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恥 第四十八節 康王監國
回到揚州,繼續練兵。
晏孝廣跟他女兒都不往來了,晏貞姑以回家省親的名義,去看他爹的情緒,結果連面都沒見著,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大批地契、房契,甚至還有一家叫做明月的酒樓。這是嫁妝?還是債務?
那個從北方逃回來的統制姚端跟晏孝廣走到了一起,他在李慢侯這里始終得不到重用,于是跟晏孝廣走進,加上他確實有帶兵的能力,晏孝廣委托他幫忙帶兵。
現在的揚州,就形成這兩股對立的政治力量。晏孝廣為首的一批揚州官吏,掌握著揚州的民政,姚端負責訓練、帶領揚州鄉兵。李慢侯則牢牢掌控著子城,雙方有股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不過頭頂上有一個公主府鎮著,晏孝廣想撕破臉也撕不了。
局勢還在敗壞著,金兵南下之后,周邊地區更加混亂。土匪更加猖獗,以前他們也就在鄉村打家劫舍,現在已經發展到了攻城略地,金兵橫行無忌,過后不留,這些土匪就跟上去吃金兵的殘羹剩飯。
十二月中旬,金兵打爆了韓世忠部,韓世忠不但打敗了,而且逃走了,不但逃走了,而且逃的很沒尊嚴。他負責鎮守重鎮淮陽,在金兵的進攻下,卻像個草寇一樣逃跑了,金軍緊追不舍,他倉惶而逃,似乎有點康王附體的味道,先從淮陽逃到宿遷,又從宿遷往東逃到沐陽,在沐陽又被擊潰,接著放棄了軍隊,帶著少數心腹倉惶逃到海上,他的后隊統制官李彥先收攏潰兵,往北退到海州,反倒比韓世忠這個主將更加沉著。
李慢侯收到韓世忠的消息后,一開始簡直不敢相信,但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韓世忠也是典型的西軍,只要自己的心腹人馬還在,扔掉一部分雜牌軍根本不在乎。
韓世忠在淮陽被擊潰之后,局勢就出現了崩壞狀態。大多數地方官開始展現出良禽擇木而棲的秉性來,金軍南下楚州,知州朱琳降。金兵過高郵軍,守臣趙士瑗棄城走。這個趙士瑗頗不是東西,他的官兒是搶來的,這幾年官場動蕩,人員任免頻繁,朝廷任命蘇轍之子蘇遲來做高郵軍知軍州事,趙士瑗說他是轉運司舉留的,竟然派人阻攔,不允許蘇遲入境,朝廷竟然無可奈何,只能默認了這件事,將蘇遲打發到江西做官去了,對趙士瑗的懲罰不過是降低品秩二等,繼續讓他當高郵知州。
趙士瑗有這么大膽子,只因他在高郵早就根深蒂固,依仗高郵位于運河沿線,聚斂、搜刮,勾結朋黨,朝廷威望下降,讓他有恃無恐。但金兵一來,他就跑了。他一跑,其他官員也好不到哪里去,判官齊志行出城投降、迎接金軍,金軍入城,大肆劫掠一番而去。韓世忠潰逃之后,手下一個小校李在,聚攏了一批人,探知金軍退走,跑來殺了投降的高郵官員,扣了他們幫金軍搜刮好還沒運走的幾船財物,控制了高郵,搞起了割據。被張浚詔安的水匪薛慶,則在高郵西部的湖泊中建立水寨,人馬越聚越多,也多次攔截金軍押運船只。
地方官不敢抗金就算了,連土匪、亂軍他們也不敢抗。泰州知州曾班,金軍不久前小股部隊抵達,立刻投降,金軍飽掠一番后離開。潰兵宋進糾集了一幫人打來,他也逃。
年前,揚州以北各州縣,就剩下揚州還沒有被金軍劫掠。
李慢侯知道,這一天越來越近,金軍不可能放過揚州這個富庶州縣。
南邊傳來的消息,也不讓人省心,趙構在鎮江幾乎沒有停留,立刻就直奔杭州去了。
帶著一群高官、太監,以及軍紀敗壞的殘兵敗將,一路騷擾地方,如蝗蟲過境,再次給瀕臨崩潰的江南帶來了一波叛亂。
經過江南輾轉還傳過來一些消息,金兵果然已經包圍南京宋城,而且在盜寇肆虐的淮西一帶攻城拔寨,最西打到了潁昌府,守臣孫默被殺。
