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霞并晚的盛景,將至未至。
惱人的蟬鳴倒是歇了。
不過濃重的夜幕之下,什么樣的楓紅都是暗色。
安樂伯的宅邸倒是燈火通明,他這里整夜的艷色,不輸臨淄城里的銷金窟。
縱情享樂的人,已經不容易快樂了。
但醉生夢死總好過醒著煎熬。
“院里的桃花開了!”美妾驚喜地叫嚷。
正噘著嘴巴在尋那張豐唇的安樂伯,卻一下子失去了雅興。
他不耐煩地轉頭過去,對著庭院的方向:“你來做什么?深更半夜的,不要讓人誤會!”
時令已然混淆。
院中不知何時有春風來。
從貴邑移來的老桃樹,本來都已絕了枝,這時倒是開了滿樹,艷色頗豐。
樹下站著一個讓人移不開眼睛的男人。
穿著繡了大朵紅花的綢衣,這在常人穿來難逃艷俗的華裳,卻被他的容光死死壓制。反似一幅“他在花叢笑”的風景畫。
圍繞在安樂伯身邊的美妾們,一個個眸中異色連連。恨不得把視線扎進他的綢衣里,看看那鎖骨之下,是怎樣的丘壑。
“都走都走!”較之貴邑時期胖了好幾圈的安樂伯,直接揮起胖手轟人。
美妾們排著隊吻別于向來出手闊綽的安樂伯,在他的臉上胳膊上肚皮上都留下紅唇印。
總不能為了美色,連錢都不要了。
桃樹下的男人好看,但不抵餓呀。
“走走走!”安樂伯現在坐懷不亂。
他袒垂胸露副乳地坐在那里,像一顆掛滿了紅果的搖錢樹。
鶯鶯燕燕們搖晃著去了。
酒氣未散,香氣未化,安樂伯卻清醒了,眼神郁冷。
“你最好收起這樣的眼神。”桃樹下的虞禮陽,終于把目光從桃花上移開,落到這顆搖錢樹上:“我說的不止是眼神,還有你的心情。”
姓極貴而名極重的姒成,冷冷地看他一陣。忽然咧開嘴笑了:“我心情很好啊。從未如此美好!”
“你也不該高興。”虞禮陽說。
姒成像是泄了氣,索性往地上一躺:“我關起門來,誰有閑工夫管我的心情!倒是你這堂堂的齊國上卿,這時候來串門,傳出去影響多不好?旁人還以為是本伯爺對大齊不忠誠!”
“正是怕被人誤會,怕影響不好,所以我親自來見你。”
虞禮陽慢慢地說道:“任何人都能理解,虞禮陽想要保護大夏末裔的心情。”
“我沒有聽錯吧?你在說什么東西?”姒成肥面緊皺:“什么大夏小夏的,我只知道大齊!哪有什么末裔呢?大家都是齊人。”
虞禮陽波瀾不驚:“戲過了。”
姒成仰看著屋頂的明珠掛燈:“肯演,說明我還是本分的,對嗎?”
虞禮陽裁下一朵桃花,輕輕地嗅:“就怕別人不這么想。”
“那么虞上卿呢?你怎么想?”姒成雙手枕著后腦勺,翹起二郎腿,讓自己有一副優哉的模樣:“齊人從不吝嗇,對你的開價應該不會太拿不出手。”
“我來到這里,替你鎖上大門,就是答案。”虞禮陽說。
“古往今來,要么左轉到頭,要么右轉到死,最忌首鼠兩端。”姒成呵然:“虞上卿干杵在路口,不怕事后清算么?”
虞禮陽面無表情:“虞禮陽為齊上卿,不是因為他對某一個皇帝忠誠。”
他這個降齊的岷王,自是不忠誠于夏國的末代皇帝。他這個仕齊的上卿,也從未對姜述忠心耿耿。
他是南夏的一面旗幟,代表齊天子一視同仁的“圣心”。
他是南夏修行者心中的圖騰,是最為神秀的那一峰。
南夏還在,絕巔的修為還在,他就有被尊重的條件。
“還是絕巔好啊,多少沾個‘君’字,可以感受自由。”安樂伯自嘲地笑:“可惜姒某志衰意馳,髀肉復生,只能臨淵羨魚——不知何為逍遙游。”
他又搖頭:“前方都是迷霧,不知幾步之后是深淵…不走也好。”
虞禮陽的視線落下來,終于有了幾分真切的重量:“安樂伯。無論是誰,無論哪方勢力。”
“無論給你遞了什么話,許了什么條件…”
“我敬勸你——”
“不要動不該動的心思。”
他的聲音沉下去:“無論今晚贏得紫極殿的是哪一個,你都夠不上秤。”
桃花飄落在庭院石板,一時爛艷在枝,一時滿地褪紅。
“夠不上秤?”大齊安樂伯,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臉,有些不服氣的樣子:“哪怕我吃得這樣胖,養得這樣肥?”
