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潮1980 第一千四百五十四章 焉知非福
畢業于京城林學院,二十一歲就來到天壇工作,在綠化班養過月季種過果樹,也作為副園長為國內外數十位政要貴賓當過“導游”,更是一手促成了皮爾卡頓入住天壇“齋宮”之事。
可以說,現任的副園長陳述平一直是天壇公園極為稱職的“高級推銷員”。
對內,他不但在園林管理方面為天壇貢獻出了自己的學識。
對外,他也一直在竭盡所能為天壇擴大名氣和影響力。
實際上,他恐怕算得上天壇公園領導班子里最早求變,謀求外部資金幫助的人。
從最早和皮爾卡頓就租借齋宮就陳列館一事達成合作,他就越來越堅定地向這個外企同盟靠攏。
在背后,不但幫助寧衛民說服老園長促成了投資壇宮飯莊之事。
也一直積極的配合寧衛民舉辦文化活動,改造公園基礎設施,并聯合組成商業小組,開發多種獨家旅游項目和商品等等舉措。
不得不說,天壇公園能有今天這樣飽受市民好評,迎來各方國際賓客的青睞,光門票年收入就高達千萬元的局面,陳述平在背后起了不小的推動作用。
因此,他不僅是老園長最倚重的副手,最看好的接班人,也是寧衛民最希望看到的園長繼任者。
要知道,除了他們彼此在開發天壇公園的文化內涵和商業潛力上,都算得上是志同道合之外。
更關鍵的是,陳述平今年才三十八歲,還不到四十,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
也就是說,只要陳述平順利接過老園長的班,就任天壇公園下一任一把手,他們就會是最默契的搭當,繼續在事業上相互成全。
有了在雙方的穩定合作的前提,那么未來無論是天壇公園還是壇宮飯莊,寧衛民都有信心發展得更好。
讓它們成為京城最有價值的旅游資源,成為這個城市對外的靚麗名片之一。
而他自己立足于這兩處的利益,當然也會更長遠,更穩妥。
別的不說,現在的天壇不算壇宮飯莊的投資,在自主經營方面的收益都超過北海了。
再過個五六年,經營收益超過故宮也不是什么難事。
對于寧衛民來說,蛋糕一旦做大了,當然也就意味著他分到的好處更多。
比如說能借助天壇,從旅游工藝品的銷售中吃到更大的肉。
甚至在餐飲業務方面,利用姜餅人這個快餐連鎖品牌開展更廣泛的合作。
那可都是實實在在,細水長流的真金白銀啊。
所以對于陳述平的主動拜訪,寧衛民必須把禮貌做到位,這就像是當紅帶貨主播對待流量平臺的負責人一樣,哪兒敢不把人家放在眼里。
因此,從一看到羅廣亮把陳述平引進院子,寧衛民就主動從屋里走出相迎。
這待客的態度可比他坐在屋里等待電影局和文物局那些干部進屋見面要殷勤客氣多了。
“哎喲,陳園長,我沒想到您還能來看我。怠慢怠慢,應該我去給您拜年的。”
“你說這話就見外了,知道你忙嘛,我卻比較閑在,怎就不能來看你?再說了,就沖你這一次給天壇分了六百萬人民幣的分紅,我就該代表天壇來慰問你。你可是勞苦功高啊,難道我還還好意思對你這個財神爺擺官架子,在你面前充大尾巴鷹啊。”
玩笑開得恰到好處,雙方“呵呵”一笑,頗有默契的一起走進屋里。
寧衛民這次也沒勞煩羅廣亮,親自拿起暖壺給陳述平沏茶。
還給陳述平點了一支煙,跟著就坐下來聊起了家常,詢問陳述平這個年過得怎么樣。
不過陳述平此行,并不是奔著家長里短來的。
經過短暫地寒暄后,他就主動道明了來意。
“衛民啊,年前的那次聚會雖然比較匆忙,但你還沒忘吧。老園長跟你說過,他離休的事兒拖不下去了,大概今年五月份就正式辦離休了。”
“聽說了,我心里是很舍不得的。老園長對我幫助很大,沒有他的支持,不可能有壇宮飯莊的今天。”
“哎,是啊,老園長一直就是天壇公園的定盤星啊。他這一走,大家不但沒了主心骨,而且很多事興許就要變了……”
“這倒不至于吧,雖然老園長的威望不是一般人可比的,可他走了,天壇不還有您嗎?誰都清楚,老園長最屬意您來接他的班。而且老園長不是已經給旅游局打報告,推薦由您來接班了嘛。那您副職轉正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咱們繼續深化合作不就行了?”
沒想到,陳述平聽了這話卻搖了搖頭,直言道,“要是我真的能接班當然好了,可現在情況有了變化……”
“怎么會?難道旅游局還駁了老園長的面子不成?”
寧衛民感到詫異極了,相當不解地說,“老園長可是不止一次跟我說過,只有把擔子交給您他才能放心。其他人也應該都知道啊,這不是已經成了整個天壇公園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共識嗎?旅游局就是不同意,以老園長的脾氣也會找上門去的。誰敢惹他不痛快?這事怎么可能還有變化?”
