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北云 652、六年1月9日 晴 有西北風起兮
圓頭彈丸穿透力并不強,但里頭填充的爆炸物給予震撼卻是十足的,每一次爆開在城墻上時,都猶如一柄重錘擊打在地面上一般,隆隆的顫動一直蔓延開來,宛如驚蟄時的春雷。
整個延安府的軍民都在瑟瑟發抖,從守備將軍到普通百姓無一例外,他們許多人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距離下感受火炮的威力,那種震撼和絕望,絕對不是光靠說它如何如何無敵所能形容的。
這已是非人力所能對抗的東西了。
連續三日的攻擊,城中現在的士氣已經低落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但誰也不敢打開城門,因為他們害怕,害怕的不是宋軍而是那親自坐鎮的。
曾經天下都敬佩大宋的福王,不管是敵人還是朋友皆是如此,因為福王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儒將,用兵入神卻寬仁大義,絕無所謂坑殺俘虜之事。但如今福王不再領兵了,換來了一個,聽聞此人是福王的弟子,但二人行事卻是天差地別,外頭那可就是個殺神,他的名聲可比城外的大炮響亮太多了。
年久失修的城墻已經有不少地方出現了坍塌,城中的士兵也并不知道城墻還能抵御多久。
而偏偏在今早的一輪炮擊之后,天上突然出現了許多掛著布傘的紙團,紙團在空中時便會開始迎風飄散,散落到各個角落。
城中有人拾起,上頭沒有什么特別的內容,只是寫著一行很醒目的字“七日后再不開門受降,便以重炮攻城”。
這一下所有人才明白,這三日以來把整個城市炸得雞犬不寧的炮,還只是輕炮……人家還有重炮沒有使出來呢。
這一下本就人心惶惶的延安府立刻就被更加厚重的陰云所籠罩在其中。
“將軍,城中已經無有糧食了。”
正躲在營中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延安府守將李森,手中還拿著宋軍的傳單,耳邊卻傳來了一句這樣讓人絕望的消息。
士氣低落、氣候寒冷再加上斷糧,兵家絕路一股腦都給他湊齊了。
本來為了起事,城中百姓的糧食就已經差不多被榨取到了極限,而如今沒有商人進出,糧食告罄。那不出五日營中就會因為斷糧而出現嘩變。而即便是不出現嘩變,那也會出現吃人肉的情況。
而一旦開始食人,那么延安府的士氣和情緒會低落到無以復加,不用說應對宋軍的重炮,恐怕就連他們的叫陣都可能導致全盤崩潰。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李森臉色很不好看,但卻仍然始終保持正襟危坐,但雙腿在桌子下卻是像篩糠似的抖動著,他現在很迷茫,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他既不敢開門受降于那個煞星又不敢咬牙堅守城池,兩難之下他如今已是近乎一夜白頭。
而此刻,也正坐在大營之中吃著午飯,長安軍中后勤極好,隨隊都配備有炊事班,雖然口味要比長安城中的飯莊遜色許多,但能夠在這冰天雪地的大營之中吃到一口熱飯菜,這幫丘八早就已是心滿意足了。
“宋大人,我就特別奇怪。”楊文廣端著碗吃著里頭的面條:“您說啊,看人家大官,衣食住行什么都講究一個排場,為何到了您這里卻是什么都不講究,吃大鍋飯、睡行軍床,卻是看不出有一絲一毫的架子。”
對這種問題倒也是不奇怪,他幾乎是下意識的回答道:“人開始沒有追求了,就會追求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這種事,他老早就跟妙言探討過,為什么會有那么多貪官又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奢靡,其實說白了,就是因為心中沒有了追求。
這就和中年男人開始釣魚、盤手串、玩核桃沒有太大的區別。心中有更高層次追求的人,其實是沒有太多心思花在這些東西上頭的,就像為什么當年火熱的革命年代里會有那么多人放棄錦衣玉食的生活去投奔向一窮二白的新主義,甚至不惜頭破血流、身死覆滅。
在更高層次的追求面前,一切的繁華都是虛妄,飯菜不過果腹之物、衣冠不過保暖之物,再珍貴的食材能夠有心中的理想珍貴嗎?再奢侈的布料能夠有眼中的光明奢侈嗎?
只有人空虛了,才會去用這些東西填補人生,火熱的年代中那些咀嚼著樹皮的人們可是真切的創造了一個新世界的。
“所以說我為什么總是與你們說,勿忘初心。一輩子都要爭取成為你們想成為的人,不然一旦放棄了,人人就都成了講究排場不切實際的咸魚。人完了,國家也就完了。”小宋將面碗放下:“三天了,他們還沒開門受降?”
