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恥 第二十二節 只能抗旨
趙楷是一個對兄弟姐妹很好的兄長。
這一點是公認的,他母親很受宋徽宗寵愛,但可惜死得早,死的時候,只有趙楷一個人成年,柔福帝姬、莘王趙植還有一個順德帝姬都很年幼,宋徽宗很疼這幾個子女,趙楷也很疼這幾個兄妹,不管是做給皇帝看的也好,真有長者之風也罷,名聲出去了,趙楷就不得不為這個名聲所迫。
讓親妹妹去罵哥哥,因為哥哥假死脫身,竟沒想過這些兄弟姐妹。
現在另外兩個弟妹,莘王趙楷和順德帝姬趙瓔珞全都被金兵擄走了,就這一個妹妹逃出生天,也是為數不多的公主,即便康王趙構后來在江南都不得不善待逃回來的柔福帝姬,更何況趙楷這個親哥哥呢。
妹妹的一番委屈責備,如果能勾起趙楷的愧疚之情,當然會百分百滿足妹妹的要求,更何況這個妹妹的要求并不大,只是給李慢侯封一個小官而已,還是武將,兵荒馬亂時候的武將,并不是什么好前程。
聽完李慢侯的分析,茂德帝姬也覺得有道理,精神是這么個精神,但寫就只能讓柔福去寫了。
妹妹對哥哥的措辭,是李慢侯無法提意見的,他本身的古文功底不錯,但跟這時代的人相比還差一些,尤其是宋徽宗的子女,在文辭方面都十分有天賦,他就更比不了了。
兩人分開后,茂德帝姬去找柔福帝姬商議,很快就以柔福帝姬的名義,寫了一封家信性質的文書,其中夾帶李慢侯的諫言,諫言的作用充其量起到證明他了解一些軍事常識,至于皇帝會不會采納,是不是有更好的方案,就不得而知了。
接下來的問題,就成了如何將這封信送到皇帝手中,這是家信,不是奏章,不用公開,所以柔福帝姬信里可以直言責備兄長,臣子斥責皇帝是犯上,妹妹責備兄長則是訴苦。但家信比奏章更難送到皇帝手里,因為皇帝并不僅僅是兄長,更是皇帝。
這就無法走官方程序,也走不通。目前的狀態是,柔福帝姬是臨時起意逃走的,身上連個證明自己身份的信物都沒有,茂德帝姬是籌劃已久,帶著全部的公主印信以及當時冊封她的金冊出逃的,她證明自己身份容易,可柔福帝姬很難。
最后決定,由茂德帝姬也寫一封信,加上她的印信,由她證明妹妹的身份。并將她們為何出逃,如何出逃的情況簡單給皇帝交代一下。趙楷自己都是假死脫身,在這個問題上,應該不會糾纏,只能大事化小。
所有書信寫好之后,交由心腹直接送去南京,如果沒有遭到官方阻攔的情況,就不要驚動官方。如果被攔阻,就出事茂德帝姬的書信,其實也沒什么大問題。
讓心腹去送達,更快速,更直接,也更隱秘,少惹許多麻煩。
“帶上這個吧!”
最后李慢侯拿出了一個玉墜,當初柔福帝姬在蔡府水池里賞他的白玉童子墜,因為他給她講了一個豬八戒和嫦娥私奔的荒唐故事。
玉墜也許趙楷認識,因為這是柔福公主之物,玉佩后面刻的柔福二字。
做完這些之后,就只能等消息了。
這段時間,李慢侯正好養養身體,這一路上吃了太多苦,宋朝時的旅行,可不是什么詩和遠方,旅人是很苦的,出門本身就是一種風險,客死旅途不是什么新鮮事。尤其是為了探查浙東、南一帶的山民風氣,鉆山的那些日子,基本上只能風餐露宿,營養狀態很差,可以說是瘦骨嶙峋。
反倒是李四,雖然也吃了很多苦,看著更像壯實。李慢侯不由懷疑,是不是自己這副現代人的身軀,受到了太多的優待,太過嬌貴了!
