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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思前思后

更新時間:2021-03-12  作者:榴彈怕水
紹宋 第五十六章 思前思后
十一月初,雀鼠谷。

和之前鐵嶺關的那種扼口不同,雀鼠谷中間有汾水穿過,甚至南頭的陽涼南關與北頭的陽涼北關之間還有一個靈石縣,這使得此地注定不是那種簡單的險隘山谷。

這一日,初冬早間的霧氣剛剛散去,約百余名連旗幟都未打的金國騎士自南向北抵達了靈石城下,其中為首之大將勒馬于城門前,環顧靈石周邊地形,不禁搖頭不止,顧左右而嘆:

“平素從這里走,總覺得這雀鼠谷南北不通暢,今日卻只覺的這個山谷太通暢了。”

周圍金軍將校面色也都不佳。

為首大將,也就是金軍太原行軍司都統完顏拔離速了,眼見如此,情知眾人的情緒未必是跟自己感同身受,而是對之前的不戰而逃感到不滿與憤懣……也在心中微微一嘆,然后直接催馬入城。

入得城中,稍作歇息,不過一刻鐘多一些,便聞得城北馬蹄陣陣,果然同樣是百余精騎,同樣是沒有旗幟,同樣駐馬于靈石城畔四下張望了片刻,然后打馬入城。

而自北向南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大金魏王,俗稱四太子的完顏兀術。

“見過魏王!”

拔離速早早立在門內相侯,見到來人入城,便直接拱手向前。

“見過元帥!”

胡子拉碴的兀術自馬上翻身而下,同樣拱手,堪稱禮貌異常,而且還用了一個奇怪的稱呼。

拔離速怔了一下,勉力而笑:“魏王說笑了,都元帥府都沒了好幾年,哪里還有元帥?”

“有的。”兀術就在城門內正色相對。“朝廷已經有了旨意,陛下下旨,尚書臺公議,經都省、樞密院連署,發布天下,拜足下為金國兵馬大元帥,總督河東河西各處兵事,統轄二十萬眾,然后以大名府高景山、西京大同府訛魯觀為副元帥……從哪里說,你都是大金國的正經元帥了。”

上午的陽光下,拔離速恍惚了一下,但也僅僅就是恍惚了一下,并沒有任何多余表示,甚至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內心波瀾。

只是微微頷首。

話說,這件事情要從三個層面來講。

首先,無論是拔離速還是兀術都清楚,有這個元帥和沒這個元帥可能只是一個名頭的事情,拔離速拿了這個元帥后根本不可能跟粘罕一樣成為大金國的權臣,基本盤還是太原行軍司的這五六個萬戶,想調度大同府、隆德府、大名府三處,也就是控制所謂二十萬金軍還是要經過兀術這位魏王殿下首肯的。

此舉的實際意義,更多的是表明真正有大權的魏王兀術同意了他的總體戰略,而即便是這一點,拔離速也從之前的撤退命令中提前有所猜度。

但是……即便是明白這些,即便是曉得這種種實際,那也是元帥,是粘罕之后的大金國正正經經的大元帥。

所以,這里就還得把話說回來,人活于世,求的是什么?尤其是對于打小就在軍旅中度過的拔離速而言,他這輩子能到什么位置,恐怕心里多少是有些底的。

當日銀術可、希尹北上后拔離速與婁室的不和,為的是什么?不就是心里不爽利,想爭一爭西路軍的主導權嗎?

而如今無論如何,當金國中樞做出姿態,給了他這個位子,那么實也好,虛也好,拔離速終究是踏上了他的人生巔峰。

將來無論誰來寫史書,也少不了他完顏拔離速臨危受命,擔任大金國元帥這一筆。

夫復何求?

