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1719 第五百四十二章 黨爭要公開
黨爭的問題,并不是皇帝下令就能夠解決的,即便是像嘉靖這種手腕過人的皇帝,在對付臣子們的時候,也會選擇在臣子中間制造矛盾,來實現分化制衡。
所謂的‘閹黨’從來都是文人們故意制造的污水,因為它更應該被叫做保皇黨,他們唯一的使命就是保障君權不被壓縮,而大臣們則下意識地希望將君權限制在一定的范圍內,因此也也會有意識打壓保皇黨。
寧渝作為開國君王,他有槍桿子在手,所以不需要內廷太監來作為幫手,光憑借自身的手段就可以將大臣們壓制住,但是這并不是常態,像士林派對勛貴派的打壓,就是一次嘗試,而寧渝要做的不能僅僅只有制衡,還需要保障君主的超然立場。
在這一方面,日本的天皇制度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像天皇之所以能夠保持那么久的傳承,并不是因為天皇有多么強大,而是天皇根本沒有權力,所以才會被人所容忍,才能保持足夠超然的地位。
寧渝當然不會甘心去做那樣的有名無實的皇帝,因此像這種自我削弱的方法,從一開始就被徹底否決,而能否找到一條新的道路,則是對現狀的一種思索。
“崔卿,朕以為黨爭無法避免,限制黨爭也只是治標不治本,反倒會使得這種黨爭演變成為更加隱蔽化和殘酷化,于國家不利。”
崔萬采輕輕嘆口氣道:“陛下,歷代君王無不思索這一難題,可是至今未得良法。”
實際上,并不是完全沒有法子,只不過崔萬采并沒有明說。
法子也很簡單,即明朝的廠衛制度和清朝的密折制度。
作為一個天子而言,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能力,就是要對事物有足夠的分辨能力,可是因為皇帝地位太高,無法時時接觸底層,也就被人天然形成了一層信息的隔絕,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消息,都是被臣子們給粉飾過一遍的,導致皇帝沒辦法了解真實情況。
就好比賑災,對于皇帝來說,這件事好像很簡單,無非就是出現災情的時候,底下的大臣們呈奏災情,然后一級一級轉達到皇帝這邊,然后皇帝一看不得了,得趕緊賑災啊,然后就根據奏折呈奏的情況撥付賑災款,然后一級一級下發,災情緩解,一切似乎都是那么完美。
在這個過程中,皇帝能夠接受到的信息很少,表面看他能夠擁有很大的處置權,可是處置是否得當,是否應該這么處置,下次有沒有改進的地步,這些他都不會知道,皇帝能夠知道的就是底下人呈遞上來的歌功頌德的文章。
可實際上,當大臣們串通在一起的時候,這件事就會變得很可怕。
因為國家非常大,每個月甚至是每天都會有人匯報災情,有人為了貪腐,會故意夸大賑濟規模,好從朝廷多撥付銀兩,如果朝廷每場災情都完全聽信下面的匯報,足額撥付賑災款,就會導致國庫錢財迅速流失,等到真正遇事情以后,反倒就沒錢可以撥付了。
因此,當黨爭變得逐漸惡化的時候,皇帝就只能聽到兩邊大臣對彼此的無底線攻擊,很難分清雙方誰說的對誰說的錯,也沒辦法進行有效的處理,怎么干都是錯,怎么干都是昏君。
怎么辦呢?靠皇帝自己掌控的廠衛吧,靠底下忠心的大臣們的密折吧,雖然這些辦法也不能徹底控制,可是好歹能夠讓皇帝聽到一些真實的聲音。
但是,這些好制度對于大臣們可不一定了,特別是那些平日里喜歡胡作非為的官員們,誰也不愿意在吃著火鍋唱著歌的時候,被一封密折給告到了詔獄里面去,因此所有的大臣們,都會下意識聯合起來打壓廠衛,打壓密折制度。
崔萬采之所以不說這兩個法子,并不是因為他對皇帝不忠,而是因為他不能說,盡管皇帝心里很清楚,可是一旦由他主動說出來,那么所有的官員都會視他為敵,這個首輔自然也就干不下去了。
不過恰巧的是,寧渝知道這兩個法子,可是他并不會把希望單純寄托在這個上面,因為無論是明朝還是清朝,其實都說明了問題,那就是廠衛和密折,到了后期作用就基本無效了,再難發揮出他們應該有的效果。
寧渝微微沉吟了一番,“崔卿,眼下我大楚正逢三千年未有之大變革,若是以過往常理去看待黨爭,只怕難以起到應有的效果,你明白嗎?”