“不瞞你說,還真就是旅游局那邊駁了老園長的提議。”
陳述平微微露出苦笑。“沒錯,老園長原本跟局里定下是我接班的。按理說,局里沒人敢不尊重老園長的意愿。但問題是老園長他自己也有沒法拒絕的人啊。你有所不知,當年在戰場上,老園長的排長救過他的命,那人如今雖然也早就離休,回到家里安享晚年了,但他的幾個兒子還都在努力奔前程。其中一個就在旅游系統,不知什么時候就看上了這個位置,不但暗自疏通打點好了一切,而且前天還專門在家里設宴,請他老子當面墾請老園長成全……”
確實是計劃趕不上變化,經過陳述平的詳細講述,寧衛民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敢情過猶不及,這事兒壞就壞在天壇公園目前發展的太好上了。
近幾年,天壇公園的高速發展幾乎人人有目共睹。
不但門票收入越來越高,幾度門票提價,依然保持了游客的高速增長和良好的口碑。
像一年四季舉辦的文化活動更是聞名遐邇,在京城甚至引起了整個各大公園的爭先效仿。
而且旅游商品銷量的提高和收入的進一步增加,不但提高了天壇職工的收入,也為公園設施升級更新和文物保護提供了能力。
現在不但天壇各項設施完成了翻新,可以完全滿足游客們的游覽需要。
就連過去京城挖防空洞形成的渣土在天壇丹陛橋西側堆起的渣土山,現在也已經分批清走了。
尤其天壇復建壇墻,北神廚、南神廚、皇穹宇、祈年殿,這些古建的修繕工作,已經逐年全部完成。
而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資金都沒有向上級申請,天壇公園僅靠自己的力量就做到了。
這說明了什么?
說明天壇提高了社會效益和環境效益,帶動了旅游這個經濟效益,旅游收入又反哺了文物保護,三個效益良性滾動循環,已經走在了良性循環,“以文物養文物”的通天大道上。
那么完全可以預見,當天壇陸續收回被占用地,修繕那些舊有建筑,恢復陳列,將會離實現“完整天壇”的目標越來越近。
這是多么了不得的工作成績!
別說京城了,就是放眼全國的旅游景點,也是獨樹一幟。
而且更重要的是,天壇的人氣隨著這種情況的變化一路走高,名聲甚至借助外國媒體傳到了國外,讓現在的天壇幾乎成了所有國內外的公眾人物在京城必打卡的旅游景點。
來華的外國人已經不僅會說“不到長城非好漢,不吃烤鴨真遺憾”了,他們要是不去天壇一游,沒去過壇宮飯莊嘗嘗御膳,也會感到挺遺憾。
1985年,1986年、1987年,連續三年,偉人都來到天壇栽樹。
在推動了天壇的綠化進展的同時,也對天壇公園明顯改善的基礎設施變化予以好評。
1985年,美國威猛樂隊訪華,來到天壇,對回音壁表示出了極大興趣。
之后又有松本慶子、三浦友和、宇津井健、鄧麗君、尊龍、阿蘭德龍,凱瑟琳德納芙,和美國影星格里高利派克依次來華,進入天壇參觀在壇宮飯莊就餐,更是讓他們的許多影迷對這兩處地點有了良好的印象。
1986年10月,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和她的丈夫愛丁堡公爵來天壇參觀。不但被圈粉,甚至對幾處主要建筑依依不舍,對多家外媒公開表示天壇是個神奇的所在,他們還沒看夠……
想想看,一個說起來只有大片松柏樹林和少數祭祀殿堂的區屬公園,居然成了國內外重要賓客爭先游覽的場所。
風頭甚至追上了主要皇家宮殿群的北海和故宮,蓋過了頤和園和圓明園,在國際上獲得了相當大的知名度,這是多么讓人難以想象的事兒。
要多光榮有多光榮,要多顯赫有多顯赫。
但也正因為這樣,從京城眾多區屬公園里脫穎而出的天壇就不可避免的成為出頭鳥,也免不了會引來各方覬覦。
實際上,光天壇公園上面的幾個“婆婆”,就沒少惦記天壇公園的錢袋子。
要不是老園長算是個資格老,脾氣大是強硬派,誰來摘桃子也不答應。
就是比他官兒大的都敢當面拍桌子罵娘。
而且在寧衛民的建議下,從壇宮飯莊在日本開辦分店起,天壇方面也適當做了些妥協。
每年開始主動反哺幾家上級單位幾十萬資金,維持住了一種微妙的平衡關系。
其實應該早就有人對天壇公園一把手的位置下手了。
但那句話怎么說來著,該來的總會來。
饒是老園長把門戶守得嚴嚴實實的,以為槍扎不透水潑不進,自己一定能順利把位子交接給自己信任的人。
但就是有人有這么大的本事,在最要命的時候,找到破壞掉這個鐵桶一樣的局面的契機,從而改變整個事情的走向。
這不,救命恩人為了兒子前程來當面低聲下氣的求老園長,而且什么都不需要他去做,只求他不去反對,順其自然就行。
這讓向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老園長該怎么選?