不過,問題在于,真的得到了之前多年夢寐以求的那個名分后,拔離速卻也感受不到什么過多的興奮,心里只有壓力罷了因為他身后便有十幾萬宋軍主力正片刻不停的自南向北壓來。兀術似乎也懂得這個道理,見狀笑了一笑,然后肅然起來:“軍情緊急,之前元帥與俺寫了文書,俺便以贊同的意思報給了燕京,后來又聽太師奴說了一些元帥的方略,大略上還是深以為然的,但具體如何,終究還是要元帥當面定奪才行。”

拔離速嘆了口氣,并不直言,乃是以手示意,邀請對方登城交談。兀術見狀,一面示意太師奴守住階級,不讓其余人上來,一面卻是兀自先登。

而待登上靈石城,眼見著汾水繞城而走,兩面山巒如聚,兀術不禁心下恍然,然后脫口而出:“元帥準備用靈石城拖住宋軍?”

“不是靈石城。”緊隨其后登城而來的拔離速肅然以對,抬手指點南北。“宋軍傾國而來,只是一個汾水當面便是趙宋官家親督十幾萬大軍,韓世忠、李彥仙、馬擴、王彥、王德、酈瓊諸多虎臣名將云集……這般局面,怎么能指望著區區一城一地來阻攔大勢呢?我是準備從陽涼南關到太原城下層層設防。而且即便如此,也只是指望能多拖延他們一陣,以等到我們從河北折返。”

兀術沉思片刻,正色相詢:“如此,需要留下多少人馬以作阻攔?”

“最少三個萬戶!”拔離速脫口而對。“先借地勢在雀鼠谷層層阻截,若陽涼北關被破,即刻分散……一面要有兵馬沿途分散固守太原南部諸城,以作拖延;一面要一部兵馬總攬太原東部諸城,卡住井陘,以保住真定府、隆德府的通道……然后,太原府本城那里還要有一支正經的守軍。”

兀術捏住馬鞭,繼續認真來問:“元帥準備用哪三個萬戶?”

“突合速是個斗將,要隨我們去大名府的。”拔離速認真以對。“自然是折合、撒離喝、馬五三人留后。”

“三人誰守太原?”

“完顏折合是個有韌性的宿將,交給他最放心。”

“撒離喝……”

“撒離喝愈挫愈渙,心氣已失,若非是怕臨陣斬一萬戶會使中樞疑慮我忠心,之前一敗我便殺他以儆效尤了。”

“那撒離喝用在何處,用他來守住太原東部通道嗎?”

“此事事關后續成敗,焉能用他?耶律馬五忠誠可靠,可以當此責任。至于撒離喝,只讓他分兵去守介休、西河、平遙、祁縣這些宋軍必經之路。”言至此處,拔離速正色以告。“四太子……若此人死了也就死了,其一人生死,一部損益,在如此大局前都不值一提!這個時候,不能讓因為耶律馬五部屬是契丹人就讓人家去最危險的地方,也不能因為撒離喝是太祖軍中所養,就一而再,再而三姑息他……應該唯才是舉。若四太子真有心抬舉他,便該與他言語,讓他在太原南部這邊為國盡忠盡力才對。”

“俺知道了。”兀術沉默了片刻,點頭應許。“既是元帥之意,俺不會駁斥……還有嗎?”

“有。”拔離速毫不客氣。“要從大同調一個萬戶過來忻州,頂在太原身后,以備不時之需。”

兀術勉力解釋:“活女去了燕京,大同府便只有四個萬戶,吳玠還沒動,之前你說還要帶走一個萬戶,若是再派一個萬戶南下,大同府只剩下兩個萬戶,朔州一個,河外一個,勉力支撐而已,未免太虛了些……”

“殿下,若是太原丟了,便不可復得。”拔離速依然嚴肅。“可若是太原沒丟,只丟了大同,卻可復得……而且此戰關鍵在于合重兵于河北,河北那邊不能再少了,否則如何擊退岳飛?依著我看,真到了關鍵時刻,未嘗不可以讓副元帥(訛魯觀)棄了大同,合兵太原。”

兀術想了一想,長呼了一口氣,終于點頭:“元帥所言極是……如此說來,咱們便以六個萬戶固守河東與西京,然后帶三個萬戶去河北,匯集東路軍,以十三、四個萬戶去擊退岳飛,再回師聯合屆時能趕過來的燕云新軍,將宋軍阻噎在太原之前?”