除此之外,很難有準確的消息傳來,留言倒是很多,有的說皇帝已經被抓到北方去了,有的說皇帝已經被殺死了,還有的說皇帝在重臣的保護下已經逃到陜西去了。李慢侯不太相信這些流言,他此時只能相信官方傳遞過來的情報。
而官方的情報,實在是太少了。
李慢侯努力從無數紛亂的情報中,尋找到那些可以確定的信息。
揚州肯定會被攻擊的,這甚至不是一個哲學問題,而是一個技術問題。毫無疑問,揚州最富,金軍最想打,毫無疑問,金軍肯定相信他們能打下來,那為什么不來打?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李慢侯猜測,只是現在金軍還無法抽出足夠的精力,他們還有更有價值的目標,那就是皇帝所在的南京應天府(歸德),這個邏輯很好的安慰了執拗的留在揚州的公主趙嬛嬛,同時也更堅定了她的執拗。
李慢侯還積極的跟各路抗金力量溝通,不是他有什么大計劃,他只是在努力自救。他跟北方的李在、薛慶溝通,跟東部泰州的宋進溝通,不求能跟這三地守望相助,事實上根本做不到,在金軍擁有絕對機動優勢的情況下,任何有對別人救援的善意,都會變成危險,只要出城就有可能被殲滅。金軍都不需要多少精銳部隊,他只需要一些游騎,一旦發現宋軍,追上去,纏住,基本上這只軍隊就完蛋了。
所以李慢侯跟各路勢力只是相互約定,各守信地不要互相攻擊,跨境劫掠這種事情,只能增加無謂的內耗。周邊這些勢力派人來看過揚州俘虜的幾百金兵之后,也明白揚州不好惹,都接受這種條件。泰州的宋進是潰兵,趁亂占了泰州,說不好聽是占山為王的草寇,說好聽最多也只是一個軍閥。北邊高郵城的李在情況類似,都是韓世忠的小卒,趁亂而起。守在高郵湖水寨的薛慶甚至是純粹意義上的土匪,原本是漁民,手下多是這樣的人物。
李慢侯在自救,其他人也都在自救。人類在絕境下強大的能動性,讓揚州已經開始出現商業貿易,非正常形態下的極端貿易,非必需品很難出手,必需品又十分昂貴,信用完全破產,能被接受的只有實物或者硬通貨,銅錢或者金銀,糧食或者絹帛。
但糧食的價格,卻出乎意料的低廉,或者說銅錢價格太高,市面上的糧食,不到千錢一石。之所以這樣,主要是朝廷在真州設了東南茶鹽公事司,增發了大量鈔引,徹底破壞了這種票據的信用,李綱發行了大量當三大錢,一個銅錢頂三個,舊銅錢更加堅挺,金銀更不用說,此時但凡想逃亡的富人,金銀是最便于攜帶的,比銅錢更堅挺。
糧食價格低廉的令人發指,要知道就在一個月前,揚州的糧價還高達十貫錢,貶低了十倍對于糧食這種剛需物資來說,簡直不可想象。卻又合情合理,因為同樣的事情,還發生在了汴京。李慢侯當時就在開封,當金軍圍城的時候,糧食翻了十倍都不止,為了一斗糧食,窮人賣兒賣女,富人賣屋賣房的都有。可金兵剛剛撤走,糧價迅速跌到了正常水平。官員葉夢得筆記中尋思過原因“淮南、京畿去年種粟麥甚廣,冬春之間,金人驅虜強壯過河,夏田成熟,收多食少,谷價甚平,小麥一斗一百三十文省,大麥一斗八十文省,粟一斗七十文省。”
葉夢得認為是因為金軍將青壯都給抓走了,種植的農作物太多,夏天老百姓收獲之后,收的多,吃的少,所以“谷價甚平”,現在的揚州有點類似的原因。但還有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糧食帶不走,金兵劫掠都不搶糧食,只圖金銀和絹帛,加上揚州之前囤積的大量官私糧食,導致糧食多的吃不完。
這讓許多糧食血虧,蘇州商人曹雪巖多次試圖將糧食賣給李慢侯,都因為價格沒有談攏而作罷。
但這兩天,李慢侯松口了,曹雪巖十分積極,立刻在明月樓宴請李大統制的錢糧官侯東參軍。
“侯大人,您抬抬手,在加一些罷!”