幸虧沒生病,還有養回來的機會。
有李慢侯在身邊,金枝也大氣了起來,不在跟家里的其他人搞對抗,不在自己做飯,而是大大方方讓廚子來做,她給賞錢。
同時李慢侯沒忘記繼續學習,兵書戰策盡可能多記一些,結合一路來收集的資料,盡可能模擬戰爭場面。拿出自己畫的那些圖來對比研究,軍事領悟不多,地圖倒是背的爛熟。不僅僅是江南一帶的地形特征,他從宋城往南就開始描畫市井,雖然大多數是城市的寫真,可其中的橋梁、城墻、水網、遠山,都具有極高的軍事價值。
也許他沒有軍事天賦,但有記憶的天賦,江淮、江南地區的半壁江山,竟然就這樣裝進了他的腦子。
學習、養生,鍛煉身體,每日加強武術訓練,在杭州跟一些西軍官兵對抗過,雖然他從小練的這些武術,更多只有鍛煉功效,但從西軍哪里學到了一些實戰技巧,借用府中家丁的武器加緊練習。
李四主動跟李慢侯一起練起來,他雖是一個市井子弟,但卻一門心思想做大事,為了做大事這種樸素的愿望,他愿意做出努力。
消息傳遞比李慢侯想象的要快,公主的心腹北上鎮江,騎馬走陸路只用了一天,第二日過江,第三天就到了宋城。通過一些蔡京的故舊,聯系上了宮里的黃門,將私信傳遞到了新皇帝趙楷面前。
果然趙楷對此十分重視,他一個親弟弟,一個親妹妹都被金兵抓走,北宋兩百多年間凡是重要的宗室其實都被抓走了,留在南方有分量的宗室,只有他本人,還有就是康王趙構,現在突然出現兩個公主,他不能不重視。
立刻派加急文書傳到江南,讓地方官確認,并令妥善護送公主返京。
一來一回,僅僅第七日,就有地方官員登門。
湖州知州胡交修及通判張燾聯袂而來,這兩人并不是主角,真正的主角是一個黃門,也就是太監。名字叫做馮益,曾經是趙楷、趙多富母親王貴妃宮里的太監,自幼看著柔福帝姬長大的人。趙楷派他來任妹妹是最合適的人選,一來肯定能認出真假,二來馮益是他母親宮里的人,是值得信任的心腹,有些隱秘不會宣揚。
果然馮益將地方官仍在門外,自己一個人進去跟公主言語了幾聲,很快就傳出了哭聲,太監和公主同時都哭了。
在門外眾人見狀,知道這公主假不了。
李慢侯等一群人,都只能在外面等著,甚至被馮益帶來的一些宮衛擋在遠處。
兩個地方官,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什么交代,進門之后,跟所有人都不接觸。
也許他們清楚,有的事情,知道太多并沒有好處。公主逃亡這件事過于詭異,為什么別的公主沒逃,就這兩個公主逃了。
知州胡交修通判張燾兩人都是新任不久的官員,之前都是京官,來湖州任職,是被貶過來的。胡交修被貶,是因為在擁立張邦昌的文書上簽了字,被趙楷秋后算賬,可是當時所有官員被金軍囚禁,誰敢不簽字,只有秦檜等少數幾人沒有簽字,然后被帶去遼東了。
張燾被貶則是因為受李綱牽連,他本是中書省下官員,李綱大權在握的時候,調他去身邊做幕僚,李綱被貶后,身邊十幾個人受到牽連被貶,他是因為主戰而被罷官。現在李綱已經被趙楷調去南京復職,他也得到昭雪,調到湖州做通判。
兩人剛剛赴任,都很小心謹慎,皇帝讓大太監馮益全權負責,馮益交代不讓他們插手,他們當然不敢,也不愿意插手。
很快馮益就走出來了,依然沒跟幾個官員商量,而是轉去了茂德帝姬屋內,他有兩個公主要辨認呢,他分得清主次,柔福帝姬是皇帝的親妹妹,當然要先認,可其實茂德帝姬更好認,因為她送去的信箋上,有完整的印信,再說了,茂德帝姬是年長出嫁的公主,又是第一美人兒,見過她的人極多,也不好冒充。
確認了柔福帝姬是真的,茂德帝姬自然不會假,進去后,隨便看了看冊封金冊,然后就跪在地上磕頭,連連痛哭,直說讓公主受委屈了。
馮益口稱公主,隨后告訴茂德帝姬說,皇帝已經恢復了舊例,帝姬名號不在用了,恢復公主稱號。因為有官員建議,說帝姬這兩個字是蔡京當年奉承宋徽宗給改的,很不吉利,帝姬,帝饑,現在好了,宋徽宗被當做俘虜抓去遼東了,果然饑了。趙楷立刻就改了過來。
跟兩個公主相認之后,馮益招呼兩個官員進來拜見公主,驗證的程序就算結束。
這時候門外卻傳來了吵鬧聲,有人要闖公主府。
今天馮益他們到來的陣仗很大,官員出行必然要清街,衙差們打著肅靜等招牌,馮益是作為欽差來的,真正更大,帶來的人足足上千,湖州幾乎將能派來的公差都派來了。如果公主是真的,那這些依仗就是給公主準備的,如果是假的,那這陣仗就是用來抓假公主的,事情扯到了公主這種身份,就小不了。
公主府已經被封了起來,此時還有什么人敢硬闖?
