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女人有第六感,其實男人也有。
擺在眼前的事實很快證明,小陶并非杞人憂天。
因為那個劉眉對于桑靜所造成的影響,甚至比他所料想的還要高。
起碼小陶就能夠肯定,桑靜之所以會萌生出國的想法,應該就是潛移默化深受劉眉的影響。
尤其在小陶幫著桑靜謀畫赴日留學的計劃進展有些不順利后,劉眉更是沒少在背后給桑靜出謀劃策。
以至于桑靜對于出國一事,態度又變,竟然又冒出了新的主意。
而由此造成的結果,不僅讓小陶對劉眉真的開始產生怨恨,已經快到忍無可忍的臨界點了,也讓小陶和桑靜的關系隱隱有了些裂隙。
重要的轉折點發生在寧衛民離開京城的第二天。
由于寧衛民在京城的時候,小陶一直有事要忙,都沒什么時間陪女朋友了。
于是等到寧衛民一走,安排了一下什剎海三輪車的生意,他就想著忙里抽身,找個時間和桑靜見上一見,而他們約會的地點就選在了西單。
八十年代后期的西單,環境變化是很大的,各種消費場所都漸漸多了起來。
這里已經不像八十年代初時那么單調了,只有西單食品商場二樓可供情侶休憩。
特別是標新立異的消費場所,更是雨后春筍。
除了西四的“大地”西餐廳,原先的西單體育場,現在是西單勸業場的那邊,還有個用防空洞改造的餐廳“洞天”,都是年青人尋樂的好去處。
而且夏日的冷飲,也不是只有三分五分的冰棍兒,一毛二的雪糕,一毛五的北極熊汽水,還有酸梅湯一類的冷飲這么單調了,現在也有了可口可樂、芬達、咖啡、甚至是進口啤酒和洋酒售賣。
像這一天,小陶和桑靜約在西單見面,就發現這里竟然又新開了一個咖啡館兒,地點是西單北大街靠近十字路口的東側。
這是一座雙層建筑,外形古樸典雅,有點歐洲建筑的意思。
第一層是大眾冰激凌室,全部是大眾散席,賣的都是比較常規的冷飲。
而二樓看上去似乎更有情調一點。
于是小陶就帶著桑靜從一條寬不足兩米的窄梯上的紅地毯,一直走到二樓。
果不其然,在二樓的樓梯口有著一個圓形的雕花月亮門,上懸一塊隸書體寫的“桂月蟾宮”的匾。
再走進去,里面是一個約上百平米的廳堂,完全稱得上是別有洞天。
這里面開著冷氣,溫度比只用吊扇吹風的樓下可涼快多了。
而且似乎為了營造一種幽暗浪漫的氣氛,盡管是大白天,密不透風的窗簾都是拉的嚴嚴實實的,在廳的中間,反而是燈光光線最強的地方。
五顏六色的迪斯科彩燈聚照在一塊僅六七平米的小舞池。
舞池上方吊著一個多鏡面的迪斯科球體。
圓形舞池還被一圈黃銅欄桿圍著。
這里總共有三個出入口,舞池也要比整個廳的地面低出一尺。
廳內的大部分面積都錯落有致的分布著兩人對席,中間也夾雜著幾個多人對席。
還有一些光源是從幾個分布在過道邊上的光照燈箱中發射出來的,燈箱上全是進口酒水的。
光從屏內照出來,使照片顯得逼真而生動。
那些藍幽幽的淺光,像電影中的背景燈光一樣微弱的散布在黑暗的空間里。
在兩面墻壁上還嵌著兩塊電視機屏幕,播放著一些世界風光片,還有明星演唱歌曲錄像片。
小陶從寧衛民的口中已經獲知這種錄像片,叫做——MTV。
他們用充滿驚奇的眼光,挑了一處座位落了座后。
一個穿著紅馬甲的服務小姐馬上走過來,遞上了兩份酒單,并將他們桌上的蠟燭點燃。
小陶此時注意到,蠟燭的形狀是一個蘋果,燈芯就是蘋果上端的小棍兒。
這個蘋果漂在一個盛水的小盆里,倒是有些別出心裁。
根本沒用多長時間,桑靜就已經翻看酒單點好了兩客冰激凌,兩份西點,一杯檸檬茶,一杯麒麟啤酒。
應該說,這個時候這類的營業場所多數都很不正規,價格沒譜兒,看人下菜蝶兒,有的還賣假洋酒,也沒有現在酒吧的情調。