“看來是硬骨頭。”楊文廣一抹嘴:“要我說,不如就直接讓土工去炸了城墻,一鼓作氣的殺進去算了。”
“那到時候你就知道什么叫誓死抵抗了。”笑著搖了搖頭:“可能是我的名頭嚇壞了這幫人。”
“那該如何是好啊?總是這般耗著可不是個事,我答應弟兄們回去過年的。”
“把嘴給我閉上!”眉頭一皺:“戰場上絕對不能說這種話,什么打完這場仗就回家成親,帶兄弟們回去過年,這是大忌諱。”
“沒有啊……我都不知有此忌諱。”
“現在有了。”站起身,撩開簾子看向遠處的城池:“這樣,聽我號令,大營推進到城池之下。”
楊文廣不需要問為什么,他直接領命便開始拔營,隊伍就這樣開始陸續前進到了敵方城池之下,一里地對于這樣的大規模戰爭來說,近乎便是臉貼了臉,甚至現在連炮兵陣地都不能不開始往前移動,否則一個不小心都可能炸在自己的大營之中。
等大營重新駐扎進行布防之后,命所有伙夫開始在陣前做飯,有什么好的就放什么好的,香料敞開了放。
能將人裝進去的大甕,陣前擺了兩百口,里頭燉煮著羊肉,香料和羊肉混合的味道飄飄灑灑的就無孔不入的進入到了延安府高大的城墻之內。
這還不止,鐵鍋中翻炒著的臘肉,那滋味更是讓人欲罷不能,就連宋軍中這幫日日吃三餐的家伙聞到了香味都直流口水。
可憐那守城的士兵,看著手里干硬的面餅,而且每人只有半塊,又聞到那城外飄來的肉香,他們心中可謂是有苦說不出來。
“他娘的,這些宋軍簡直該死!”一個守城的偏將憤憤的咬了一口手中的面餅,深吸一口空氣中的肉香:“這不是生生在氣人?”
旁邊的副將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探出頭去,用一位宋國商人送給他的“千里眼”偷偷朝下望去,看了一圈之后,他縮回了腦袋倒吸一口涼氣。
“朱將軍……宋軍在城外埋鍋造飯,那鍋里都是肉……”
提到肉,這位偏將也是情不自禁的吞了口唾沫,接過“千里眼”眺望而去,卻發現城外還真是支棱起了一口口大鍋,這個距離加上這寶貝“千里眼”,那是鍋里燉的是什么都能看個一清二楚。
“哎喲喲,羊骨棒子。嘶……這臘肉好啊,五花三層!”
“朱將軍,您可別念了,我這都快哭了。”
聽到自己助手的哀求,那偏將靠著城墻坐了下來,輕嘆一口氣:“咱們多久沒吃過肉了?”
“三個月前倒是吃過一次雞,是個宋國的商人孝敬來的。”
“唉……”偏將搖頭輕嘆:“再這么下去,想吃肉怕是就只能吃人咯。”
將領都是如此,下頭的士兵更是不堪,沒挨過餓的人絕對難以理解那種被饑餓寒冷折磨得翻來覆去后突然問道食物香味的感覺。他們現在每日配給只有半塊烤餅,無油無鹽。
這面干巴得像塊石頭,吃下去之后在肚腸里翻江倒海,本還有些腌菜,可前幾日腌菜也斷了供,再加上宋軍連日炮轟,導致他們睡也睡不安神、連頭都不敢冒,精神壓力本身就巨大無比,現在倒好……宋軍沒來,羊肉的香味倒是先來了。
“將軍不好了!”
正在李森端起一碗面糊糊準備吃飯時,外頭有人奔向他的帳中,氣喘吁吁的說道:“將軍!宋軍自落營城下之后便開始埋鍋造飯,如今已是軍心不穩,方才城防守將還斬了兩個想要私自開城門投敵的軍士,再是如此下去可就要嘩變了,將軍!”
