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恥 第四十五節 晏氏貞姑
這倆公主,大概是這世界上最大的富婆,公主府里囤積了超乎想象的財物。那些財物的源頭,其實都來源于北宋最繁盛的宋徽宗時期,又是宋徽宗時代執政時間最長的權臣聚斂,現在基本上都用來支持李慢侯這只軍隊,說起來他是在用最盛世時的財富,支撐最衰退時的軍隊,也頗有一些時空錯亂的味道。
“統制大人,恭喜恭喜啊!”
李慢侯走出關押女真人的房間,就看到公主帶來的那一大批財物,以及安排送財物來的那個胖子。
“侯參軍,同喜同喜,功勞也有你的一份啊。”
李慢侯笑道,這個胖子是很有意思的人,他癡迷于賺錢,但李慢侯發現他并不黑心,他的錢筆筆都有賬,主要是公主賞賜的,以及做生意賺到的,沒有一筆黑錢。這人膽子小,可是圍城的時候,卻敢冒著被亂兵砍死的風險來給公主報信,而沒有獨自逃走。
最牛的是,此人對賺錢有非常敏銳的嗅覺,過去就幫助蔡京做一些理財生意,現在幫公主做同樣的事情,極少虧損。大概是蔡京活著的時候,有機會學到動用幾十上百萬貫巨資做生意的經驗,這樣的經驗,是這個時代的人極少能夠有的。
所以李慢侯認定這個人太有價值了,很值得他拉攏。
果然一聽自己也有功,馬上就笑開了花。
“大勝了。生俘三百,斬殺兩百,破敵至少也上萬了。”
“有那么多?”
李慢侯有些吃驚,他讀史書,當然知道什么是春秋筆法,知道古代軍官報功都極盡夸張之能,只是不知道這個比例是多少。
他現在也懂得了搶功的道理,李綱不搶功,西軍就不給他賣命,童貫愛搶功,西軍就愿意給他賣命,其中的道理,非常簡單。
侯東笑道:“只少不多,這樣報功,那算有良心了。還有一級不斬,報功上萬的。”
李慢侯點點頭:“正好,既然你這么有良心,這報公文書就你來寫了。”
侯東這一次難得的沒有找理由訴苦:“樂意效勞,樂意效勞。只是不知道這捷報要奏給誰啊?”
他沒注意到一個公主剛剛走到身后,突然神色一變,默默轉身走了。
公主的皇兄趙楷,至今生死不明,剛剛收到的消息是金國最能打仗的四太子金兀術去了南京。
自從皇帝跟江南失去聯系之后,已經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攀附趙構,甚至勸進讓他繼位的進表都不知道收了多少。
又跟侯東商量了一下如何發賞等事,這家伙也提出了不少好建議,就將此事也交給他做了。
之后李慢侯追到了公主府,卻發現柔福公主將自己關在房中,誰也不見。
李慢侯知道他傷心了,也沒勸她,交代她姐姐照顧,同時跟延慶公主商量了一下安排他們南渡的事情。
最后讓公主以姐姐的名字,給趙構寫一封家信,將這場仗的詳情如實告訴趙構。報功奏章上的牛可以隨便吹,但高層不知道真相,一旦誤判的代價太大了。萬一趙構以為安全了,再返回揚州,才是最麻煩的事情。他的難逃,引起了一場城內的混亂,死了不知道多少人,折返回來,這些人就白死了。
然后,李慢侯立刻返回軍營。這才第一場仗,誰知道日后還有多少廝殺。所有人都很高興,都很放松,唯獨他此時需要的是警覺。當所有人都警覺的時候,他才能放松。