多數人來這種地方消費,都免不了要好好尋思尋思。
桑靜之所以點這么快,就是因為她根本沒看價格。
這只能說明,長時間的接觸,這個姑娘已經習慣于花小陶的錢了,一點也不見外了。
此時點好了東西,他們環顧四周,廳內的其他坐席上,也能看到坐著很多卿卿我我的情侶。
舞池中還有一對情侶正隨著音樂漫舞。
纏綿得像拉絲一樣的立體聲音樂輕柔地彌漫在幽暗的空間里。
此時播放的是一支薩克斯演奏的低沉憂郁的曲子,叫什么名字他們可說不好,只是聽著耳熟。
按理說,如此浪漫的地方,又是第一次來,對于許久沒見面的小陶和桑靜來說,應該是有一定情感的促進作用的。
便于他們肩靠肩坐在一起卿卿我我的說一點親密的話。
但可惜的是,桑靜似乎卻沒這個心思,她的關注點全放在出國的事兒上。
對出國這件事,她簡直是著了迷,不知是出于對國外的向往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反正她滿腦子都是“出國”、“出國”。
開口沒有任何的含情脈脈,沒有詢問小陶最近過得怎樣,都干了些什么,開口就是直奔主題,詢問小陶,自己去日本留學的事兒有門兒了沒有。
這不免讓小陶頗感失落,但是還是一五一十的把寧衛民的回復告訴了桑靜。
甚至怕她為此焦慮或者不高興,小陶還一再寬慰她說,“寧哥是什么人你不會不清楚。他只要答應我辦,就肯定一定能辦好。你就放心吧,只要是寧哥那邊替你鋪好了,你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去了日本肯定住宿、讀書、生活全都替你解決好,到時候你只需要專心去讀書,拿學位就好。”
然而桑靜卻對他的勸慰沒有任何反應,反而愣楞的出著神兒,像是有什么心事的不言語。
過了老半天了,桑靜才開口跟小陶說,“哎,你說,我要是去美國怎么樣?”
“美國?”小陶一下愣了,他不清楚桑靜怎么會萌生這樣的想法,“咱們不是說好了去日本嘛。
“不是啊,美國擁有全球頂尖的醫學院,如哈佛大學、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等。醫學教育體系完善,科研實力強,臨床實踐機會豐富。可比日本好多了。而且我從中學到大學,學的外語都是英語。雖然水平一般吧,可也有一定基礎了,補補課考個托福應該問題不大,總比從頭學日語要強啊。”
“可美國多遠啊。而且…而且我都替你托了人了。”
“遠有什么呀。都是坐飛機,都是出國。日本再近,等我出去了,我們也不能見面啊。何況你托來托去,不是也沒個準信兒嘛。我覺得我也應該試試其他的門路才是。”
“我剛才的話白說啦,你急什么啊。寧哥答應的事兒肯定沒問題。留學不是小事,手續復雜,你得有點耐心才行。”
“可劉眉跟我說,人的時間是寶貴的,像出國這種重要的事兒,可不能一棵樹吊死。萬一要是你那邊辦不成。我的時間步不都浪費了。我覺得還是得做兩手準備才好。”
“哎喲媽呀,那也別去美國,那是多亂的地方啊。你一個女孩子你行嗎再說了,你從小嬌生慣養的,你去美國洗盤子啊。你受得了嘛。要是日本可就不一樣了。寧哥在日本也得叫牛,他要幫你去了日本,我就真放心了。保準一天盤子也不會讓你洗的。你絕對不用為生活發愁…”
“行了吧,你也就是個嘴上的魔術師,光說的好聽。你要是真放心不下我,那你就陪我一起去啊。你又不缺錢,要是咱倆一起出去,那不就好了?”
“別別,這怎么又把我給扯上了。無論日本還是美國,我可哪兒都不去啊。好好的,我出國干什么啊,我可不去受那洋罪。我是有足夠兩人出國的錢。可我要出去,那我生意怎么辦啊?”
