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恥 第五十二節 一打揚州(2)
李慢侯承認,那些常年在深山中合作圍獵的女真人,是有天然的軍事優勢,他們幾乎都不需要進行訓練,就是十分優秀的冷兵器戰士。
可是,專業協作,難道漢人就沒有嗎?農民種地,兒子牽牛,老子扶犁,孫子在后面撒種,日上三竿,奶奶和買賣做好的飯菜,小閨女已經送到了地頭,這不是協作嗎?匠人做工,師父砌磚,徒弟抹灰,還有小工攪拌砂石,有人用推車運送泥土,這不是協作嗎?
女真人的協作,讓他們可以享用到一頓頓豐盛的山珍野味。漢人的協作,成果是一條條大路,一道道運河,一間間屋舍,一座座城池。
魚與熊掌誠然美味,可是美輪美奐的園林,雕梁畫棟的宮殿,難道不更高級一些嗎?
是的,誰都不缺協作,都不缺合作的能力,只是缺乏將合作直接轉化為戰斗力的過程,這個過程叫做專業訓練。
如果說野戰是女真人的強處,在這個時代,近乎無敵,李慢侯承認。但守城卻是漢人的優勢,從古至今,也沒有對手。
漢人研究了幾千年的城市攻防戰,李慢侯就不相信,一群起家之前,連城市都沒見過,連城墻都不會建造的原始部落武士,就真的那么會攻城?到底是他們攻的好,還是漢人守的差?
如果說,金軍是這個時代,攻城拔寨最犀利的軍隊,那么西軍就是這個時代,守城固壘最擅長的軍隊,都沒有之一!
漢人本就擅長守城,積累了幾千年的智慧,在宋代達到了冷兵器時代城市攻防的巔峰。而宋朝人也使命一般的,在他最興盛的時期,編制了一本武經總要將攻守武器進行了一個匯編,羅列了數百種攻守武器,其中專門用于守城的武器就不下百種。這個匯編,具有宿命般的味道,似乎是在為漢人的冷兵器做一個總結,因為宋人之后,大家就不玩冷兵器了,搞起了火藥。
這一百多種守城武器,紛亂復雜,其中有很多都是嘩眾取寵,在文人的筆下威力無窮,但實用性不高。真正實用的,永遠都是那些看著簡單,用起來更簡單的工具。就像叉桿,用了上千年了,還是沒有淘汰,就是因為好用。
宋軍的武器制造水平,有武經總要這種東西推廣和規范,一直在水準之上。各種守城工具極多,李慢侯經過自己的試驗驗證,選取其中最簡單易用,效果最好的幾樣,進行搭配組合,梯次布置打擊密度,他認為金軍幾乎不可能通過簡單工具登城。
而作為執行李慢侯這些策略的,則是西軍的老兵。他們作為基層軍官,經歷過最多的戰斗,其實還是守城戰。各種守城武器都用的得心應手,各種守城的方式,都已經了然于胸。在西軍軍官的統領下,他們動輒要跟兇悍亡命的西夏人進行十幾天,幾十天,甚至成年累月的城市攻防,此時正是西軍守城經驗最豐富的時代。如果他們都守不住,那金軍就真的無敵了。如果說還有一群人,能守住金軍的進攻,那也一定是他們。
文人筆下,致勝的關鍵,永遠都是那些天馬行空的精妙計策,可李慢侯認為,最重要的可能是基層軍官展現出來的專業化指揮,是他們將任何奇思妙計轉化為現實,文人總試圖出奇制勝,用一個奇計決定一場重要戰爭的結果,但卻一直忽視那刺出關鍵一刀的執刀人。
李慢侯用這些西軍軍官,帶領浙東士兵,苦練了數月的守城戰。金軍是消防隊一般的專業攻城部隊,西軍也是消防隊一般的專業守城部隊,專業對專業,誰也占不到便宜。
論協作,軍官是職業式的西軍軍官,士兵是宗族式的鄉土士兵,他們之前非常熟悉,相互協作,可能沒有女真人那么密切,那么尋常。但也有一定的基礎,又專業化的訓練了好幾個月,才能做到現在這種程度。
讓晏孝廣嘆為觀止,李慢侯則頗有些遺憾。雙方一攻一守,專業水平上,旗鼓相當。可是攻守之間,是有天然的優劣的。漢人花費巨大的資源,在國土范圍內筑造了無數城池,就是為了獲得這種優勢。這優勢是不能避免的,金兵必須爬梯攻城,這是比任何天然高差都更加陡峭的坡度,垂直!金兵在山林里打獵,攀爬崖壁,可能讓他們擁有比契丹人更熟練的攀登技巧,奠定了他們擅長攻城的技術優勢,但攀登依然不可能如履平地,這就給了宋軍擊殺他們帶來了巨大優勢。
情況也已經證明,面對蟻附攻城的金軍,守軍打出了一個漂亮的交換比,至今每個登城處都至少擊殺了二三十名金軍,而傷亡依然是最初慌亂中的那兩個倒霉蛋。宋軍也披甲,自下而上的弓箭根本傷不了,而宋軍只需要探出頭,而且是垂直向下,金兵射箭是有一個角度的,其實根本就打不到他們的臉面,最開始的士兵受傷,只是呆傻的去觀望,結果迎來了一波箭雨,西軍軍官很有經驗,這種錯誤只是士兵的失誤,跟他們無關。
李慢侯遺憾的是,過早將飛梯推到,就這么絞殺下去,能打出更高的交換比。
但他并沒有干涉,因為他知道,經驗豐富的西軍軍官,始終掌握著節奏,一定是他們認為該結束一波攻守了,才推到飛梯。
而讓他們結束的原因,肯定不是傷亡,那么只能是疲憊。
李慢侯立刻對晏孝廣道:“老岳丈。勞煩你準備一些吃食,我軍將士該修整了!”