先安排城防,林永他們嚷嚷的慶功酒是要喝的,但得做好萬全的準備。花馬劉的探馬再次被放了出去,將警戒線一直布置到天長軍,時刻盯著這里的金軍動向。同時向北方的高郵軍通報情報,告訴他們已經有一只金軍奔襲揚州,讓他們保持警惕。
今夜的揚州很安靜,每家每戶依然緊閉門戶,街上幾乎看不到普通行人,往昔的繁華似乎就此逝去,但一點都不平靜,衙役沿街敲鑼,提醒百姓防火防盜。所有城門緊閉,城墻、城樓上出現了士兵。
街道上已經干凈了,因亂兵而死的百姓尸體被拖到城外漏澤園掩埋,這種漏澤園是蔡京設立的專門用于收臟無家可歸者的公共墳地。流放途中死去的蔡京,也被收埋在漏澤園中,算是這個奸臣為自己攢的福報。
軍營中,馬兵們都在吃慶功酒,步兵則沒有這個待遇,都在值守。李慢侯的理由是,這次戰功都是馬兵獲得,所以步兵沒有資格吃這個酒。不是舍不得,激將法而已。驕兵悍將,得培養出不服輸的勁頭。另外就是,金兵南下的危機并沒有解除,他們隨時都可能打過來。此時更應該打起精神來,哪怕李慢侯的警戒線撒的很遠,可依然難保萬無一失。
馬兵都去吃肉喝酒了,此時的城防自然大大的削弱,可他們戰斗了一天,其實已經沒有戰斗力了,精神卻極其亢奮,不讓他們宣泄一下,也是要出問題的。
最后一個原因則是,城里的兵力此時大大加強,防守壓力答大大的緩解了。
李慢侯在這座雙城的最高點平山堂中,跟幾個官員飲宴,為首的當然是黃潛善。酒宴也是這些文官操辦的,名義是給李慢侯慶功,他們沒想到李慢侯竟然能全殲來犯之敵,他們這群河北官員,大多都跟金兵接觸過,接觸的主要是小股部隊,可即便小股部隊,也十分的難纏,殲滅在他們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哪怕只有幾百個金兵,他們往往也選擇死守待援,決不允許出城邀戰。看似膽小,實則是吃虧吃太多的原因,追他們,追不上,追上了,可能中伏,在各種小伎倆上,這些文官真玩不過打老了仗的金兵。
盡管是為李慢侯慶功,可李慢侯發現,很快就有人搶了他的風頭。揚州州尉晏孝廣口若懸河的描述著戰場的兇險,以及當時的危局。他口才很好,文官們聽得如癡如醉,尤其是當聽到晏孝廣不惜毀家紓難,賣女救城的情節,紛紛叫好,連贊他的忠義。
李慢侯則俯視著整個揚州城,他看到了很多漏洞,很多僥幸。有些奇怪,金兵為什么要搶占東門?在李慢侯看來,那就是一處死地。保障湖(瘦西湖)從西北到西南,覆蓋了整個西郊,西北角還跟北護城河貫通,只有南方有一個缺口,寬度大概兩千步。南門的東側,是一條從南自北而來的運河,西側正對這處缺口,如果他們占了南門,堵住他們其實很難。
可他們偏偏選擇了東門,這處兩道城河包裹的地方,目的是什么呢?目光往西北角收縮過來,正是他修復的唐子城,也許金兵的目的,其實是為了防備子城的兵馬救援揚州城吧,他們當時擔心的不是城內,所以以為瘦西湖加護城河兩道防線,其實是在保護他們的。只可惜他們卻沒想到,宋軍竟然也有能力出動幾千騎兵包抄他們的后路,也許沒想到的不是宋軍的能力,而是宋軍的膽量。
也就是說,金軍的做法是合理的,只是錯估了形勢!