“工商大興......臣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崔萬采微微嘆了口氣,在面前這位皇帝的扶持下,工商大興已經不再只是一句空話,在南京、上海、武漢乃至于其他的許多地方,都已經有許多工業開始拔地而起,而蒸汽機、織布機的運用,也幾乎改變了過往的一切生產方式。
像傳統的男耕女織生活,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許多無地農民都選擇走進了城里,走進了工廠中開始日復一日進行勞作,雖然相比起過去要勞累許多,可是賺取的錢財也不是種地能夠比擬的,甚至還有許多半大小子都進了工廠討飯吃。
至于傳統的農家土布,也開始在蒸汽機和織布機面前潰敗,大量質量優質且價格便宜的機制布開始擠占市場,而傳統農家土布的價格則飛速下降,很多家庭式的織布作坊也紛紛倒閉,大量女工走進了大型織布工廠.、
工商界逐漸在擴大自己的影響,也會對朝廷的政局造成一定的改變,其背后的勛貴們為了獲取更多的利潤,也開始大規模投入資金和關系進入工商界,這一點雖然是皇帝的授意,可也是工商大興的體現。
工商大興對傳統士紳階層造成的威脅,要遠遠比寧渝當初對士紳的打擊要大,而新出的田稅政策則是在這個趨勢上狠狠推動了一把,使得不少士紳也開始往商紳進行轉變。
“工商大興,百姓就不能再繼續束縛在土地上面,就需要打破士紳對百姓的人身控制,朝廷的士林一派雖然知道這是大勢所趨,可是他們還是想爭,爭是卻是對朝廷政局的掌控,想要讓朕慢下來”
寧渝輕輕嘆口氣,這一次士林派和勛貴派圍繞直隸知府和上海知府的爭奪,并不是一個偶然,因為這兩個地方便是目前工商大興的關鍵地區。
崔萬采苦笑道:“陛下,正因為如此,眼下的黨爭才會演變成為這么復雜的局面......或許,把復雜的問題簡單化,可能會更好一些。”
他心里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那就是這一切何嘗不是皇帝想要看到的局面?
倘若勛貴派和工商界發展過快,第一個感覺到不安的絕對是皇帝本人,這也是為什么皇帝一方面扶持工商,另一方面又要大力提拔士林派的李紱和薛海云等人了。
寧渝聽到這里,臉上露出些許明悟之色,輕聲道:“既然黨爭無法避免,與其讓他們私下串聯造成不可控的危險,何不讓他們堂堂正正地進行黨爭呢?”
南京城,軟翠樓。
初春的天氣里,氣候還算是非常宜人的,在陣陣絲竹聲中,數人正團團圍坐在一起,桌面上擺著一桌精致的酒宴,都是江南正當時的菜肴,還有一壺美酒放在旁邊。
只是相對于酒宴之美,坐著的數人臉色卻顯得不是那么好看,為首一人正是當今工商部尚書寧忠海,其次便是組織部尚書程望,另外還有數人陪坐,其中一人正是陷入京察風波中心之人——應天知府董成玉。
寧忠海作為當今王叔,又執掌工商部尚書之職位,堪稱位高權重,亦是勛臣派領袖,因此他平日里也經常會宴請一些好友和看重的大臣們,只是往日里眾人都是談笑風生,倒不似今日這般氣氛凝重。
當然大家心里都明白為何會如此,還是因為京察一事中,給發展得順風順水的勛臣派一記悶頭棍,雖然應天知府董成玉和上海知府盛奇被保了下來,可是其他中低階層的官吏們,卻被罷免了許多位,甚至還有一些人直接進了大牢中等待候審。
根據目前寧楚的官制,一旦被罷免官位,那么想要繼續當官就只能選擇重新參加考試,然后重新等待著組織部分配,可以說新任官吏需要走的路,他們也是一步都不能少的,而且由于底子不夠干凈,想要東山再起更是難上加難。
畢竟在目前的寧楚,每年都會舉辦科舉考試,每年也都有大批的新任官員需要等待安排,這個時候一個被罷免過的官員,想要重新有合適的位置,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因此許多人丟了官以后,也就沒了繼續當官的心思了。
“京察一事,實在是一個慘重的教訓......”