虞禮陽就在院中看著他:“豬的胖瘦影響開席么?”
“其實是影響的。”安樂伯說:“太瘦了不好吃。也不夠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兩人一站一躺,一個在庭院,一個在室內,都大笑起來。
一個笑得燦若桃花,一個笑得流出眼淚。
“哈哈哈哈——晏兄真是風趣!”
正在郡守府中作客的高哲,為晏撫隨口一句并不好笑的笑話,笑得前仰后翻。
靜海郡最大的世家門閥,和靜海郡背景深厚的郡守,當然是有許多溝通的必要。
尤其曾經在臨淄,他高某人和晏撫還是舊友,一起讀過書,上過戰場,也喝過花酒。
是有過一些不快的經歷,但那會兒不是年紀小么?
那些不懂事的往事,還可以作為今天的注腳,在成年人的酒桌上,挪作笑談。
如今他們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啦,要有大人物的氣魄和胸襟。可以高談的是民生,需要抓緊的是利名。
“你說你,現在花酒都不去喝,婚后刻板了許多!”
高哲指著晏撫:“我可真要批評你,想當年——”
“當年我就不愛去!”晏撫攔住他的指頭,笑吟吟道:“我都是坐在姑娘旁邊修行道術,你忘啦?”
高哲差點一口酒噴出來:“那他娘不是姜——”
那個名字…他終究不能輕易地說出口了。
最后只是訕笑了一下。
也咽下了殘酒。
晏撫笑著拍了拍他的胳膊:“高兄,時候不早了,今天就到這兒吧!咱們來日方長,改日再敘。”
高哲也就半推半就,依依不舍地離去。
只留下許多精心準備的海產——他知晏家富甲天下,尋常財物根本看不上眼,所以都是精心挑揀的一些稀有貨色,花錢都買不著的。
深夜賓客散,下人撤去了餐具,晏撫靜靜地飲著解酒茶。
他跟誰的關系都說得過去。
沒人會得罪一個成天請客的人。
但誰是朋友,誰是不那么熟的朋友,誰是生死之交…晏公子心里有一本清晰的賬,將每一種關系都分得很清楚。
他的慣態溫和,只是很多事情都不必在乎。
端來解酒茶的溫汀蘭,輕輕地為晏撫按捏肩膀,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這個高哲,一大把年紀了,還同當初那樣…分不清自身斤兩。”
“高家人要是分得清,看得明白,也不會被當豬養。”
晏撫慢慢地道:“年豬就是要這種,用料少,出肉多。平時省心,年底夠份量。”
作為晏平的嫡孫,貝郡晏氏的繼承人,他的選擇十分廣闊,可以去他想去的任何一個位子輪崗。最后卻選擇來靜海郡做一地郡守…走的自是從地方到中央的路子,將來要做宰輔的。
不治一地,無以主中央,這是常例了。
說起來靜海郡郡守這個位子,今南夏總督蘇觀瀛,以前也坐過。
當然時移事易,形勢大不同。
蘇總督做郡守的時候,靜海高氏可沒那么厲害。
那時候的蘇觀瀛,大刀闊斧地改造靜海郡,遠沒有今天這樣的掣肘。當然時機未到,也沒有高氏這塊肥肉可以割。
晏撫的政治道路十分明朗,一路上的關隘都已算在閣中。靜海高氏是他的第一道考題,他不止要答對,還要答得漂亮。
一張張滿分試卷,最后鋪成入閣的磚。
“孩子們都已經睡了…”溫汀蘭的纖纖玉指,貼在晏撫的肩膀上,指腹溫熱,呼氣如蘭。
對于她這般自小養在詩書里的大家閨秀,這就是極限了。
晏撫好好地喝著茶,忽然就被嗆住,連連咳嗽了一陣。
“咳——這幾天海上風浪太大,恐傷百姓生計,海岸那邊我已讓人去布置。家里的防風陣也要早晚開著,莫惜道元石,恐進了腥氣。”
“最近公務繁重,郡府里一堆事情,也不知在我任職之前,他們是怎樣做事。我哪里這么忙過?”
