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恥 第五十節 互相掣肘
建炎三年,正月十五,整個宋朝長江以北,都沒什么喜慶的樣子,包括宋朝的都城南京應天府。
應天府宋城的皇宮里,皇帝帶著文武百官,此時正跪在一個身穿貂裘,頭戴標志性的風雪帽(大氈帽)斜倚在龍椅上的異族壯漢身前。
這壯漢身材魁梧,雖然看著有六十,其實只有五十歲,臉上帶著久經風霜的冷峻,以及野獸一般的殺氣,讓人不寒而栗。
周圍是一群刀上還在滴血的兵將,一個個喜氣洋洋,對跪在地上的滿朝文武一點都不感興趣,紛紛抬頭四處打量大殿里的裝飾,柱子上的金龍讓人眼饞,不知道是不是真金?
大殿外不斷傳來呼和聲,求救聲,慘叫聲,更是讓大殿上的文武君臣身子顫抖。
一個內侍跪在一旁,聲音顫抖著正在念誦一篇文章。
龍椅上的壯漢沉著臉耐心聽完,然后隨便擺擺手,他根本沒聽懂,因為他完全聽不懂漢話,他是女真貴族,起于寒微。他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是部落里的勇士,跟隨完顏部落南征北戰,用了十幾年時間,將散居在幾千里原始山林里的女真部落統一了起來,到了他三十多歲的時候,已經從完顏家族的仆從成為了一個統兵數萬的統帥,隨著阿骨打等一批老排統帥的逝去,他已經是能左右女真人走向的強權人物。
他就是粘罕,金國左副元帥。
攻下南京,他一點成就感都沒有,開封都進去了,南京算什么?已經有太多太多都城被他踏在腳下,遼國有五京,宋朝有四京,南京是他們最后一個都城了。宋人的反抗應該結束了吧?
但是對這個理應如此的事情,粘罕卻一點把握都沒有。他這一生失敗的時候很少,戰場上的勝利,已經無法給他帶來多少成就感。他位居高位,自然而然的開始有了新的追求。但戰場之外,他卻一次次碰壁。不是在跟女真人有深仇大恨的契丹人身上,反而是在這些懦弱的宋人身上,他無法理解,為什么宋人比契丹人的抵抗還要持久,不頑強,就是瞎抵抗。在他看來是沒有任何希望的抵抗。
這讓粘罕很生氣,他父親是金國的國相,是完顏阿骨打的從弟,以智謀幫助阿骨打統一女真部,然后起兵滅遼,處理復雜的國事無人能敵。可是他卻一而再再而三的碰壁。
打仗他當然沒問題,可謂攻無不克。以前還有一個競爭對手斡離不,南下伐宋,兩人各統一軍,兩次他都輸給了斡離不,兩次都是斡離不率先攻到開封城下。戰場之外,他總算贏了斡離不。斡離不主張立趙氏為宋朝皇帝,仆從大金國,粘罕主張立外姓為帝。他說服了皇帝,但接下來宋人卻讓他顏面掃地。
他當時統領西路大軍攻下太原后南下攻占洛陽,一路上宋國官員投降無數,他自信滿滿的認為這些官員會為金國所用,可是他的軍隊一撤,宋國人就紛紛反叛,各州縣又回歸了宋國。粘罕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重復攻占這些城池,一氣之下干脆把洛陽、襄陽、潁昌、汝、鄭、均、房、唐、鄧、陳、蔡等地的居民全部遷到了河北。
但是江南卻又重復這樣的故事。現在他們的皇帝,又一次被自己抓了,宋人能老老實實服從金國立下的異姓皇帝嗎?立異姓是一定的,這是他粘罕和斡離不的戰爭,斡離不很不幸已經死了,他粘罕的對手卻還在,那就是堅持立異姓這件事上,他不能輸。輸給已經死掉的斡離不。
可是江南的官員紛紛投降,他一走,州縣就又回去了。他留下的官員不是被殺,就是逃亡,沒有一個肯為大金國認真辦事的。不用這些官員又不行,因為這是目前唯一的辦法,女真人就是用這種辦法,才成功吞下了遼國的萬里江山。可到了宋國,為什么就不好用了呢?