“賢胥放心。包在老夫身上,保準讓這些將士們吃好!”
晏孝廣終于認可李慢侯是他女婿的身份。
金軍攻城是三個點,宋軍防守也是三個點,士兵并不多,就三個都。城墻狹窄,太多士兵反而不利,這些都是經年累月訓練過的精兵,他們專業的防守需要一定的騰挪空間。
很快三百人就奉命下樓,不一會兒就吃上了揚州名廚準備的美食,今日,整個揚州城的餐飲業都屬于守城協作的一環!
一波小勝結束之后,金兵也停止了進攻,他們的指揮官此時應該也很詫異,恐怕在整個宋國境內,還沒遇到過這么難纏的對手。因為整個宋朝,都沒有天天大魚大肉,天天高強度專業訓練的軍隊。這是一只衰落時代養不起的部隊,是李慢侯用蔡京在盛世搜刮的錢財養起來的衰時的軍隊!
用盛世之財,養衰時之兵,全天下,獨這一份!
“統制。公主讓我來給你送飯了!”
男人干活,女人做飯,這是傳統。
李慢侯打仗,公主府也惦記著他。
可李慢侯突然怒了:“誰讓你來的?”
他怒,不是因為他不餓,不是因為公主關心他,而是他警覺到城防有漏洞。
如今,全城戒嚴,每一個街口,至少留兩個士兵死守,嚴禁百姓走動,不是擔心混亂,而是要保證必要時候軍需可以暢通無阻的送到城上,任何人都不得跨街區走動,張喜兒是怎么來到城墻上的?
“公主讓奴婢來的啊!”
張喜兒委屈道。
“留下食盒。去把晏孝廣給我叫來!”
負責鎮守街區的,當然不可能是李慢侯的士兵,他那些士兵多金貴。真正能做到協作守城的,其實就兩千人,是兩百個步兵都,騎兵更多的是練習野戰,最后也進行過守城的強化訓練,關鍵時候他們也得上。
但揚州鄉兵就難堪大用,晏孝廣的任性,讓他們的訓練時斷時續,李慢侯訓練過一段時間,姚端訓練過一段時間,最后兩人都跟晏孝廣鬧了矛盾,訓練水平很差。如果今天是他們守城,且不說有沒有堅守的勇氣,即便死戰不退,金軍也早就登上了城頭。
晏孝廣很快就上了城樓。
“老岳丈。我管你借幾個人!”
“賢胥盡管開口。”
“你把揚州掌刑的刀筆吏給我調來。今天國法可能要殺人!”
宋朝的國法,當然就是宋刑統,這部律法,包羅萬象,連軍法都包含在內。現在已經臨戰,軍法已經被推倒了最高懲處等級,許多違規,都要殺頭!
晏孝廣眉頭一皺,心里發寒,嘆了口氣,他知道這都是難以避免。
而且聽了李慢侯的解釋,知道可能多半要殺他的兵。他一邊將刀筆吏調給李慢侯,一邊在城內到處奔走,告訴各個鄉兵,國法森嚴,不敢觸犯。以前有的那些毛病,今日一定要收一收。
直到下午,金兵的第二波攻勢才再次展開。他們也就傷亡了不到百人,還遠沒有到該放棄的時候。
可攻擊的方式基本沒變,也沒法改變,他們是長途奔襲,糧草都要劫掠,太專業化的攻城器具,他們當然擁有,可大型器械,對交通依賴很大,金軍高速機動,還做不到隨軍攜帶專業工匠的程度。之前也就是在圍攻開封的時候,他們使用了大量攻城器械,因為那時候可以通過黃河運輸。但現在他們長途奔襲而來,運河沿線的城市都沒怎么控制,就只能打造飛梯這種簡單工具,連云梯都造不出來。
工具沒法改變,可人是可以調整的。
因此第二波攻勢,不但人數大幅度增加,而且調上了更精銳的部隊。
李慢侯看著金軍,他們縱馬飛奔到護城河旁,然后將一袋袋泥土扔進河里,接著快速逃開。上千人如此反復,犧牲了幾百匹戰馬之后,填平了三段可以通過的平地,這意味著他們這波進攻,依然只有三處。他們不需要多點開花,這反倒讓李慢侯放下心來,其實他怕的不是金軍的重點強攻,怕的反而是對方全面進攻,因為兵力對比上,自己不占優勢。哪怕己方人多,可真正能用的,就那五千人。
只是金兵不知道這一點,他們從來都是以少勝多,習慣了重點進攻,突然改一種方式,不是他們最擅長的。
三處金軍進攻,三處宋軍守城,一如之前。
但是城下壓制的金軍數量更多,而且射手射出的弓箭威力更大。
換人了?