“是。”拔離速重重頷首。

“元帥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嗎?”兀術誠懇詢問。

“沒有。”拔離速連連搖頭。“只要魏王從現在開始與我一起行動,什么細節都可臨時發令……”

“那就如此吧!”兀術忍不住長長呼了一口氣。

二人就在城上并立,一時無語。

“不過。”半晌,嘴上說著沒有言語的拔離速還是忍不住開口了。“殿下想過沒有,宋軍分兩路而來,太行天然阻隔,咱們以地利節節抵抗、后退拖延,同時以騎兵之利,迅速集中兵力以圖各個擊破……這種戰略是眼下相持不能時的必然……宋軍難道猜不到嗎?”

“這種事,不就是賭一口氣嗎?”束手而立的兀術聽到這里,反而不以為然起來。“賭河北那邊咱們能借著冬日結冰的地利拼死壓上去,將宋軍驅除!賭河東這邊他們壓不垮我們!總不能坐以待斃吧?”

“不錯,就是要搶一口氣。”拔離速想了一想,終究只能頷首。“若魏王殿下沒有別的意思,那咱們便動起來吧!速速布置起來,速速向河北集結!”

“只等元帥下令。”兀術拱手以對。

拔離速剛要言語,但目光掃到對方那略顯疲憊的面色上,卻又忽然心中微動,繼而稍微放緩語氣:“殿下……三太子之事還請節哀,事發偶然,時運如此。”

“是偶然,也不是偶然。”兀術聞言反而苦笑。“如婁室將軍之前所言,我們這些人往上,幼年時吃的苦太多,少年時便從軍作戰,身體本就不好,過了四十歲便一蹶不振的不止是三哥一人……唯獨三哥這次著實不巧,居然是在前線發病。”

拔離速點點頭,本欲就此作罷,但轉念一想,復又追問:“話雖如此,燕京那里就沒什么言語嗎?”

完顏兀術聞言終于瞇起了眼睛,卻是嚴肅相對:“元帥但安心抗敵,后方之事,俺自為你擔之……何必多言?”

拔離速心中凜然,拱手相對。

且說,戰局到了眼下,或者說在這種全線戰爭之下,雙方都是萬里大國,兵力、地形、天時,都已經是擺在明面上的東西了……可能其中依然依然會出現各種戲劇性的細節,但想用這些巧妙性的、微觀上的東西來改變大略態勢,就顯得有些毫無意義了。

真正有效的,或者說對于雙方決策層而言真正有效的方略,就只會是那些用爛的、簡單的、直接的方略。

宋軍十年之功,三年積蓄,一朝而來,其勢如虎,金軍自然要避其鋒芒。

然后太行山巍然聳立,連貫千里,天然分割戰場,金國當然會想著利用自家的騎兵機動性,以圖各個擊破。

至于冬日結冰,河北戰場對騎兵的地利凸顯,河東戰場地形狹窄,又無法阻礙宋軍的重兵推進,再加上河北方面的宋軍明顯更少、更弱,那自然要抓住天氣優勢,先在河北對宋軍造成極大殺傷,至不濟也要擊退河北方向的岳飛,然后再聯合動員起來的燕京新軍,以足夠的優勢兵力在河東反撲回去。

這個大約的戰略,不僅是拔離速的提案,也是秦檜的提案,還是完顏希尹的提案,甚至是兀術本人的提案。

除此之外,它很可能還是趙宋官家的提案,是做戰略預備方案的王彥的提案,是吳玠的提案,是岳飛的提案。

因為宋軍也可以認為自己能在金軍擊退岳飛前率先拿下太原,進而以一種戰略優勢在手的情狀下開啟最后對河北的大總攻、大決戰。

這就是國戰,到了最后,就是一個簡單到極致的模型。

促成這個模型的,是主戰場的山川地理,是兩個國家的戰爭實力與戰爭潛力,而決定最終結果的是也是這兩個國家的戰爭實力與戰爭潛力,可能還要加上一定的決心,與片刻的堅持。

十一月,金軍緊鑼密鼓開始行動,宋軍在河東的臨汾盆地大踏步且謹慎向前,而與此同時,燕京卻已經開始結冰了。

傍晚時分,辛苦了一天的秦檜從尚書臺折返,剛回到家,便有王氏早早遣仆從來迎,并告知洪涯和鄭修年在后堂等候的消息。

這位大金樞相猶豫了一下,方才在洗漱之后緩緩走進了自家后堂。

三人見面,也無寒暄,只是各自落座,用了一些姜湯暖粥,然后方才言語起來,卻又顯得異常直接。

“姊夫,昨日有高麗客商遺書在我處,大約是南方有言語至此。”鄭修年放下湯碗,小心相對。“要我們著力配合。”