寧忠海臉上倒沒有太多的失落之色,畢竟他也在風風雨雨里摸爬滾打過,眼下這些損失還沒有放在他的心里,關鍵是他現在有些不太明白皇帝的心思,因此臉上也浮現出幾分凝重。
程望很顯然也跟他想到了一處,苦笑道:“士林先前被陛下打壓,再加上戰事未定,才使得我勛臣派逐漸坐大,可是眼下卻有些過猶不及,陛下自然也會松一松士林派的籠子了。”
“哼,這幫子搖唇鼓舌的小人之輩,憑空攀咬一口,卻也是極為麻煩。”
另外一名行政院的官員搖了搖頭,他是行政院辦公司司長蘇烈,此人臉上浮現出些許怒意,在這一次的京察系統中,行政院方面被罷落的好幾個官員,都是他的親信。
應天知府董成玉雖然知道對方說的不是他自己,可是眼下這關口多多少少也是在給他張目,便舉起了酒杯道:“蘇大人,眼下還是要多多慎言,最近烏臺多為陛下看重,真要是被他們聽了去,再參奏個幾本,多有不美。”所謂的烏臺,便是指都察院的別稱。
寧忠海笑了笑,輕聲道:“幾位心里有些不適,這也是正常的,可是陛下并不會真正讓都察院一手遮天,他們遲早會有苦頭吃的。”
“還請王爺賜教。”眾人心中微微有些不解,眼下這都察院堪稱喧囂一時,實在是看不出要衰落的跡象啊,只不過程望心中一動,似有所解。
“讓柏公說一說吧。”寧忠海望向了程望,意有所指,而柏公正是程望的號。
程望微微撫須一笑,道:“關鍵還是在于工商一事,就憑這一點,陛下就絕不會放任都察院四處攀咬我等。”
“工商大興!”董成玉輕輕吐出一個詞,前面他著實有些被都察院給嚇到了,眼下回過神來,心里多多少少也就明白了些許。
簡單來說,都察院可以滌蕩吏治腐敗問題,這是皇帝需要他們去做的事情,但是這不代表皇帝只要吏治清廉,這一切終歸都是為了朝廷這個整體而去考慮的,特別是在眼下工商業茁壯成長的時期,勛臣派的作用將會體現得更加重要,而這些是士林派無法取代的。
“用勛臣派去發展經濟,重用工商力量,而士林派去控制平衡,去肅清腐敗,這是陛下心中的謀算。”
程望輕輕嘆口氣,說起來他們也只是皇帝的棋子罷了,只是做棋子并不可悲,可悲的是連自己的棋子身份都不清楚。
寧忠海點了點頭,他并不想為這一次京察大動干戈,否則除了引起皇帝的警惕和打壓,不會有其他的好處,因此這些道理必須要跟程望他們說明白才行,眼下既然程望他們已經明白了過來,自己當然也就不需要多費口舌了。
“陛下的謀算并不只是謀一時一地,更不是只為了眼前的蠅頭小利,陛下心中所想的,乃是大楚江山的未來。”
寧忠海臉色有些凝重,“因此,本王以為,即便是引導工商發展,也不可肆無忌憚,否則士林派就成了陛下布置的后手了。至于陛下為何要發展工商,又忌憚工商,恐怕還有很多我們眼下還不知道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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