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恥 第三十六節 慈不掌兵
除了讓自己的手下去勾搭西軍之外,李慢侯自己這幾天其實也在跟西軍將領來往。
很正常的來往,吃吃喝喝,但卻有目的性。
大多時候是李慢侯以地主的名義做東,極少數對方回請。
王淵、辛道宗、劉光世、楊沂中、張俊、苗傅等等,這些青史留名的,沒留名的將領,李慢侯都請遍了。
目的公私兼顧,私的一方面,面對一群傳奇的將領,好奇心是難免的,更何況李慢侯的歷史好奇心格外重;公的一方面,日后他也是要抗金的,跟這樣一群同僚搞好關系,關鍵時刻那個人幫他一把,就值回這些酒錢了。
即便沒有未來的收益,其實李慢侯已經收回了成本。他請王淵、劉光世這些大將紛紛都去他軍營里看過,看他的軍隊演練,軍容等等,希望這些人能提出意見。這些家伙果然眼光獨到,其他人見了李慢侯的軍隊,一般也是夸贊,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這幾個家伙,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眼睛發直,直言是上好的好兵,能打硬仗。李慢侯請他們提意見,他們提了不少改進意見。
比如他們認為這些士兵其實不適合當騎兵,非常適合當步兵。能披甲當然好,不能披甲的,也可以作為突進兵來用。只是這些人身材不高,力氣也不夠大,適合長武器,不適合當刀盾兵,否則上了戰場容易吃虧。
他們的建議,李慢侯全部聽取,并記在本子上,受益匪淺。
就算沒有這些好處,單純跟這群粗坯一起喝酒聊天,也是非常有意思的。李慢侯尤其喜歡跟他們喝酒,一旦喝醉,這群人立刻口無遮攔起來,什么話都敢說。
他們中的核心是王淵,不但因為康王趙構最器重王淵,也是因為王淵確實有本事。
跟西夏人打過仗就不用說了,隨便拉一批老兵,哪個沒打過西夏人。關鍵這家伙有一套當官的哲學。
李慢侯親耳聽到,他說打仗,勝敗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著誰打。他說跟著宗澤那樣的人打仗,沒什么好處。跟著童貫這樣的人打仗,才有好處,打贏了能當大官。至于為什么,他沒說,算是他最高的當官技巧。
李慢侯琢磨他的話,很有道理。童貫權勢大,稍微有點功勞,就能吹到天上去,花錢買了幾個燕云州縣,立刻就封王。老大吃肉,下面才有湯喝。宗澤這種人,整天嚷嚷著北伐北伐,得罪了所有上司,即便打贏了,恐怕也會被人壓著功勞,宗澤都吃不到肉,宗澤很可能還不會去給自己爭功,底下人就更沒希望。
李慢侯從他們口中,聽到了一種站在軍人方面的呼聲,讓他引以為戒,他發現,他也有宗澤這種清高文人的毛病,那就是他并不是太在乎個人的榮辱。他招募軍隊,目的不是為了當官,只是為了做他認為對的事情,只是不想對世界袖手旁觀,不想以后被愧疚折磨。可是他李慢侯可以心安理得的面對自己的內心,跟著他的那些人呢?東陽、義烏的兵是為了拿軍餉,林永、牛仲這些人是為了升官發財,自己不能給他們這些東西,怎么能讓他們賣命?
想到這里,李慢侯明白,有些功勞,還是得爭一爭的,難怪岳飛跟著宗澤打了那么多的仗,一直是一個小官。而宗澤自己,贏得了青史留名,可一直沒人為他實現抱負,以前李慢侯可沒從這個角度來考慮過問題,也跟其他史學家一樣,將原因推到皇帝缺乏勇氣身上,卻忽視了即便皇帝同意讓宗澤北伐,宗澤能否驅使的動手下那些軍隊。宗澤一死,杜充就更沒希望了。
李慢侯主動結交這些人,他發現,這些人也樂意結交他。一開始不太明白,以為是自己是公主身邊的人,加上看著是大款,跟他在一塊有吃有喝,還能逛青樓。后來發現,這些人根本就是羨慕李慢侯。
西軍的正式名稱,是西北禁軍。在宋朝的軍隊中,有一條歧視鏈,廂軍看不起鄉兵,禁軍看不起廂軍,東京禁軍看不起地方禁軍,而皇城護軍又看不起普通的東京禁軍,李慢侯其實就屬于皇城司的護兵統制,是鄙視鏈的高端。這些西軍將領拉攏李慢侯,也是有目的的。他們是軍官,自己的前途無憂,可誰家沒有一大堆的兒女和親戚安置,把自己兒子塞進西軍去打仗,子承父業是有數的,優秀的子弟可以打出來,但大多數是混不到什么好前程的。
許多沒什么天賦的子弟,送到東京禁軍很合適,沒多大前途,但是待遇好,風險小,領軍餉多,打仗少。
另外,雖然李慢侯向他們請教了許多帶兵問題,其實他們也對李慢侯的本領感興趣。
一日酒會上,劉光世問了一個問題:“你的兵咋那么聽話?”