打仗的時候,他很喜歡那些沒有勇氣的官員,可現在他又無比頭疼這些沒有勇氣的懦夫。留下他們,幾個賊寇都能嚇走他們。但他們撈錢真的是一把好手,一些州縣,只要沒有被奪走,那些官員就能大量給他們送來財物,比他們搶劫的效率還高。
說道搶劫,這大概是唯一能讓他有點成就感的事情了,這次又發了一筆。去年算是沒過好年,在河北跟宗澤糾纏真的是虧了。白白浪費了時間,在河北真的是什么都沒撈到。因為那里殘破了,沒有地方官的城市,就算打下來也沒什么油水。江南就不一樣了,徐州城的官員雖然給他惹了一些麻煩,讓他廢了一番手腳才攻下來,但徐州的財物讓人滿意。南京就更不用說了,打下這里,他發現這里的糧食夠他的軍隊吃一年。唯一遺憾的是,沒搶到多少金銀。
擺擺手驕兵悍將們將一眾宋朝官員和皇帝押了下去,他們早就等不及要開搶了。這里是皇宮,粘罕得把這里交給他的愛將們,看到他們臉上的興奮,粘罕就知道大金國是戰無不勝的,大金國能戰無不勝,就是因為這些勇士們對戰爭充滿了渴望,因為他們能從戰爭中得到前所未有的財富和快樂。
“元帥。我們該去江南了吧!”
一個悍將走了進來,是粘罕喜歡的后輩,其實也不能算后輩,按照宋人的講究,跟他是平輩,只是年級更小,正是地位尊貴的金國四太子完顏兀術,是阿骨打最小的兒子。
“兀術啊。先別急著去江南,我聽說長江不好過。不要冒失。”
粘罕很喜歡這個兀術,不僅僅因為他是自己最崇敬的勇士阿骨打的兒子,而是這個兀術跟他很像,當然跟阿骨打也很像,兀術也是年紀輕輕就悍勇異常,伐遼的時候,兀術已經十幾歲,卻已經能像他們這些老將一樣,沖鋒陷陣,毫不怯懦,他知道兀術身上,流淌著的是完顏家族的血脈,跟他的祖先一樣豪勇。
“元帥,區區一條長江,有什么難的。沒有什么河是我女真人的戰馬過不去的!”
粘罕點點頭,是啊,他們的戰馬踏過了遼河的冰面,踏過了黃河的浮橋,長江怎么可能過不去,最多多搶點船,架更長的浮橋罷了。那些漢人文官就喜歡夸大其詞,什么天險?這世界上就沒有能阻擋女真勇士的天險!
“兀術。小心一些,你先去打揚州吧。那里有一些麻煩,折了幾個契丹謀克。怕是又遇到徐州那樣的宋官了!”
粘罕叮囑一番,徐州給他帶來了一點麻煩,那個叫做王復的官員,戰斗到了最后一刻,但徐州的堅城擋不住女真人的猛攻,這世界上的城池就沒有能擋得住的,至少現在沒有。
“元帥。你放心吧。我馬上就走,十天就能把揚州放到你手里了!”
