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確是經商者的天堂。
從古以來受到輕視的商人,成為了共和國最具光采的新象征。
私營企業從悄然涌現到批量涌起,只不過僅僅兩年而已。
在京城這個地方,寧衛民所投資的企業,幾乎覆蓋了所有最掙錢的行業,而且個個都是私營企業里最先崛起的排頭兵。
誰讓他們既有寧衛民的指點,又有寧衛民資金的呢?
在市場從藍海到紅海的過渡期間內,搶占市場的先機,簡直不要太容易。
即便只有守成能力,資質平平的張士慧。
也因為得了寧衛民給他量身打造的“貼牌酒”業務讓個人資產狂漲數倍,甚至一躍成為寧衛民在國內的合作伙伴里里發跡最快,賺得最多的那個人。
不得不說,寧衛民對他實在是太好了。
不但把最肥的一塊肉給了他,而且給他出的妙招簡直就是當代的經濟典范。
在這個信息流動渠道稀缺,最具奇效的年代,在《紅樓夢》電視劇的熱播帶動下,陳曉旭、鄧婕和沈琳出演的《紅樓夢》系列的酒水在電視臺一經播出,立刻就聲名鵲起,旗下產品則以一炮而紅的速度迅速躥紅全國。
張士慧原本以為花了許久時間備下了足夠的貨,其實根本就不夠賣的。
播出后不過短短幾天,連一個月都沒到。
他手里十六七萬箱,成本差不多八十幾萬的貼牌酒就被各地或找上門,或打電話的經銷商給瓜分完了,一下子換回來三百多萬。
而且后面還有不知道多少人等著拿貨的,甚至定金都等不及的先打了過來。
此后張士慧是弄出多少來,就賣出多少去。
說真的,張士慧這輩子就沒賺過這么容易的錢,真是連給酒水貼牌的速度都趕不上賣貨的速度。
有了這個生意,哪怕輕輕松松躺平,干一年就頂其他人奮斗十幾年的呢。
所以這近一年來,幾乎樂瘋了的張士慧主要就干了兩件事。
第一,干脆買下了一家自己的貼牌工廠,把商標和產品包裝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
第二,到處去尋找價格合適,質量靠譜,供給穩定的酒源,好弄回來加工貼牌售賣。
這不,這一年的國慶節前。
張士慧在事業上又有了一個關鍵性的突破。
他和通州縣政府談好了條件,決定以接收所有員工,背負企業現有二百六十七萬元的負債,并且支付二百萬現金為代價,買下了效益年年下降,幾乎處于倒閉邊緣的通州酒廠。
并且通過工商注冊變更手續,把公司和酒廠改為以“紅樓夢”來命名。
這一并購的完成,不僅進一步強化了公司和酒廠與《紅樓夢》文化的緊密聯系,在市場上引起了廣泛關注,顯著提升了品牌的知名度與市場競爭力。
更關鍵的是,他讓自己的企業以后就脫離了皮包公司的范疇,有了相對穩定的白酒貨源,真的成了一個擁有自己工廠的實業資本家了,而且長期能獲得的穩定利潤相當驚人。
這么說吧,如果他把通州酒廠的產量全部開動的話,每年能產酒五千多噸。
平均一噸酒糧食成本不過五六百塊,借助“紅樓夢”的大IP,卻能賣到一萬兩千塊。
這樣的產能,這樣的毛利率,會帶來多少倍的利潤增長?
張士慧現在可以清楚看見的,就是這個廠子起碼一年可以帶給他和寧衛民三四千萬的利潤的保底,而他能拿到其中一半。
說白了,借助紅樓夢大IP,用酒水套現太容易了,簡直比搶錢都快。
這門生意既沾了工業生產的光,契合國人消費習慣不說,而且還能獲得文化賦予的特殊溢價,他不發誰發?