李慢侯發現,金兵換上了契丹射手。不是契丹射手更優秀,而是契丹人的弓威力更大,射程更遠。之前李慢侯就發現過這個問題,契丹弓是一種復合弓,很硬,他的士兵很少有人能拉的開。而女真弓則輕了很多,相當多士兵都能使用,也許用的沒有女真人那么好,但是可以駕馭。
之所以出現這種區別,并非女真人的臂力不如契丹人,恰恰相反,原始森林中的女真人普遍比已經半只腳踏入定居的契丹人身體素質更加強悍,那是自然選擇出來的優勝者,弱者的基因早就淘汰掉了。
可偏偏女真人的弓更軟,但箭頭更大,更重,也更長。李慢侯分析過其中的邏輯,他認為還是跟生活習性有關。武器雖然可以為戰爭專門研發,但戰爭永遠不是常態,生活才是。打獵遠比戰爭更普遍和重要,因此兩個不同的民族,他們的弓箭制作和改良方向也就有所區別。
女真人的弓更軟,宋朝人記載說女真弓“弓力止七斗,箭極長,刀劍亦不取其快利”,這已經是強弓了,其實普通女真弓的弓力一般是五斗,甚至連宋軍的弓都比這要硬。不但弓力軟,而且弓臂長,箭頭大,箭桿長,顯然追求的是一擊必殺的精準,容易操控,就容易瞄準,就更有機會射中獵物,很符合山林中的環境特點,因為一旦射出一支箭,很少有機會射第二支,因為獵物竄入密林中后,就幾乎很難抓住,女真人再擅長山林中奔走,也比不上野獸。
契丹人就不一樣,他們騎馬打獵,在草原上奔馳,一支箭射偏了,有的是機會。因此他們追求的是射的遠,要射遠,弓就要夠硬,他們也不追求殺傷力,只要射中獵物,獵物就跑不過他們的戰馬,可以愜意的追逐。
因此女真人跟契丹人兩種不同的弓箭,其實對應的是草原和森林的不同生活環境,是草原弓和森林弓的區別。歷史上,清朝的弓也是如此,比蒙古弓要輕,八旗兵擅長的,也不是騎射,更習慣下馬步射,才更能發揮出精準的優勢。
如果說女真人時代,沒有蒙古復合弓的技術,清朝人依然沒有選擇蒙古式的硬弓,只能說這種弓真的不適合東北地區的環境。
由于投入了更多的弓手,不但在城墻下攢射,甚至很多站在護城河另一邊對著城頭漫射,大大加強了火力密度。但這絲毫不影響城上的軍隊,除了外圍士兵跟契丹兵對射之外,登城點附近的弩兵,依然主要將火力對準登城的女真人。
人人披甲的好處,就是不用太擔心弓箭。當然,這也需要嚴格的訓練和紀律約束,否則在不斷被亂箭擊中的情況下,很難保持冷靜。
戰斗了不到半個時辰,三架登城飛梯,再次被推下城墻,守城士兵再一次到達了體力極限。可是金軍并沒有放棄,他們也試圖控制節奏,不能讓宋軍帶著他們走。于是他們繼續投入兵力,再次搭起飛梯。
李慢侯知道,金軍之所以能戰斗,不但因為他們天生的生活習性,他們同樣是經過最嚴格訓練的冷兵器強軍。
宋朝名將,多次擊敗過金軍的大將吳階曾經評價過,說金兵“勝不追,敗不亂,整軍在后,更進迭卻,堅忍持久,令酷而下必死,每戰非累日不決,蓋自昔用兵所未嘗見。”
勝不追,敗不亂,這就是紀律,成吉思汗曾經就因為部隊打贏之后樂于搶劫別人遺棄的軍資,而制定了嚴格的軍規,才鑄就了蒙古軍隊的強大根基;游牧民族的士兵可怕,更可怕的是用嚴酷軍紀約束下的游牧軍隊。成吉思汗的蒙古騎兵,完顏阿骨打的女真騎兵,就是這樣的部隊。
而且他們不但軍機森嚴,懂得令行禁止,而且非常堅韌。可以做到“令酷而下必死,每戰非累日不決”,這是吳階跟西夏軍作戰沒有遇到過的情況。也是李慢侯擔心的,因為這些自幼以肉食為主成長起來的女真人,耐力確實比吃素食長大的士兵強了很多,可以“累日不決”,而他那些素食為主的山民士兵,紀律自然是有的,可身體機能確實不如人,這是現實條件。
如果敵人持續的這樣攻擊,不給他的部隊任何休息的時間,這是對李慢侯一個考驗!
看到這種情況,李慢侯馬上下達了一個命令:“牛仲、田平、田夏,帶騎兵登城,策應步兵!”
宋恥 第五十二節 一打揚州(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