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恥 第二十九節 公主護騎
牛仲回到揚州的時候,發現他的兩個老對手,田平、田夏兄弟已經將隊伍拉了起來。
這倆兄弟過去做過馬卒,也打過不少仗,說是運氣不好沒立下戰功,可牛仲覺得,這兩兄弟八成是太滑頭,肯定是沒好好賣死力,不然馬兵怎么可能撈不到戰功?不像他牛仲,會騎馬只是因為家里養過馬,騎術一直都不如田家兄弟。
李慢侯對牛仲不辭而別,瞞著趙叔近帶來了一百來個西軍官兵的行為很認可,不瞞著,可能就帶不出來。另外兩個跟著牛仲一起去的軍官去了東陽和義烏,他們還要將放假的士兵都帶回來。
尤其讓李慢侯高興的是,牛仲帶回來的士兵中,有五十多個會騎馬的騎兵,他們就是參與叛亂的杭州龍騎指揮的兵。宋軍打仗不行,名字倒是威風。杭州這里的軍隊,屬于西軍的就有決勝、萬全、歸遠、龍騎四個指揮,由一個叫白均的西軍將領統領。田均屬于第三序列的歸遠軍指揮,就是因為他被殺,引起他手下兩個都頭陳通、林永帶頭嘩變,其他部隊跟著鬧事,控制了杭州城,殺了許多官民。
此時帶頭人之一的林永也來了,這讓李慢侯有些頭大,留下他吧,他怕罩不住,萬一這家伙以后再帶頭鬧事,可怎么辦。軍隊發不下餉就鬧事,恐怕以后有的鬧了。李慢侯現在都有些經濟危機了,官府供應不及時,他承諾的軍餉又高,靠自家的財力支撐,要跟國家的敵人開戰,這幾乎不可能?
他要抗擊侵略,就需要更多部隊,招募更多部隊,他是養不起的。
多一百來個士兵倒是無所謂。
跟林永溝通了一番,言談中很容易判斷出,這就是一個粗人。不是粗人,不可能為了長官被殺發動叛亂,腦子昏了一些,卻很講義氣。于是李慢侯決定留下此人,因為他發現,西軍被欠軍餉是常態,叛亂主要還是因為他們的老大被文官不分青紅皂白的殺了。
但林永帶來的兄弟都要打散。李慢侯很聰明,林永的官職不變,還是一個都頭,而且讓他帶一個完全的都。但是他帶來的西軍士兵,則全部打散,分到其他軍隊中充任小軍官。這樣林永也能接受,他那些老兄弟也都升官了。
另外那些會騎馬的士兵,就沒辦法打散了,全部交由牛仲帶著,總共四十多人,卻讓李慢侯的手里終于擁有了一只像樣的騎兵部隊。
可惜目前還是沒有用武之地,李成叛亂算是被鎮壓了,李成逃到了山東腹地,主力部署在兩淮的宋軍打不到他,他也威脅不了兩淮。淮西的丁進也被劉正彥帶領的幾千西軍騎兵追的到處跑,不是打不過,只是追不上。
整個兩淮依然比較平靜,除了越來越多的毛賊之外,沒有大的動蕩。
這些小毛賊,大多數都是從河北流落的義兵甚至一些迫于無奈的難民。
對付這些難民,是用不到強軍的,李慢侯也不覺得自己的部隊現在算強軍,所以得知西北部楚州一帶有流寇活躍后,他主動請纓去平亂。他不是要殺那些迫于無奈打家劫舍的難民隊伍,他只是希望制止打家劫舍這種行為,不但是救助良民,也是救助這些難民,因為李曼會收編他們,將他們整編成抗敵的隊伍,岳飛、韓世忠都是這么做的。
李慢侯覺得,此時李綱將主力都部署在要地,根本無法全面防衛,打流寇不需要強軍,卻需要機動力量,恰好他現在有騎兵,又不是強軍,正好適合這樣的任務。
可是請戰的奏章送上去過了一個月才批下來,也不知道楚州的流寇還在不在?