跟侯東做生意,能占便宜才怪。
曹雪巖深知這一點,可是能多一點,他死也死的好看一些。
“你就知足吧。曹兄,你知道我家大人囤了多少糧食嗎?夠全城人吃半年都富余。要不是大人開口,你那些糧食我一粒都不敢收啊。”
侯東頗有耐心的講價。
曹雪巖何嘗不知道這些,但是一千錢一石還是太少了,他囤這些米的本錢都不止這些。要怪就怪他太貪了,上次從潯溪運來的大米,讓他狠狠發了一筆。他本是絲綢商人,連絲綢生意暫時都放下了,一心撲在囤積大米上。趕上難民不斷涌入,尤其是當趙構帶著十萬大軍南下,糧價更是飛上了天。可誰能想到,金兵來的那么快?
結果三十萬石大米,生生砸在了手里,要不是這些幾乎將他身家都壓在上面的糧食,之前他也跟著其他同行跑了。不敢跑,留在城里,所以當金軍打來的時候,他跟幾個難兄難弟的同行一商量,索性去迎接金軍算了,如果對方不屠城,生意還能繼續做。路上碰到李慢侯帶兵反擊,之后還怕了很長時間,閉門謝客不敢見人,擔心官府來拿他。
金軍南下之后,城里的糧食市場幾乎就破產了。絕大部分人,現在吃的是官府的米糧,留下的人中,有的是大戶人家看家的下人,也不缺米。沒有糧食市場,糧食當然賣不出去。尤其是不可能快速賣出去,而拋售的人又多,不止他曹雪巖一個人看到揚州的米價啊。
金軍的奔襲能力,在宋朝之前是沒人能想象的到的,直到蒙古人出現之前,金人是全世界機動性最強的軍隊,契丹人從沒給過宋人這樣震撼的經驗,誰能想到金軍主力還在徐州,就能千里奔襲揚州呢?
金軍已經多次出現在揚州城外,不止李慢侯時刻準備著防御金軍南下,城里的商人都在逃跑。曹雪巖愛錢,但不能不要命,他也決定要跑。這批糧食是他唯一的牽絆,不處理了這批糧食,他跑不動,他總不能回家喝西北風去。
能一次性吃下他糧食的,此時也就只有官府和公主府了,但官府拿不出錢,給鈔引打死曹雪巖都不敢要了。因此也就只能找公主府,幸好之前跟李大人做過生意,對方也比較好說話,在他再三懇求的情況下,對方終于松口決定接手他手里的糧食。只是派了侯東這個奸人來談,讓曹雪巖的心都在流血。
也只能咬牙認了,血虧總比一把火給亂兵或者金兵燒了的強。
“也罷!但我要現錢,只要金銀。”
曹雪巖提出了一個自認合理的要求。
結果侯東冷笑一聲,拱手就要走:“您好自為之罷。如今哪里還有金銀?你自個兒找去吧。”
“慢走,慢走!那你老人家說個法子,我咱能將錢帶回去。兵荒馬亂的,我自己都不一定能活著回去,一堆銅錢我都帶不走,絲綢我更不能要了。”
他是做絲綢買賣的,還有一庫底子的絲綢沒有出手呢。
侯東想了想道:“這樣。你是平江人,公主府呢,恰好在平江還有一些產業沒有出手。你要信得過,我給你寫一封書信,你會平江去府里拿錢如何?”