所以現在的他,不但心飄了,而且也貪了。
一方面他自信暴漲,感覺自己能力好像能力不比旁人差,也是受命于天的天之驕子。
如果這么干下去,用不了多久就是億萬富翁,也能進軍國際。
另一方面,吃了甜頭的他還覺得這些好處仍然讓他意猶未盡。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等的就是這么個能讓他一飛沖天的好機會。
所以為了賺得更快一些,他還要在上扔錢,希望盡量加快賣酒的速度,同時還想繼續收購酒廠,繼續擴大產能,賺更多的錢。
這就是為什么他會在10月8日這天,張士慧把替寧衛民管理公司的趙大慶,還有替寧衛民打理洋酒行的沙經理都請到一起來吃飯的原因。
首先,作為同在寧衛民麾下,業務相互關聯的企業,張士慧絕對確信這兩個人肯定能幫到他,而且給他的價格是最優價格,不會黑他。
另外就是他也有一個狹隘的小心思,渴望在這兩人面前好好顯擺顯擺自己的闊氣。
以證明他這個壇宮飯莊的經理,無論能力還是成色都不比他們這些曾經在皮爾卡頓公司任職的高層差。
否則豈不是等于“錦衣夜行”白發了這一筆橫財?
這或許就是一個暴發戶最真實的底色——炫耀性消費與攀比心理。
張士慧渴望通過炫耀財富來獲得別人認同,而且他已經不滿足于辦“慧民書社”這樣造福百姓的舉動,借助記者采訪和政府頒發的榮譽,來獲得普通人的關注和欣賞了。
他現在更迫切的是需要社會層次更高級的那些人對自己產生羨慕,最好是那些曾經和寧衛民平起平坐過的人。
或許這對他來說,是一種社會階層的“進步”。
然而他因為自身素質的局限,卻恰恰沒有意識到,其實這種行為在本質上反而源于他對自身社會地位的不安全感,是一種內心的不自信的露怯體現。
10月8日中午十一點半,張士慧、趙大慶和沙經理在長安街京城飯店隔壁的貴賓樓飯店聚首。
張士慧請客的地方是位于貴賓樓三層的明園餐廳。
之所以選在這里,張士慧自有考慮。
一是因為貴賓樓飯店是港城霍先生投資,于9月22日剛開業的新飯店。
大家都不熟悉,對這里環境即使陌生,他也不至于顯得那么露怯。
否則,他很容易暴露出自己小市民的底色,不但浪費金錢,而且留下破綻。
二是因為如今的京城除了宮廷菜,最貴的就是粵菜。
他作為一個曾經的飯莊管理者,在中餐菜肴的專業性上是有一定權威性的,在這樣的宴席上,他不但能舒適自在一些,更好的沉浸在自我實現的成就感中。
而且也便于他施展所長,向請來的兩個客人傳遞出一個模糊又微妙的信號,他已經后來者居上,不但在財富上超越了他們,也在派頭上超越了他們。
果不其然,貴賓樓飯店的豪華裝修成功替張士慧拉升了這次宴請的格調。
無論是一樓大廳龐大的牙雕巨制《長城萬里圖》,以及三樓絢爛的《圓明園西洋樓翡翠玉雕圖》,還是餐廳里表現華夏文化的圖紋地毯,花梨木的明式家具配絲綢坐墊,喻意延年益壽的松鶴墨畫,都讓人賞心悅目,嘖嘖稱嘆,不負外界所流傳的“古有帝王家,今有貴賓樓”這句話。
尤其是對他們幾個人來說,一下子就讓他們想起了曾經的壇宮飯莊,因此有了共同的話題,張士慧自然是一路走一路吹,宛如一個真正的行家。
張士慧訂好的位置是二樓靠窗的一個雅間。
坐在這里用餐,不但能點染幽靜怡然氛圍,安心品嘗美酒佳肴,也能欣賞窗外花園大廳的優美景致,沉浸在綠樹紅花的美景之中,這才叫真正的悠然自得,賞心悅目。
在兩個客人里,沙經理最是眼尖心細,一見面就洞悉了張士慧的變化。
瞅一眼他身上的灰色皮爾卡頓西服,就知道不是本土生產的,而是來自日本的進口貨。
再看一眼他手腕上明晃晃閃亮亮的勞力士金表和碩大的嵌寶石金戒指,以及隨手攜帶的金利來的皮夾子,就更是對他刮目相看。
于是人剛落座,就蓄意恭維的說,“老弟,你可真行啊。這么快就發了,看樣子還是白酒更有搞頭啊。比起你來,我可差遠了。”
這話夸得張士慧很高興,心里美滋滋的。