這讓向來講交情,重情誼的老園長,又怎么好反對?
一時間,寧衛民沉默不語。
他現在算是明白了。
難怪他昨天給老園長打電話拜年,老園長都沒什么興致,連客套話都沒說幾句。
他提出想要上門拜訪,老園長也推說身體不適拒絕了。
敢情根源就在這上面啊。
還是杜月笙說的對啊。
人生在世,有三碗面最難吃,體面、情面和場面。
連老園長面對這樣的局面,也只能無奈敗退。
大概老園長自己都沒想到,他自己才是這件事最大的破綻吧?
對于老園長的感受和選擇,寧衛民感同身受,他完全能想象老園長當時是什么樣的心情,做出選擇又是多么艱難。
不過,他更清楚眼前面對的人是陳述平,這件事里最倒霉的無疑是這個人了。
說好的提拔出了問題,許諾的東西無法兌現了,換誰誰受得了?
想也知道他的感受。
說實話,寧衛民很是同情,也有心想勸一下。
但突如其來的這件事,讓他也有點不知所措,一時間還想不到合適的措辭。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現在也摸不清陳述平的來意了。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現在來找自己又為了什么?
尤其他對老園長,有沒有不滿,有沒有……
“怎么這個表情?衛民,你這是同情我嗎?”
陳述平很明顯讀懂了寧衛民的神情,而且他也是表現的挺灑脫。
非但沒有多少落寞的表示,反而因寧衛民的反應倒有些欣慰似的,露出了一絲笑容。
“你不用擔心我。說實話,我來到天壇也有近二十年了,跟著老園長一直在努力,能帶著天壇公園發展,讓此處完整,盡早恢復舊日皇家園林的光彩,一直以來都是我的夢想,而這兩年咱們終于開始出成績了,眼看就差臨門一腳,這時候讓我放棄,實在無法甘心……”
關鍵時候又是一個轉折,陳述平的語氣越發趨于平和。
“但是,我也得說,老園長待我不薄,我能有今天都是靠老園長的提拔。而且他沒瞞我什么。這件事發生之后,第一時間,老園長就把一切內情告訴我了,當面對我道歉,說對不起我。你知道老頭兒的為人,什么時候對別人彎過腰?可他竟然為了這件事給我鞠躬,賠禮道歉。我受不起啊。無論是從情感上,還是恩情上說,我真的能體諒他,我也應該體諒他。所以我沒有怨言……”
陳述平的反應讓寧衛民也頗感欣慰。
不經事不識人。
他沒因為提拔落空,就對老園長產生怨念,沒忘了老園長平日的關照,足以證明此人可交,起碼也不是短視之徒。
真有什么要求,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自己很愿意幫他一把。
反過來,他要是想拉著自己,試圖對抗新園長的任命。
期望自己能給他當槍使,那恐怕就要顯得心胸狹窄了,自己也不會上當。
“能這么想,是很大度的。您讓我佩服。那……那個新接任的人選是個什么樣的人你清楚嗎?會影響我們雙方的合作嗎?”
“這個肯定不會,老園長就是怕你多想,才派我來專門跟你通氣的。老園長有點不好意思親口跟你溝通這件事,你應該明白的。不過,他答應把位子交給對方的前提,就是要對方答應繼任后蕭規曹隨,不能隨意改變我們的合作和布局,以免毀了我們當前的大好局面。雖然我也不清楚對方的秉性和背景,但想來有他老子親口作保,還有老園長隨時監督,他怎么也不可能干出出圈的事兒來,除非他不怕老園長上門。老頭子別看離休了,可要回天壇照樣一呼百應,而且也真敢拿皮帶抽他……”
聽陳述平這么說,寧衛民也不由唇角揚起。
老園長的脾氣他太清楚了,確實如陳述平所言。
于是心下大定。
只要不影響雙方合作,其實誰當這個新園長對他根本就是無所謂的。
但這還不算什么呢,陳述平隨后竟然又告知他一個好消息。
“除此之外,還有件事我得提前告訴你。雖然對我來說,天壇一把手沒戲了,但我還是受到了提拔,可能是老園長和未來的新園長背后都用了力氣,對我也算是一種補償吧。同樣是明年五月份,我就要被調動到龍潭湖公園去任園長了。先說好了,沖著咱們的交情,到時候你可不能翻臉不認人。等我把那邊的內部情況理清了,我還想在商業方面跟你繼續合作呢。怎么樣?寧經理,這個面子你得給我吧?你總不能看我去個苦地方,重新吃糠咽菜吧?”
寧衛民登時大喜,“當然,當然,陳院長,您也太客氣了。這哪兒是我給您面子啊,是您信任我,給我面子啊。”
確實是實打實的驚喜,還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起碼對他來說,就是這樣。
毫無疑問,有了陳述平作為依仗。
他寧衛民未來將在京城突飛猛進大發展的旅游業里,就又能多占據一個根據地,多分一杯羹了。
國潮1980 第一千四百五十四章 焉知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