這幾天西軍的問題讓這些將領也頭大不已,自己的手下天天鬧事,地方官和王爺天天訓斥,他們也頭大。這些人膽量有沒有另說,打仗的眼光是很準的,知道軍隊亂成這個德行,是不可能打贏的。但沒有軍餉,讓他們怎么服眾,靠著威望,一次兩次還行,太多了,沒準他們一開口,就被那些**給打了,這事太常見。
其實這個問題李慢侯也很奇怪,以前他以為軍隊就該這樣,他把他能想到的軍事律條都寫了出來,對每個士兵都宣讀過,而且制定了非常詳細的獎懲條款,這些條款很細,但處罰程度其實并不大,目前還沒有一條關于殺頭的軍規。
后來跟其他部隊接觸多了,對比之后,李慢侯才認識到他練的這些兵,在紀律上,已經絕對合格。他反而好奇起來,他做對了那些事?他善于總結,還真給他總結出了一些心得。
王淵替李慢侯回答道:“你有錢,你的兵也聽話!”
李慢侯卻搖搖頭:“不光是錢的問題。我跟你們說,我帶兵兩年了,沒打過一個兵。”
這次連王淵也好奇了:“那你怎么管人?”
李慢侯得意的笑道:“你要讓士兵聽話,打其實不是最好的辦法。罰錢才是好辦法。練兵的時候,打一打是有用的。管兵的時候,罰錢才是最有用的。”
李慢侯帶兵時間長了發現,體罰雖然是利用身體的痛感,用痛楚讓人害怕。可是那些兵油子并不害怕,他早在杭州的時候就見過,西軍士兵打傷人,葉夢得派衙役打完他們板子,這些人笑呵呵的就走了。偶爾的當眾體罰,可能會讓人覺得恥辱,但長期體罰,慢慢就習以為然。
“你們知道為什么罰錢最管用?我算看明白了,這獎懲之法啊,獎就一定要獎到人眼紅心動,罰也一定要罰到人急眼心疼。錐子扎人,扎到軟肉上最疼。罰人就一定要往那心尖尖上罰,他最在乎什么,你就罰什么!”
李慢侯的兵跟西軍一樣,都是為了錢打仗的,這年頭大概也沒有為了理想當兵的人。所以這個道理是通用的,兩個大兵頭也認真聽了起來。
李慢侯繼續吹噓:“光是這罰錢啊,也有講究。扣軍餉不行,得讓他們從口袋里掏出來才最難受。”
體罰、關禁閉這些招式李慢侯都用過,用處肯定都有,但都不夠長效,而且每個月總有犯法的。罰錢是驗證過的最佳手段,效果奇佳,非常長效。因此他漸漸的就把罰錢玩出了花兒,而且還領悟到了這些整人的哲學。
剛開始罰錢的時候是從軍餉中扣,給他們記賬。然后呢,發軍餉的時候扣掉,于是每個月犯軍規的人數下降了很多,可總是有三五十個屢教不改。李慢侯又開始在發餉的時候,當眾宣讀那些因違犯軍規被罰款的士兵名字,這下每月違反軍規的人數下降到了二三十個。最后他開始不扣錢了,直接從這些人口袋里掏錢。
李慢侯罰錢,不是為了錢,他也不愿意用這些罰來的錢充軍費。他擔心一旦軍官可以從處罰中謀利,會將處罰當做一門生意。
李慢侯罰錢的時候,是讓犯規最少的一個都的士兵一起去監督,錢拿出來后,這個都的士兵一起出去美餐一頓。罰當然要重罰,因此最低的處罰標準,就是夠一個都,一百人吃一頓飯。當然這僅僅是飯錢,大概能花去一百錢左右,最近高了不少,三五百都不止了。表現最好的士兵都,當然不可能只出去吃白飯,他們出去吃飯,是作為一張獎賞,錢自然是走公費,如今不走公費普通士兵也吃不起肉,肉價昂貴,以前一只鴨子二三十文錢,現在漲到了天上,有一首詩“時見空中飛八百,每聞岸上叫三千”,天上飛的野鴨子要八百文錢,岸上叫買的鵝每只敢要三千錢。
可如果沒有罰來的飯錢,就沒有公費的這些酒肉。因此每當一個都被評為最優的時候,第二個月他們必然瞪著眼睛,去盯其他都也包括他們都那些犯錯的士兵,一旦發現,必然拉上當值的軍法官,圍著犯錯的士兵,高興的喊“哦哦,吃大戶嘍,吃大戶嘍”。
最低處罰都要一百文,對于很多長這么大都沒見過這么多銅錢的山民來說,是非常心疼的。李慢侯親眼見過一個士兵被從口袋里掏走錢之后大哭的樣子。一開始他還于心不忍,偷偷給過傷心士兵補償,現在他也可以跟著其他士兵去喊“吃大戶嘍”。
采用這種最直觀的的方法之后,犯法的士兵急劇變少。甚至現在輪休放假的士兵,出去喝頓酒,最后都習慣跟酒店掌柜對上一句“兩清了?”得到肯定的答復才敢走,因為出現過士兵吃飯忘了給錢,然后被商家追到軍營挨罰的慘劇。偶爾吃頓飯,奢侈一下,花不了多少錢,可一旦被商家告了,且坐實的話,挨罰是一百文起步,標準是十倍罰金,吃一頓二三十文錢的鹵肉飯,回頭被罰個兩三百,得心疼死。
李慢侯得意的將他這些心得告訴劉光世和王淵兩大軍頭,他們都聽呆了,一個罰錢,還能玩出這些花兒,朝廷也經常罰當官的俸祿,根本起不到作用,他們也沒少挨過罰,可實際上他們根本不在乎,北宋朝廷豐厚的俸祿,也比不上他們暗中撈到的好處多。反倒是罰款真能起到作用的小兵,朝廷抱著體恤的態度,很少罰款,都是打板子。
“妙。妙!吾等讀兵書,嘗聞慈不掌兵。皆以為掌兵需狠,今日方知,還要毒啊!”