不久就有一個人跑了進來,是個文官打扮。
到了院中,也不進屋,遠遠就叩拜起來。
“下官知平江府孫覿叩見柔福、茂德公主!”
平江府就是蘇州,宋徽宗給升級成府的,大概是因為搜刮了足夠多的奇花異石給他。
潯溪村往東不遠就是平江府地界,可依然屬于湖州,平江府的知府跑來湖州給公主請安,倒是很積極。
“孫知府請起,請進來說話。”
公主的侍女黃鶯兒來傳話。
孫覿立刻屁顛屁顛的跑了進去,他們說什么聽不清楚,但語氣卻越來越高,聲音越來越雜,似乎爭吵了起來。
“官人,誰是公主?”
李慢侯跟金枝躲在自己房門后,他們這些家里人全都被要求各自留在房內。
“趙家姐妹啊!”
李慢侯回答。
“啊?!”
金枝剛才聽到外面有人大聲叩拜,下意識的問道。
李慢侯隨口回答,現在可以公開了。
“趙大姐趙輕卿本名趙福金,是茂德帝姬。趙小姐趙嬛嬛本名趙福金,是柔福帝姬。”
李慢侯此時還不知道帝姬又改公主的事情。
“官人,你沒說胡話?”
“真話!”
“你沒騙我?”
“真的!”
金枝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她這一年多來,竟然是跟兩個公主暗中交鋒,這幾天還做夢想著自己當了誥命,就能把這兩個官家女子比下去,誰想對方竟然是公主。
她倒不是為自己以后沒機會壓過公主一頭而失望,純粹是嚇的。一個漁家女,竟然在跟兩個公主暗中較勁了一年多,這得是多大的罪過啊。
突然她又爬了起來,拉住李慢侯的手:“官人,我不會害了你的前程?”
李慢侯奇怪道:“那兩個公主就是我的前程。你怎么會害我?”
金枝怕的都要哭了:“可是奴家,可是我……”
道理說不出來,總不能說自己心里暗自跟兩個公主比肩吧?總不能說自己暗自吃過公主的飛醋吧?
想到這里,金枝再次擔憂起來,看向李慢侯的神色都有些害怕。
“官人。你真的跟公主有私?”
她一直懷疑自家官人跟趙家大姐有私情,她不止一次看過兩人獨自在一起,南逃的路上鉆過小樹林,在家里密會了不止一次。她一直隱忍著裝作不知道,因為她不敢把這件事挑明了。
她就是個小女子,能過上如今的日子,她想都不敢想。她不敢想,萬一跟李慢侯鬧起來會有什么后果。在所有的關系中,她都自覺將自己放在弱勢的一方,受委屈的一方。從不敢做一些她認為可能被認為胡鬧的事情,比如在發現丈夫跟別人有私情的時候,學會裝作不知情。
可現在發現丈夫的私情是一個公主,早就積壓在內心的惶恐徹底爆發了出來。如果跟丈夫有私情的是一個普通女子,她可以不滿,但要是一個公主呢?她這個正妻弄不好,才會被淘汰。這樣巨大的身份落差,讓她有些崩潰了。
“你胡說什么?”