一聽此言,李森手一哆嗦便沒有端好手中的碗,面糊潑灑了一地。
現在擺在他面前的就兩條路了,一個是打開城門全部士兵殺出一條血路,撤出延安府。二個便是開門受降,否則明日糧草一斷,再被城外宋軍這樣一撩撥,大營必嘩變。
可兩條路都可能是條死路,李森知道自己手底下這些西夏士兵根本無法跟宋國那些看著就厲害的精銳對抗,人家有槍有炮,自己只有大刀長矛,硬拼只能是死路一條。
而開門……開門自己可就是要被活埋了呀。
“你……你先下去吧,我想想法子。”
“將軍……”
李森揮了揮手,示意他快些離開。
而此刻城外宋軍開始吃飯了,一人一碗羊肉湯,一人一勺子油乎乎的臘肉,配著剛蒸出來的饃饃,不知道滋味有多美。
站崗的仍在站崗,下了值的便圍坐在火堆前聊著天,他們都是些粗人,聊的東西也都很俗氣,但架不住大伙兒都喜歡,時不時還能從營地中傳來各種笑罵之聲,倒是看著的確不像是打仗。
“如果這時有人奇襲,該如何?”放下簾子,轉頭問楊文廣:“奇襲大營,你如何防備?”
“哨兵共有三道坎,出現敵情時便會吹響號角。外頭這些潑皮提起家伙就會開始整備應對奇襲,首先他們會將大營全部引燃,然后自己躲至暗處,只要出現敵人隊伍,四面八方的冷槍就會襲來。大營燒了就燒了,反正糧草輜重都在十里外隱蔽。”楊文廣認真的解說著:“當初操練時,我可沒少奇襲他們。”
“別急。”冷笑:“等過了年,老子給你找個專業的假想敵隊伍來,讓你好好吃吃敗仗。”
“啊?”楊文廣一愣:“假想敵?”
“到時候你便知道了,可別到老子這里來哭鼻子。”笑了起來:“就算是北海軍恐怕都只能打個十之一二的勝率。”
“哈哈,宋大人莫要說笑,天底下還能有打得過北海軍的?不能夠!”
“賭一把?”笑了起來,指著楊文廣脖子上的狼牙吊墜:“要是贏了,這個給我。”
他脖子上的吊墜是當年金刀老令公楊業留下給他的護身符,楊文廣百般不舍,但畢竟覺得說的太過于天方夜譚,倒也是心一橫:“行!那若是宋大人輸了呢?”
“我頂著朝堂所有壓力去給楊老令公平反。”
“一言為定!”楊文廣目光灼灼:“可不許抵賴。”
“狗東西,老子是說話不算話的人?”踢了他屁股一腳:“滾出去,老子要睡覺了。”
此一夜無事,而第二天一早,又開始作妖了,因為新的補給到了,他索性大清早的便開始烤全羊。讓所有人感受一下什么叫八百里分麾下炙。
這幫丘八高興的很,雖然軍營嚴格禁酒,但有肉吃還挑時候?
可這那延安府城中可就痛苦了,他們坐在城頭頂著寒風聞著那烤肉的香味。這個香味可比昨日的那些個羊肉湯更勾人饞蟲,有些士兵忍不住了,甚至開始撕咬自己的手來緩解痛苦。
可偏偏城外還開始高喊了起來。
“城里的兄弟們,只要打開城門,便有肉有饃饃,敞開吃!”
“燒羊,美得很!”
這一聲聲的喊叫,讓城頭出現了不少腦袋,因為此刻還早,長官都還沒起來,他們聽到外頭的喊話也著實忍不住了。
而就在他們露頭之后,下頭的人繼續喊道:“兄弟們,你們要是出不來也沒關系,放些繩子下來,我們給你們綁些肉上去吃,大家都是當兵賺個兵餉,犯不著玩命。”
上頭許是餓急了,還真悉悉索索的放了幾根繩子下來,下頭的宋軍也不騙人,就實打實的給吊了兩只羊還有一大筐白面饃饃上去。
那城頭的士兵見他們還真的給了,立刻撲上來開始搶食,但到底是僧多肉少,有些士兵手腳慢,就連個羊骨頭都沒撈著,而即便是搶到的人其實也就只是一人一口罷了。
“城里的兄弟,咱們晚些再來,想吃些甚,說出來聽聽。”
而楊文廣此刻剛把一塊羊腿切好給送過去,看到早早的就起來了,他好奇的問道:“宋大人,我一直不明白,為何你怎么哪座城里還有多少糧都知曉啊?”
“情報是新型戰爭的關鍵。路上無數的商隊就是我的耳目。”小宋捏起一塊羊肉放入口中:“都不用去探查什么,只要根據市面上的價格、百姓的收入還有城中糧倉周圍的士兵數就能知道一個城市里的儲備有多少。”
“這么厲害?”
“厲害的還多著呢。”小宋輕笑起來:“這可是門大學問,到時候軍校會教,你別急。等福王爺一到,軍校立刻開起來。”
宋北云 652、六年1月9日 晴 有西北風起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