王淵半是贊嘆,半是取笑道。
顯然李慢侯這種利用人性弱點刺痛士兵的方法,讓他們感覺出了一種聰明人的陰險毒辣氣息。
劉光世倒是真的對李慢侯的管理思維感興趣起來,問道:“你不責打,定也不會殺頭。若是兵士犯了死罪,該當如何?”
不管怎么說,罰款相比于軍中的刑罰來說,還是輕的,柔和的。但沙場兇險,有的是錢財刺激不到人的時候。那些死罪,又該如何。
這種事情李慢侯也沒遇到過,他的士兵目前能犯的軍規,無非是他制定出來的一些**惡習,比如互相斗毆了,比如欺負百姓了,吃飯不給錢之類的小事。至于戰場抗命,這些情況,目前還沒機會遇到,或者遇到了,李慢侯沒注意到,就像林永他們擅自出擊,其實認真追究,是可以殺頭的。可李慢侯反而思辨了很久,覺得該給他們一定的靈活性。
劉光世跟他認真的討論,他當然也認真的思考后回答:
“眼前還沒遇到嚴重的情況。且自有宋刑統來罰。我的軍規主要是用來管人。”
宋刑統,是包公時代北宋的文官們編制出來的一部律法,其中包羅萬象,連軍法都包括在內。這部律法的水平很高,被認為是中國古代的巔峰之作,明清律法大量引用,沒有特別超越的地方。
劉光世搖搖頭:“你用邢統罰的兵,你的兵不會愛你。”
李慢侯疑惑:“這是為何?”
劉光世說道:“你愛你的兵,你的兵才會愛你。你愛你的兵,你就得護你的兵。哪怕你的兵殺了人,你也要護著他。你今天護著你的兵,他日你的兵也會護著你。”
李慢侯突然明白了,這是軍閥的邏輯。哪怕自己的士兵殺了人,也要出面保護,久而久之軍隊就成為一個小團體,以軍官為核心,除了自己的軍官,誰都不認。
西軍能戰斗,肯定跟這種小團體思想有關,戰場上只要軍官玩命,一群粗坯跟著拼命,當然能打勝仗。北宋西軍因此形成了大量將門,比如秦鳳路的種家軍,熙河路的姚家軍,麟州的折家軍等等。兵為將有的情況雖然遠不如唐朝的藩鎮,可這些主要集中在陜西的秦州、鳳州、熙州、河州、涇州、渭州、麟州、府州、延州、慶州等十幾個延邊軍州中的將門們,互相之間姻親連接,現在有西夏這個共同敵人,他日要是西夏被他們滅了,誰敢保證他們不會形成藩鎮尾大不掉?靠忠心,靠的住嗎?折家將不就投降了金國!
而且李慢侯現在就發現,西軍軍官們雖然內部有沖突,但他們會抱團。他們會三三兩兩或者獨自請李慢侯,但從來不會叫上苗傅,因為苗傅是山西上黨人,不是西軍將門出身。
盡管心里不太認同這種包庇士兵的做法,但李慢侯還是挺感謝劉光世的,這應該算是他們將門里比較核心的經驗了。
于是他也跟劉光世他們分享了一些他通過體重之類的大數字來規范訓練的方法,讓兩人再次刮目相看,這些方法也未必是最好的方法,只是很新鮮,而且道理上說得通,又經過李慢侯的實證,已經是非常有價值的軍事經驗了。
能得到兩個西軍大軍頭的認可,李慢侯還是很得意的,不由越說越多,也越喝越多,竟然喝醉了酒。
軍中嚴禁飲酒,除非輪到休假,否則喝醉是要處罰的,而現在可沒輪到李慢侯放假,他相當于當值期間酗酒。
這是要重罰的!
可是看到那些跑來吆喝著吃他這個大戶的士兵,從他身上拿走了規定的罰金,臉上卻沒有從其他普通士兵身上拿錢那么高興,李慢侯明白,罰錢的軍規,對于他這樣的軍官來說,沒有力度,士兵們心里并不服氣。
宋恥 第三十六節 慈不掌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