒有林永求情,趙鼎派都要為李慢侯說話。要求絞殺李慢侯的官員以法律為武器,趙鼎派則以禮制為道義。他們聲稱,當時岳飛蒙冤,秦檜專權,朝中多是秦檜黨羽,燕王與岳飛親近,為岳飛伸冤無門,只能兵諫。綦憲將皇帝跟燕王都拉低到“人”的平等地位,認為這是尋私仇,想斗毆。趙鼎堅持這是君臣之間的矛盾,是兵諫,不是謀反。
認為燕王是在“宰相不知罪,刑官不知問,上下蒙冒,吁號不聞”之際,為友興兵,是“守禮而行義”,絕不是謀反。趙鼎派官員,認為大理寺裁決不公,要求重審此案。
皇帝下詔,詔大理寺卿綦憲回京復命,綦憲來揚州,是走公務程序的,但沒告訴別人他是來審燕王的,否則他的行程朝廷肯定不批。現在要他回來,也是走的正規手續。綦憲立刻接旨,離開了揚州。
趙構又下旨,讓燕王先回山東,待朝廷詳查,一定給燕王一個公道。
比特赦更好,趙構連定罪都不敢。
宋恥 第二百九十七節 法禮(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