得到命令后,立刻出擊。
一共帶了三百人,騾馬八百,此次不乘船,全靠畜力。這樣成本會更高,但機動力會更強。李慢侯需要學習流寇似的機動戰法,要是形勢發生最壞的轉變,李綱也擋不住南下的金軍,李慢侯要做好在江淮水網密集地區這種最有利地形下,跟金軍作戰的準備,面對金國大軍,他想不出比游擊戰更好的策略。
三百人雖然有騾馬八百,卻并不都是騎兵。騎兵太難訓練,讓一個沒騎過馬的士兵,學會騎馬,并且能快速移動,沒一年工夫下不來,讓一個士兵學會在馬上作戰,李慢侯不知道要多久,因為他目前還沒訓練出來。
他手下能騎著馬快速跑起來的,就只有一百出頭,其中四十多個還是牛仲從杭州忽悠來的西軍龍騎,能騎馬打仗的也就這四十來個人。
馬都是川馬,那三千匹川馬,在一個月內,先后落入了李慢侯的手里。可惜病死了兩百多匹,還有三百多匹不合格的,也沒宰了吃肉,而是留作馱馬。也沒讓馬販賠錢,反倒跟馬販吳興說,如果日后還來販馬,可以再來揚州找他。李慢侯覺得,能保留一條販馬的渠道,比損失一些金錢更劃算,只要川馬的販賣渠道不斷,不止他能收益,其他軍隊也能收益,也許就能間接幫到韓世忠、岳飛等人。
為什么還有騾子,主要是因為川馬能做戰馬,但不是好戰馬。馱著重甲兵跑不起來,倒是那些大青騾子,可以馱著重甲兵短程猛沖一下。因此挑了五十多匹大騾子,供這些西軍騎兵使用。
那些步兵怎么辦?牽著馬跑。李慢侯發現,教會浙東山民騎馬太難,可是他們非常善于奔跑,輕裝趕路很長時間不需要休息。因此決定讓他們牽著馬快速奔襲,馬馱著他們的重甲和干糧,每人雙馬,一次極限奔襲可以超過百里。但奔襲一百里后,人馬俱疲,根本無法戰斗,甚至馬會被累死,人反而比馬更有耐力。
揚州到楚州超過三百里,李慢侯計劃用五天時間完成這段路程。現代軍隊,急行軍一天可以行進一百多里(五六十公里),這時代的部隊,即便李慢侯重金打造的山民部隊也沒那種耐力。可三成的水平,還是應該具備的。更何況不需要他們負重,輜重、鎧甲都是馬馱,他們輕裝突進,至少也要有六十里的耐力,這只不過是現代軍隊正常行軍的速度而已。李慢侯很重視部隊的機動性,因為他要面對的是女真騎兵,他翻遍史書,發現要機動,還得是騎兵。三國時期,夏侯淵帶兵可以三日五百,六日一千,曹操帶領精騎可以一日一夜行三百馀里,這些都是急行軍情況下的記錄,李慢侯認為至少也得達到三國時期的水平,否則很難跟巔峰時期的女真軍隊作戰。因此這次出兵,其實也是一次實戰訓練。
于是在古老的運河岸邊,就出現了這樣一幕,一群群輕裝士兵,每人牽著至少兩匹馬、騾,快步行軍。上千年的運河運作,遺留下了很好的道路。許多州縣附近,都有青石板砌筑的道路,供纖夫拉纖使用。即便沒有這種硬化路面的,各地官府也多次修整過,加上纖夫常年不斷的踩踏,路基十分堅固。這給行軍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從揚州到楚州這段路程,又幾乎是筆直的沿著運河而上,這種情況下,其實不計代價的雇傭纖夫,反而更快,因為讓纖夫輪換,可以日夜不息,速度達到一百里以上。就是不夠靈活,無法脫離運河行動。
第一天趕到邵伯鎮,第二天到了高郵,沿途駐扎的時候,都必須跟當地官府溝通,向他們尋求物資援助,同時也打聽消息。物資總能要到一些,但絕對不夠。在邵伯鎮完全自理,在高郵軍得到了一點大米。第三日野營,第四日到了寶應,可即便李慢侯手里有朝廷調動剿匪的命令,寶應縣也不肯供應給養。能不能得到地方官府支持,全屏運氣和地方官心情,以及自己的人脈,如果李慢侯是文官,基本上就一定能要到。可他不是,他只是一個武官,哪怕打著公主護軍的旗號,文官依然看不起你,這是李慢侯已經多次感受到的職務歧視。