“一面讓我們冒死去做什么配合,一面將我們列為戰犯,附在檄文上、登在邸報上……這是待人以誠的意思嗎?”秦檜也將湯碗放下,卻又義正言辭,冷冷相詢。“怕只怕,我等一眾人在南方那位官家眼里,只是塊抹布罷了……將來真有一日南北一統,南方那些帥臣尚可杯酒釋兵權,大把的富貴來享,你我卻要被殺之以掩其成!”

鄭修年當即惶然,復又趕緊去看洪涯,卻不料,洪涯此時端著一碗姜粥,喝的正急,根本就是看都不看,弄得鄭修年愈發惶然。

而思來想去,這位鄭侍郎也只能壓低聲音繼續來勸:“姊夫……上月那個高麗客商說的那話……你也不在乎嗎?”

秦檜面色一滯,但終于也壓低聲音以對:“我與你表姊這多年未曾得子嗣,如何當日區區數月,便與一個女使有了結果?而且這么巧,養到了林尚書這種重臣家里?只怕是南方用來唬我的……”

鄭修年趕緊想再說什么,秦會之卻搶先繼續言道:“存卿(鄭修年字),你自己兩相來較一下,大宋棄我等如蔽履,大金卻誠懇待你我,將你我列位重臣,托付國事……你若是為一二言語就把自己當一個細作,豈不是自輕自賤、不忠不義?”

鄭修年一時愕然。

而秦會之見狀,也不再言語,只是一拂袖便站起身來,直接走將出去。

鄭修年無奈,復又只能再去看洪涯。

至于洪承旨兼洪侍郎,根本就是喝完了一整晚姜粥,方才失笑相對:“鄭侍郎如何這般姿態?”

鄭修年如蒙大赦,趕緊在座中跺腳:“我這姊夫絲毫不理會,我該如何與南方交代?”

“有什么好交代的?”洪涯搖頭不止。“南方也不是真要你我如何如何……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罷了……至于你這個姊夫,你也不必擔心,我早就看出來了,他是個千古難得的道貌岸然之徒,心里算計的比誰都清楚!咱們跟著他就是了,絕不會吃虧的。”

鄭修年微微一怔,趕緊在座中拱手,口稱請教。

而洪涯也懶得作態,直接嗤笑:“現在雖是大宋氣勢洶洶,但大金卻也過了最難的措手不及之時,勉力動員了起來,魏王殿下正準備合大軍去破岳飛,所以還算是勝負難料。這種情況下,以你姊夫那個表里比興外加私心第一的性子,自然要誠心誠意助大金得勝……因為只有如此,他才能繼續做他的相公!而為了做這個相公,南方的兒子也就不是兒子了。不過,若是有朝一日,南邊真的一戰而勝,他必然又會束手立在你我跟前,陳懇感慨,說自己幾十歲沒有一個子嗣,要為血脈著想,主動請你將他的誠意給南方表達過去了。”

鄭修年一時恍惚。

后堂外,暮色之中,根本就沒有遠離的秦會之面無表情立在那里,借著一絲檐下燈火微光,仰頭看著不知何時飄落下來的雪花,竟好像是根本沒聽到洪涯在堂中對他的嘲諷一般。

順著他的目光,這細碎雪花輕飄搖擺不停,雖然極慢,卻終究是向南方撒去了。

十月既去,十一月已至,天氣不可避免的漸漸寒冷起來,金國高層本能抓住的最佳戰機似乎就要來了。

紹宋 第五十六章 思前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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