又看遍了四面城門,城門緊閉,戰斗結束之后,李慢侯就下令關閉了四門。城門關的很及時,因為不久之后,就有一千金軍騎兵從附近經過。他們人多馬更多,每匹馬上都裝滿了鼓鼓囊囊的財物,甚至還有馱著女人的。竟然都是從南邊過來的,李慢侯審過俘虜后知道,他們南下的目的是抓康王,結果到了揚州發現揚州人都往難逃,很容易問出康王剛剛逃走,于是分兵兩路,一路繼續南下,一路負責盯著揚州。結果這只本來只是被派來戒備的部隊,不但沒把擋住揚州可能南下救兵的任務當回事,反而大膽的直接奪了一座城門,希望立下奪城第一功。結果最后功勞沒撈著,把自己還給搭進去了。
每座城樓都有人駐防,駐防的兵是揚州的鄉兵,沒有正規編制,官府早前招募編練的,這樣的部隊,目前沿江、沿淮各個州縣都有。可惜大多沒什么用,既打不過潰兵,也打不過流寇,就像鎮江的鄉兵,兩次不戰而潰,兩次導致鎮江失陷。揚州的鄉兵也一樣,城里亂起之后,他們就潰散了。
但散而未逃,而是都藏了起來。因為他們的家眷大多在城里。這些人都是附近的鄉民,被招募當兵之后,周邊土匪肆虐,他們沒有出城剿匪,卻一個個將家眷盡量接到了安全的城里。他們的軍餉很低,養不活一大家子,許多鄉兵的家眷在城里打工,租住最破的房子,甚至有的臨時搭建窩棚。混亂開始后,大多數士兵第一時間選擇回自己家,他們有家眷需要保護。
混亂過后,作為鄉兵統帥,揚州尉晏孝廣收攏潰兵,發現竟然還有一萬多人,原本鄉兵總共兩萬人,去除各種空額,也就一萬多,因此逃走的鄉兵并不多。晏孝廣立刻將這些人安置到各個城頭駐防,恢復揚州防御,同時在城里張貼安民告示,派衙役不斷巡邏,防賊的同時安撫民心。
李慢侯發現,晏孝廣這個人還是有些能力的,不僅僅是會死,更會活。可以理解,生活在揚州這座城市,又做了十二年州尉這種官,職責類似于公安局長加城管局長,他接觸的人肯定是五花八門,天南海北都有,見識未必高深,但一定很廣博。又做了十二年治安工作,太懂得如何安民,恢復秩序了。
“李統制?來喝酒啊!”
晏孝廣八面玲瓏,誰都能關照到,不知不覺間,就接過了酒局的主動權。
李慢侯拱手道:“見諒。軍中不能飲酒,我已經有些喝高了。金兵隨時南下,不可不防啊!”
拿金兵嚇唬這些人很好用,果然就沒人勸酒了。
但晏孝廣不依不饒,硬要勸酒。其他一些文官也開始漂了,發出威脅,不喝酒就作詩。李慢侯只能喝酒,這群孫子,現在可得罪不起。未來權力會很大,而且心眼很小。做事的能力不行,壞事的本事很大。
不知不覺就有些上頭,知道壞事了。軍營是不敢回了,直接去了公主府。回軍營被看到了,萬一有人嚷嚷打他板子怎么辦。之前那十軍棍,讓他三天都沒下地,記憶深刻。
醒來已經是夜班,摸到身邊一人,驚出了一身冷汗,一咕嚕爬起來。
他以為他把公主給睡了!
“你是誰?”
李慢侯驚問。
“奴家是貞姑。”
頭大了,這是晏孝廣的女兒晏貞姑!
“你怎么爬到我床上了?”
李慢侯問道。
“家父把奴家賣與你了!”
這什么情況,那老家伙玩真的啊?
這難道不是笑話嗎?
玩大了!
李慢侯心道。摸索著下床,點燈。錦被里躺著一個露出香肩的女子。
忙問:“我沒做什么吧?”
問完就知道白問了,肯定沒做什么,但什么都做了。罪的一塌糊涂,能干什么事?但一個女人鉆進了被窩,這事就沒有轉圜了,這女人已經是你的了。
李慢侯明白,現在他不認也不行了。
“你爹真是缺心眼啊!”
李慢侯不由發牢騷。
晏貞姑哭了起來。
“你哭什么?”
李慢侯郁悶道,說你爹你還哭了?那么不靠譜的爹,不該說嘛!
“可是奴家伺候的不周?”
晏貞姑邊哭邊說。
李慢侯嘆道:“好了。給我打點水,洗把臉,靜一靜。”
讓她做事,最能安撫女人,這是李慢侯的經驗,金枝哭的時候他就這么對付,他以為只要讓女人忙起來,就什么事都沒了,事都是閑出來的。
晏貞姑穿衣服下床出門大水,李慢侯趁著這時間仔細捋了捋,昨天在平山堂吃酒席。
那些文官對自己非常客氣,后來說定早上送他們出城,去伴駕。最后那群文官沒人敬了李慢侯一杯,就是那一輪徹底喝倒了。最后一絲理智讓他叫人送他回公主府,沒道理啊,他吃慶功酒理所應當的,他昨天是指揮官啊。也不知道當時怎么想的,就來了公主府,惹出了這么一出。
不過又一想,即便去了軍營,晏孝廣就不會把女兒送過去了?可能那老頭也喝高了,這筆糊涂親他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啊,喝頓酒,一覺醒來多了一個老丈人,跟誰說理去。
莫名其妙的李慢侯就有些心煩,為什么是公主府啊,公主什么都知道了!