第五天趕到楚州,山陽縣縣令倒是很客氣,給了很多糧食。因為李慢侯是來幫助楚州剿匪的,楚州治所就在山陽縣城,可以說就是幫山陽縣解決地方上的匪亂。楚州通判賈敦詩還為他接風過,之后他暫時歸此人節制,這算是他的臨時上司。
賈敦詩告訴李慢侯,流寇三天前出現過一次,試圖劫掠北神鎮,被他派兵出擊趕跑了,這兩天沒有動向。李慢侯請求主動追擊,上次他不敢追丁進,全軍上下恥辱,這次有了戰馬,沒有任何避戰的道理。
賈敦詩也同意,反正不是他拼命,打的好,他還能請功,打的不好也不會受罰。
修整了一日,第三天大早出發。
從北神鎮渡過淮河,向北追蹤。讓牛仲帶兵壓后行軍,李慢侯與林永騎馬探路。親自探路的目的,主要是跟林永學點本事。這林永是西軍都頭,有帶一百人的經驗,打過不少仗,打過西夏人,鎮壓過方臘起義。
林永信心很足,他告訴李慢侯,打方臘這樣的起義軍,跟現在一樣,找到他們比打敗他們難。他很擅長追蹤,很快就在河北一個村莊里找到了消息,有樵夫說昨日出門打柴,見過一群匪人。
林永說,這些土寇,一定會繞開大道,但一定會靠近村莊。
繼續往北搜尋,野外扎營,清早追擊。晌午,在金城鎮以北五里外追上了一伙人馬。
相距五六百米,看到烏壓壓一群人,聚攏在一個土丘上,如果是平時,李慢侯甚至不會以為這是一群土匪,只會以為是路人,他們推著大量獨輪車,男女都有,而且大多是女人,少數是男人,也沒見拿著武器。可是林永篤定,這些都是土寇。
李慢侯問他該不該殺過去,要怎么殺。他對屠戮婦孺,實在是不忍心。
林永反而建議撤兵,理由是沒看到青壯,懷疑這些老幼只是誘餌。他建議立刻撤退,匯合主力,調查清楚在做計議。他從這些老幼的數量判斷出,土匪青壯人數不會少于五百。
李慢侯從善如流。立刻調轉馬頭,向金城鎮方向撤退。結果反而在這里撞上了土匪青壯,倒不是他們在打埋伏,只是巧了,狹路相逢,給撞上了。
遠遠看到這群人,人數眾多,加上陣型散亂,看著氣勢驚人。林永卻大笑說是草寇,根本不懂排兵布陣,竟然建議換騾沖陣。
李慢侯十分猶豫,這群人呼啦啦一大片,看著排開了一里地。有的騎馬,有的騎驢,更多的騎著騾子,不過他們的騾子跟李慢侯挑選的大青騾子還不一樣,高矮胖瘦都有,顯然他們并不挑揀。即便這些人是烏合之眾,但人多勢眾,四十幾個人去沖陣,不是找死?
李慢侯正要反對,林永卻下命令:“娃娃們。換馬。殺賊了!”
四十幾個騎兵齊齊下馬,爬上騾子。他們身披重甲,操縱著騾子緩緩向前騎行,隊形越來越緊密,幾乎腿挨著腿,肩并著肩。接著拍打騾馬,慢慢加速,最后突然高叫著,嗷嗷沖向敵群中,手里揮舞著長矛、大刀之類的長武器,全都伸向前方。
李慢侯臉色醬紫,他被忽略了!他是主將,可這些西軍,在林永用陜西話吆喝了一聲,竟然都拋下他這個主將殺敵去了。
遠遠的一片麥田邊,李慢侯一個人騎在一匹川馬上,陪他的只有他的那頭騾子,剩下四十幾匹川馬四散開來,各自跑到旁邊的水田里啃食青苗。
發愣的空兒,林永已經帶人殺進了敵群之中,如羊入虎口,直接鑿穿敵陣,而那呼啦啦一片的匪軍直接被打蒙了,四散潰敗,林永他們則陣型散開,揮舞大刀、長槍,來回沖殺,許多人倒在地上。
戰斗進行了半個小時左右,一片土匪,跑的跑,死的死,林永他們則看著逃跑的敵人,并沒有去追擊,而是打騾慢慢回到李慢侯這里。
李慢侯有些發愣,這就是打仗?
林永看到李慢侯鐵青的臉色,一步躍下騾子,跑過來跪在馬前。
“卑職未及請示,擅自出戰,可是機不可失,請大人見諒。”
李慢侯很生氣,他想到了很多條陣斬大將的故事,剛才在他們殺完匪徒回來的時間,李慢侯想著一定要處罰林永。擅自出戰,不可饒恕。而且這么彪,這跟姚仲平偷襲金軍大營有什么區別?