兀術信誓旦旦。揚州根本沒在他眼里,他這次立了大功,獨自領兵奔襲南京,成功將宋朝皇帝堵在了城里,沒有讓他逃走。只是很可惜,他不是統帥。他沒能趕在粘罕帶主力來之前攻下南京,讓他十分憤怒。南京已經屠了,文武百官他一個都沒放過,甚至他連宋朝皇帝都想殺了,可是粘罕不允許。說要留著這些人獻給他們大金國的皇帝。
兀術的眼睛放在江南,不是他對江南有什么向往,金秋桂子十里荷花在他眼里,沒有任何詩意,他感受不到任何詩意,他能理解的世界,是讓人血脈噴張的紅色,是征服與屠戮的美感。他急著去江南,是因為那里有一個宋國皇子,最后一個宋國親王,他不能讓他跑了。
兀術得到了允許,帶著他的先鋒,第一時間就離開了正在燃燒的南京,沿著逐漸淤塞的運河,朝南疾馳而去。
身在揚州的李慢侯,并不知道金國最兇殘的部隊正在朝他趕來,他現在正在為揚州權力的制衡而頭大。
鄺詢帶著趙構的命令來揚州,迎公主南渡是第一要務,同時也對揚州官府進行了新的任命,從其他地方派人來是不可能的,沒人愿意來。文官們多么精明,誰會親赴險地呢。盡管任命了大量江北官員,可大多數都在安全的鎮江府和江寧府,遙控指揮,連長江都不肯過。
真正愿意犯險的那些人,現在已經死的差不多了。濟南府之前是這樣,本來是讓張悅去的,張悅遲遲不去,又讓鄧紹密去,也不去,最后讓劉豫去了,劉豫希望換成江南的官,朝廷不允許,結果金兵一來,劉豫就投降了。那些肯去的,其實都是經過篩選的,比如襲慶府知府呂由誠,他上任之前,金兵攻陷了開封,張邦昌做了皇帝,山東到處都是亂匪,他是微服輾轉跋涉到了襲慶府,然后收攏人馬,加固城墻,最后跟南下金兵苦戰,城破而死。這樣的人,都是經過篩選的,因此山東一帶的抵抗才相對激烈,可突破了這些篩選出的勇敢官員的防線之后,金兵到了兩淮就幾乎遇不到抵抗。
而現在兩淮的情況跟一年前的山東相似了,而且更加危險,所以根本沒有文官愿意來接受爛攤子,反倒是一個個棄城而逃的更多。趙構別說監國了,他就是一個皇帝,也差遣不動那些文官。
于是只能任用本地官員,趙構以監國的名義,任命揚州唯一留下的官員晏孝廣權知揚州府,從濮州逃來的姚端權揚州通判,加權的意思是臨時負責,可其實等于正式任命了,等趙構身上的監國變成臨國,這些人也就轉正了。
晏孝廣和姚端,一個知州,一個通判,基本就搭起了揚州高層官員班底,但這兩個職務是互相掣肘的。不得不說,宋朝皇帝的腦子就是好使,整個行政系統充滿了制衡,在基層的州縣都是如此。
歷朝歷代,包括后來的明清兩朝,地方官的職位不高權力不小,都屬于土皇帝。唯獨在宋朝,地方官的權力受到很大的制約。每個州都設有通判,級別不高,但是州一級發出文件,必須通判簽署,才能生效,讓這個職位幾乎就是用來限制知州的。
這樣自然安穩,能有效防止地方官專權,可同時效率也大大降低,尤其是當地方官員之間發生沖突之后,大大影響地方官府的運轉。
而這兩人隨著任命下來,很快就發生了矛盾。主要是姚端這個人不好相處,之前晏孝廣跟李慢侯鬧翻,請姚端幫忙訓練軍隊,但姚端卻將軍隊當成了他的本錢,現在成了通判后,更是耀武揚威,天天找晏孝廣要錢要物,卻不允許晏孝廣插手任何軍務。兩人矛盾很快激化,晏孝廣讓姚端不要在管軍務,姚端卻認為晏孝廣根本不會帶兵,兩人之間也翻臉了。紛紛開始抓權,晏孝廣是地頭蛇,揚州鄉兵都是他招的,但姚端確實會帶兵,竟然也拉攏到了一批心腹,結果揚州一萬兩千守軍,分裂成兩部分,有兩千人被姚端拉走了。晏孝廣得到了更多官兵支持,認為姚端的行為跟叛亂無意,聲稱要剿滅他們。
李慢侯也頭疼,這倆人都不是好相處的人,尤其是姚端,是個刺頭。晏孝廣則是一個小心眼。可是李慢侯無權無職,他是公主府的護軍統制,既不是什么正經官職,更不是地方官,也無法調和兩人的矛盾,這兩人又都跟他有過沖突。
如果是平時也就罷了,城外的金兵已經越來越多,攻城就在眼前,這兩個不顧大局的家伙萬一在城里火并,那就鬧笑話了。
無奈之下,他請出了公主,此時必須拿公主來壓兩人了。
宋恥 第五十節 互相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