“切,你那點爛生意。不就是管幾輛三輪車嘛,有什么前途啊。我跟你說實話吧,不管你去不去,我是挺想出國的。雖然我在國內什么也不缺,可我就是不滿足,這就叫追求。要我說,你也應該有點追求才對,出國有什么不好啊,就是你不去讀書,起碼也能開開眼界。”
“拉倒吧,我花那么多錢,把自己辦出國就為了開開眼界。那是能當吃還是能當喝?再說了,外國人的錢還真沒國內的好掙,你別看那些出國讀書的人都怎么怎么牛,其實也就落了個名聲好聽,要論掙錢,他們還真沒我掙得多。就算學成畢業不回來了,他們留在國外又能怎么著。無論日元,還是美金,不也就花嗎?”
“錢,錢,你這一生最大的志向就那點錢啊…我可沒想到還真讓劉眉說對了,你真沒出息。”
就這最后一句,小陶的臉色變了,難看得就跟暴風雨要來臨的大陰天一樣。
要知道,前面倆人雖然有爭執,可終究只是情侶之間不同意見的正常爭論和表達。
但最后這一句算什么?
不但能看出桑靜發自骨子里的看不起他的蔑視,簡直像戳他的心窩子。
更關鍵是這種鄙夷,還摻雜了外人的意見,同樣受到了劉眉的影響。
這可就完全不同了,有人在自己和女朋友之間挑撥,小陶豈能不怒?
不過好就好在桑靜也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不管是因為她完全是無心之語,還是因為她注意到了小陶的情緒變化,反正她馬上就為自己的話道了歉。
“對不起啊,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而對于已經感到有些害怕的桑靜,小陶是怎么都發不出火來的。
結果心里的不平戾氣又被他強行壓下,他只是默默嘆了一口氣。
甚至為了能夠讓桑靜更多的了解自己,他不惜自曝其短,說出了這樣的一段話。
“桑靜,我跟你說個事兒啊,我小的時候,我們家里窮。有一年過春節,那時候過春節買東西不都得排隊嘛,我是我們家有名的大饞,所以能馬上吃的東西就不讓我去排,怕我吃。后來,他們就讓我去副食店買醬打醋。那天野巧了,剛剛趕上賣芝麻醬,給我樂的呀,我們家按購物本兒,是六兩芝麻醬,這一路上就讓我給舔干凈了。結果這晚上就開始拉稀,跑了一宿廁所。桑靜,你可能不懂,受窮的滋味是真難受。所以打那個時候起,我就發誓,等我長大了說什么也得有錢,等我有了錢,我就天天吃芝麻醬燒餅夾豬頭肉。”
說到這兒,小陶像是自嘲一般的笑了起來。“說這些挺丟人的吧…”
桑靜似乎聽懂了他的意思,又似乎沒懂。
有點尷尬的笑了一笑,然后就眼神躲避開,望向舞池。
而這種若無其事的逃避,顯然不是小陶所期待的回應,他清晰的進一步感受到了兩個人思想上的巨大鴻溝,酸澀從這時候起開始取代愛情的甜蜜。
不過盡管這一次碰面發生了這么多的不愉快,但小陶還是用實際行動對桑靜的決定予以了。
畢竟考托福也是要花錢的,而且有五項收費還需要花費美元共計196塊,這讓桑靜一個姑娘家怎么去弄啊。
尤其是現在美元兌換人民幣的黑市價都到了一比八了,再加上各種人民幣的費用,大概考一次托福要花一千五百塊人民幣左右,這種金錢成本遠不是一個普通大學生能負擔得起的。
于是小陶就又主動的把美元兌換好,給桑靜送去了。
也幸好如此啊,否則的話他非得后悔死不可。
因為送錢過去他才知道,敢情劉眉又給桑靜出了個餿主意,既能練習英語口語,又能掙錢。
說要介紹一個美國小伙子給桑靜,讓她帶著那個美國人逛逛京城,為期四個周末,報酬二百美元,也就把考托福的費用給掙出來了。
知道這件事后,小陶這個氣啊,他還從沒這么討厭過一個姑娘,真恨不得找到劉眉去臭罵她一通。
而且他也不能不對桑靜身邊有這么個瞎攛掇的人感到擔憂。
他自己明顯有一種不妙的預感,這個劉眉就好像成天都在琢磨要怎么把他們拆散似的。
長此以往的話,他和桑靜的感情很難再像過去那樣維系下去,早晚得生出巨大的波折來。
這個劉眉,可真是個禍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