他心理跟做了賊一樣,還是做賊后被抓的那種感覺,羞恥加愧疚。為什么愧疚,是因為他始終認為他跟公主是有感情的,很純潔,也許很淡然,但是真摯的。只是兩人的身份,讓他們不能打破禁忌。李慢侯一邊為這種感情覺得不道德,一邊又會堅定的相信感情無罪,現代人特有的邏輯錯亂。
他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開始忐忑不安,不知道如何跟公主解釋,明明不需要解釋,他卻總覺得他應該解釋,解釋就是掩飾,又覺得不解釋她也能理解自己,不打算解釋,卻又不安。
糾結。
洗過臉冷靜了一番,看著晏貞姑,是很漂亮,十五歲的年級,還沒長開,卻已經有了驚人的容顏,讓人心動,像揚州的明月,干凈,又有種說不出的朦朧,這是揚州女兒的含蓄。
沒心情睡覺了,交代晏貞姑不要多想,自己出去了。
公主府里一片寂靜,偶爾看到守夜的士兵,交談幾句,一切正常。
帶著兩個衛兵,很快登上了城樓,一群鄉兵竟然都在睡大覺,自己悄然登城,他們都沒發現。
這樣的兵,能打仗?
看來要跟晏孝廣商量一下,這些兵得好好練練。罵醒士兵,他們一個個嚇壞了,嚇的不知道該干什么,假如是敵人,此時他們已經放棄了抵抗。
離開大城,返回子城,同樣視察一下,不等靠近城門樓子就被士兵喝止詢問口令。這不是他們天生警覺,而是罰錢發出來的結果。
轉了一圈,發現沒什么特殊的情況,立刻進了營房。攤開筆墨,開始寫筆記,打了一場勝仗,總需要總結一下心得體會,每個將領都要有總結,戰后大家一起討論交流,有沒有效果不知道,但每次討論會上,都會有爭執,每個人從不同視角來看待問題,幾十個人至少幾十個視角,拾遺補缺,總結不出什么奇思妙計,但往往能找到許多漏洞。
寫完之后,天已經亮了,軍營開始復蘇,人吼馬嘶,如同一架精密的機器轉動了起來。
迎面撞到一個書生。
“李統制。還您的筆記!”
這是軍營里的文書,沒什么官職,臨時招募辦理文案的。
以前很難找到讀書人,自從各路土匪肆虐周邊之后,往揚州逃難了十數萬人,這才招募到了一大批書生,盡管都沒有功名,也夠用了。
這個書生偶爾看過李慢侯的筆記,很感興趣,懇請借給他看看,李慢侯當然不會吝嗇,他寫那些筆記,一方面是總結實際經驗,一方面就是為了傳播,主要是希望有機會給一些文官看看,他們滿肚子大道理,實際經驗嚴重欠缺,又沒人愿意親臨戰場親冒矢石,李慢侯將這些筆記心得讓他們看看,也許能更貼合實際一些。
“都看完了?”
密密麻麻幾百頁筆記,書生這么快就看完了,不會是看不進去吧。書生都看不進去,文官能看進去嗎?
書生搖搖頭:“還沒細看。抄錄了一遍。”
有人讀書喜歡用抄的,有的朝代是因為書生窮,宋朝絕不是,宋朝印刷業發達,書本很便宜,抄書是一些人的讀書習慣。
這時候看到林永匆匆跑過來,這家伙昨夜宿醉,竟然起這么早。
“提轄。花馬劉還沒回來!”
“什么?”
李慢侯知道出事了。
花馬劉是昨日戰后撒出去的探馬,探馬是輪換的,昨夜他就應該回來。
宋恥 第四十五節 晏氏貞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