李慢侯笑道。口氣是那么的不堅定,其實他也很心虛,要說沒有,他跟公主之間,是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的,要說有,他也就是親吻過公主而已,在宋代,這可能已經算是相當荒唐的舉動,但應該也算不上絕對的有私情吧。
金枝突然哭起來:“官人。你不要騙我。”
李慢侯繼續安慰:“我騙你干什么。外面好像沒聲音了?”
李慢侯岔開話題,再次在門縫處偷看,一群官員都走出了公主的屋子,走到了院子里,互相之間拱手,都黑著一張臉。
那個太監將所有人送出院子,包括哪些衙差,然后自己走回了公主的屋子。
很快黃鶯兒走了過來,朝李慢侯的屋子走來,不等她走到跟前,李慢侯就打開了房門。
“李大官人。公主有請!”
黃鶯兒今天說話都客氣了很多。
“請稍待!”
李慢侯發現金枝僅僅抱著他的胳膊,身體都在發抖,不知道為了什么。
但他必須得去,朝旁邊的屋子喊道:“妙常。過來!”
張妙常大概也在門后躲著,一聽見叫聲,瞬間就開門走了出來。
“你來陪陪你姐姐!”
妙常很乖巧的過來扶住金枝,跟李慢侯一起將她扶到床邊。
“你沒事吧?我一會就回來!”
李慢侯摸了摸她的額頭,沒有發燒,但神情古怪,有些失神。
“你姐姐不知怎么了。你看好她,有事就叫我。”
說完輕輕撥開金枝的手,趕緊走出去。
剛出門就聽見屋內哇哇大哭的聲音。李慢侯滿腦門疑惑,這是怎么了?受了委屈?因為以前沒告訴她趙家姐妹是公主的事情?這么多的氣性!
李慢侯嘀咕著走進了公主屋內。
兩個公主都坐在繡桌旁,一個太監站在一邊,正說著什么。
黃鶯兒走在前,回稟道:“公主。公公,李大官人來了。”
太監呵呵笑著,上下打量著李慢侯。
“果然是孔武有力。難怪能護送公主周全。也辛苦你了!”
李慢侯拱手:“大人謬贊。”
太監朝一邊拱手:“好了。不扯閑篇。圣上有口諭。”
說完看著李慢侯,李慢侯也看著他。
太監愣了片刻,道:“還等什么呢?”
茂德帝姬在一旁道:“還不快接旨!”
李慢侯這才反應過來,不太習慣的跪下,趴在地上。
太監這才道:“圣上口諭。護衛李慢侯護衛有功,授武功大夫,湖州防御使,權公主護軍統制。擇日護送公主回京。欽此。”
武功大夫是一個武職官階,宋朝武官官階一共五十三階,武功大夫是第二十七階,算是一個中級武官。湖州防御使是一個官職,但這不是什么有權力的官職,可以說有官無職,在唐代算是一個有實權的地方武官,在金國和遼國也是掌管民政、治安的官職。可在對武將權力極力限制的宋朝,各州都有防御使,但不職掌、無定員,不駐本州,一個州可以有無數個防御使,也不用到該州上任,地方上也沒有官衙,稱之為寄祿官,設計出來就是為了給官員多一份俸祿的。宋朝設計了復雜的官階、官銜、寄祿制度,大多數都是多一份俸祿,沒實際權力。
只有這個公主護軍統制,聽起來像官職,可李慢侯卻找不到對應的官位,似乎是臨時設計出來的,聽名字能理解為他現在是公主府的護衛頭子了。目的是讓他護送公主回京,也就是去南京應天府。應該是臨時職務,也沒什么固定權力。
這跟他想要的完全不一樣,李慢侯本想能在地方上當一個武將,獲得招兵的名義,然后去浙西招募戚繼光曾招募的那些山民,訓練上一段時間,接著去申請北伐呢。
現在看來,他得跟著公主一起回南京,去了后個人肯定是有好處的,當個閑官,領份俸祿,完全不是他想要的。
但他已經等不及了,皇帝不能給他他想要的,那就只能抗旨了!
宋恥 第二十二節 只能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