沙經理可是相當會做人的,他要謙虛起來比張士慧更顯誠意,而且順水推舟,又捧起了人來。
“哎喲,我那還不是靠咱們趙總的幫忙。沒有趙總,我哪兒能提高知名度啊。還別說,效果是真不錯,一打,銷量眼瞅著就上去了。這全是趙總的功勞啊。”
趙大慶別看做的,但骨子里卻是個比較實在的人,一聽這話馬上也謙虛起來,而且是真心實意的。
“別別別,這功勞我可不敢攬在自己身上。我也就是扛活跑腿兒的主兒。要說真能耐的,還得是咱寧總,那詞兒想的多好啊。‘好詩飲好酒,好酒吟好詩,品味極致軒尼詩’,有寧總給的這兩句,什么都齊了。否則怎么敵得過‘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人家靠的是好彩頭,咱們拼的是品味。要不,咱們憑什么能和更早進京城的人頭馬分庭抗禮?老沙你說是不是?不是我說啊,現在法國的XO,也就是馬爹利銷量不行,還不就是因為沒有好的詞嘛。哎,對了,張總,就你那也是寧總的手筆。好嘛,《紅樓夢》仨大美人給你打,誰有這樣的福氣。你那收獲是不是更明顯啊?…”
然而這話張士慧卻不愛聽了。
他沒想到寧衛民都不在京城,還隨時有人對其歌功頌德,不免隱隱有點受刺激,忍不住嗆聲道,“趙總,那你這意思,一個好,生意就全妥了?那生意也太好做了不是?咱們也別把話說太滿了。否則真出了問題,我可拿你是問…”
這番話譏諷的意思不但明顯,而且也欠缺容易理解的邏輯。
畢竟現場仨人屬于同一陣營,本來聊得好好的,突然給這么一下子不愉快,為什么呢。
趙大慶愣了一下,著實有點摸不著頭腦。
至于沙經理倒是看出來點眉眼,然而他卻誤以為張士慧是跟自己攀比,于是趕緊話鋒一轉岔開了這茬兒,又捧上了張士慧。
“哎,老弟,你這話有理。其實要想生意好,光靠可辦不到,還得東西好才行。就拿你的買賣來說,誰不知道,你那‘金陵十二釵’和‘紅樓一夢’在全國都賣瘋了。現在好多人可都拿你那酒跟咱們傳統的十大名酒媲美呢。我這酒行的前程螢火蟲一樣,日后頂多了也就占京城一隅之地,你的前景可不得了,注定是放眼全國啊。”
其實最后這番話完全就是純吹捧了。
張士慧的酒都是貼牌酒而已,用的酒都是中檔貨,再怎么著也沒法跟十大名酒比啊。
可張士慧聽著挺美,這回可就想認真的顯擺顯擺了。
他故作漫不經心,但實際上頗為志得意滿的炫耀著,“哎呀,別說,老沙啊,你這話才是真行家。我也不瞞你們說,最近啊我剛買了一個酒廠,年產量差不多五千噸吧。明年我打算再弄一個,到時候產量就是過萬噸。現在我是生產和一起抓。所以啊今天啊,把二位請來,一是請沙總幫忙打聽打聽,京城這個范圍里還有什么酒廠適合我入手的。二就是想請趙總幫幫忙,再重新給拍個,這次我要往大了搞,什么金陵十二釵,十二副釵都給湊齊了。還要在國家電視臺弄個時段。兩位,你們不會讓我失望吧?”
沙經理和趙大慶都被張士慧的話唬了一跳,他們的確沒想到這小子搞出這么大的陣仗來。
“酒廠的事兒我先幫你問問,不過你得問一嘴,寧總知道這事兒嗎?”沙經理說。
“就是啊,你要拍的連同時段弄不好也得花個五六十萬。你不得跟寧總打聲招呼嗎?”趙大慶也有顧慮。
沒想到張士慧笑了笑,居然毫不在意的說,“你們倆啊就是太死板了,自己都把自己手腳束縛住了,那還怎么挑大梁。寧總是誰?那是玉皇大帝,遠在日本,開開舞會,接受萬民朝拜就好了。他讓咱們負責具體事務就是信任咱們,所以不要老拿些瑣碎事兒去煩他。咱們是誰,開天辟地的苦力,盤古而已。這點兒事能干先自己干了,否則什么時候才能真正替老板分憂啊。你們說是不是?”
沙經理和趙大慶再次對視一眼,這下子都覺出了不對味。
玉皇,盤古,這是什么比喻,誰大誰小啊?
還替老板分憂,說的好聽。
張士慧這小子,莫不是生出了反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