盡管兩個公主讓侯東變現資產,可是那筆資產太過龐大,侯東又是一個不肯血虧的人,加上已經將杭州虧本出清了,蘇州一帶的資產就慢了一些,幾十萬畝良田、數千家屋舍,變賣起來不太容易。至今有價值數百萬貫的資產,依然在平江府的賬面上。
曹雪巖想了想,這是最好的方法,他帶著金銀上路,都不安全。要知道他那三十萬石糧食即便賤賣,也是一大筆錢,流民、潰兵、金賊,都能要了他的命。只是自己這么回去,真的能拿到錢嗎?公主不認賬了,他找誰說理去?那些權貴,他哪里惹得起?
于是他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要求:“那得公主作保。蓋公主印璽。”
侯東臉上露出慍色,哼了一聲:“你是什么東西?公主印璽是隨便蓋的?”
曹雪巖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太不合規矩,可那些貨是他的身家性命啊,此時那還管得著那些。
繼續哭求:“小人不是怕嗎?”
說完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來,里面裝著的是一些難弄的黃金。
侯東冷哼一聲:“別跟我來這套。你想害我?你去找李大人說說,公主那邊都聽李大人的。”
侯東不是不貪財,但他很有分寸,在對公主這件事上,他從不亂來。
兩人談的不歡而散,曹雪巖再次跑去求李慢侯,李慢侯竟一口答應了。
在普通人看來,公主蓋官璽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但李慢侯沒有這個意識。
這件事就這么定了。
可是曹雪巖并沒有馬上離開,此時城里像他這樣找退路的,不止他一個。揚州城是通都大邑,人口雖然不多,富商大賈卻不少。鹽商、絲商、米糧商人多如牛毛。有的未必是本人在此,但也留下了管家、掌柜的料理后事,這些人消息靈通,立刻就找上了曹雪巖,求他幫忙疏通,也想走公主府的關系,趕緊把資產送走。北邊幾乎所有城池都被金軍掠奪了,在不走,那些東西也保不住。
曹雪巖當然是無利不起早,他是收好處的,索性多留了三天。將城里大商人的產業,都通過公主府這條線轉移到了蘇州,尤其是一些蘇州商人,對他感激涕零,讓他已經成為事實上的揚州蘇商領袖。
李慢侯這邊,都是讓侯東去談的,他覺得侯東做了一筆好買賣。可是侯東卻認為這完全是血虧,賬面上的數字而已。哪里有把安全的江南富庶之地的產業,跟即將面臨戰火洗禮的危亡之地的產業互換的道理,哪怕換出了一個極其驚人的比例,那也是血虧啊。如果讓他細水長流,慢慢收那些要逃跑賤賣家產的富人產業,他能賺的更多,但他也絕對不會去做這筆買賣。因為所有商人都不會這么做,跟整個市場對賭的事情,從來沒什么好結果。
侯東覺得,李慢侯完全是在豪賭,拿他的命在賭,賭他能守住揚州城,最可恨的是,還賭上了柔福公主的命,把公主都置于這個險地,侯東盡管不是柔福公主的人,可他也看不起李慢侯這樣的賭徒,這是大奸人啊!
好在剛到正月,揚州城里終于來了做主的人,康王從杭州派來黃門宣召,讓李慢侯護送公主南下杭州。
侯東當然非常欣喜,他早就不想在這里待了,好幾次他甚至想逃跑,都跟幾個商人說好了,跟他們一起上路,最后都沒有下定決心,不知道過了江,該怎么跟延慶公主交代,怎么跟他爹交代。
康王之所以來傳召,是因為康王監國了!
不是擅權,而是從南京發出了明詔,讓康王監國,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同時詔天下兵馬勤王。
宋恥 第四十八節 康王監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