這種抗命的作風不能縱容,可是當機不可失那四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李慢侯的一切怒氣就消了。
姚仲平劫營失敗,該負責的是皇帝,皇帝是策劃人,姚仲平只不過是執行人。姚仲平失敗當然可惜,可是在幾十萬宋軍中,也就只有這個人敢帶著部隊去主動出擊,這種精神恐怕才是宋軍最缺失的。
李慢侯之所以惱怒,是因為對方未經請示,沒把他放在眼里。看起來毫無紀律性,可是在這場戰斗中,林永他們才是壓上全部身家性命的那一方,是更專業的那一方,他們會為他們的行為負責,而不是李慢侯。
這讓他想到不久前他給兩個公主講的故事,好水川之戰中,韓琦和任福的故事。韓琦是一個文官,在后方制定策略,要求任福完全執行,任福帶著兒子一起戰死,最后歸罪于他沒有完全執行后方文官的方案。即便如此,任福為他的行為付出了代價,韓琦卻只是貶官。文人編寫的史書中,將任福貶低的一錢不值,而將韓琦的遭遇,看成是被愚蠢的任福牽連。可是任福死了啊,他為自己的決策付出了性命代價,假如他按照韓琦的指示作戰,難道李元昊這樣的天才對手就找不到機會伏擊?恐怕李元昊更容易找到一個文官僵化指揮的空檔!
就在剛才那場戰斗中,林永他們是任福一方,而李慢侯險些做了韓琦和為韓琦開脫的史官。
想到這里,他的臉色陰轉晴,笑了起來。
“不怪你。怪我沒跟上你們,你們跑的太快了。”
李慢侯立刻轉變了立場,他的意思是,剛才他也該沖上去,是的,剛才是他錯了。
林永笑道:“大人。卑職請求換馬追擊!”
“還要追擊?”
李慢侯驚疑,看著散落各處的毛驢、騾子,一地的財物,和落馬而逃的土匪,這時候不應該打掃戰場嗎?
林永道:“騾子勁大,就是不耐沖突。剛才要有好馬,那些匪人逃不掉的。現在換馬追擊還來得及!”
“那就追!”
李慢侯道。
林永立刻吆喝士兵換馬,這次都不用保持隊形,找到了大概方向,全都追了上去。李慢侯跟在最后,不是他害怕,而是他馬術不行,跟不上這些人,沒法跟他們保持一致。就吊在最后,拔出寶刀,伏在馬上,緊緊跟隨。
很快就跑到了剛才戰斗的地方,此時這里依然有一些被沖散,沒逃走的土匪。有的是剛才的戰斗中受傷逃不了,有的是墜馬或者墜驢后兩條腿逃不開,結果再次遭遇噩運。
如秋風掃落葉,騎兵掃過之后,沒有一個活人,李慢侯好容易撿了一個漏,一個癱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五十歲模樣的老人,他的刀卻沒有揮下去。這怎么看都像一個本分的農民,身上穿著粗布麻衣,旁邊一條驚了的毛驢,尥著蹶子。
李慢侯沒殺他,刀子從他頭頂上方劃過,繼續追著林永他們去了。
正在李慢侯心思復雜,為自己剛才沒殺那個老者而矛盾,他是來剿匪的,看到了土匪,卻不忍下手,這樣對嗎?可那是一個農民,殺了他,就對嗎?這時候后面傳來喊殺聲,李慢侯馬上回頭,正看見那個老頭被人一刀砍了腦袋。
殺他的人,是一個重甲步兵,牛仲帶著五十多個騎馬步兵趕來了。這人不會騎馬沖殺,他們是騎馬趕路,然后下馬殺人的。
農民的死終結了李慢侯的思考,收了韁繩,牛仲已經到了他身邊。
李慢侯立刻命令:“追上去。策應林永他們。”
牛仲領命,帶著這些騎馬步兵追了上去。
此時的情景很明顯了,甚至李慢侯已經看到身后一群牽著馬飛奔的步兵,他們身上都穿著鎧甲,在之前已經做好了戰斗準備。
李慢侯很快就等到了他們。
“大人。剛才在金城鎮碰到了這伙人,我們打了一陣。他們跑了,一直追過來。”
李慢侯這才知道,為什么會在這里遭遇這些土匪,這些土匪可能是打算劫掠金城鎮。結果先遭遇了牛仲帶領的大隊,沒占到便宜,打算趁著速度逃跑,偏偏遇到了除外探路的李慢侯一行,在這里被沖散了。
李慢侯現在可以跟著這些牽馬步兵放心追擊了。
等到追上去的時候,林永、牛仲帶的人已經遠遠跟那些土匪對峙上了。
正是在剛才看到婦孺的那片土坡前。
宋恥 第二十九節 公主護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