“說起來上陽嶺礦脈減產的事情,已經有了調查結果——是因為海水倒灌,淤泥沉陷,清理出來很不容易,得從術院請調一些術士過去,之后還得請陣師重新布置…又是一大筆錢,唉,我哪里愁過錢呢?混到了今天,叫高哲都能賄賂我了!”
“這茶不錯,下次——”
溫汀蘭一言不發,只是慢慢梳攏他的頭發,靜靜地看他找理由。
晏撫說著說著,終于認命了。
把茶盞一放:“走吧,進屋。”
溫汀蘭這才笑了,卻是輕輕按住他的肩膀:“夫君莫急。”
他們倆已經成婚好些年了,當初婚禮的時候,極盡鋪陳,炫耀臨淄,至今是人們津津樂道的大排場。
這些年夫妻恩愛,誕下一兒一女,可以說事事圓滿。
只有一事不諧——扶風柳氏的柳秀章,將三分香氣樓開遍了齊國各郡,相較于原先的四大名樓,聲勢已后來居上。有人說她毀了柳家的名聲,也有人說她重塑了扶風。但不管怎么說,名字常在齊國的街巷流動,議論于他人口耳。
她聞而不快,他避而不談。
“我已急不可耐。”晏撫趕場似的說完這句,當然還是穩穩地坐著:“夫人是還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討論?且慢慢說,自當以家事為重!我猜,是阿朱的課業?不行我今晚就好好幫她補一下,免得明天挨先生的罵——取她的作業來,筆墨伺候!”
他們生子為“青澤”,生女為“朱嬰”。
青澤從小就懂事,不需大人操心。朱嬰則是調皮搗蛋,和博望侯家里那小子是一路皮實…喜歡用拳頭解決問題,也常常被長輩的拳頭解決。
之前他還沒有來靜海郡任職的時候,晏朱嬰和重玄瑜可是臨淄城里出了名的混世小魔王,走到哪兒都雞飛狗跳。
他火急火燎地外放為官,也未嘗不是孟母三遷。
溫汀蘭卻不玩笑,咬了咬唇,很有些憂心的樣子:“臨淄城那邊,今晚有大事發生…爺爺可跟你說了么?”
晏撫本來眼底都含著笑紋…一時都散在眸海。
他其實很愿意享受畫眉之樂,在繁忙的政務之余,用簡單平靜的生活,寬容自己疲憊的心。
“貝郡那邊并沒有什么消息給我,上次發信還是前旬——”他輕緩地問:“什么大事?”
臨淄三百里雄城,乃東國首都,就該是清風徐來,波瀾不驚。哪有什么大事,能在臨淄稱“大”!
若真有影響整個大齊國祚的事情,自己那位智略絕頂的爺爺,不該沒有言語。
除非…那位大齊帝國的第一功相,覺得他晏撫于此事根本沒有影響,又或者認為只要他知情,怎么做都是錯。
那么不讓他知情,就已經是晏家的選擇。
而在這種情況下,自己的枕邊人,這位晏溫氏…又是如何得知所謂的“臨淄大事”,又是因為什么開口呢?
“噢,是我爹給我傳信了——”溫汀蘭的聲音很輕,似不欲驚擾良夜,但話語的內容如雷霆陣陣:“說是今夜紫氣稀薄,青氣厚重…恐有天變。”
晏撫坐在那里,沒有太多的表情,只是靜靜看著自己映在茶湯上的疲憊的眼睛…伸手將茶蓋掩上了。
“青氣沖紫么…”他呢喃。
溫汀蘭幽幽一嘆:“天行有常,日月輪轉。今上御極七十九年,大約也到時候了。”
晏撫的手按在茶蓋上,感受著已經不多的熱氣,忽然問道:“夫人,咱們夫妻一場。這些年來,我可有對你不忠,對你不好,怠慢于你?”
溫汀蘭沉默了一會兒,道:“你對我太好。你總是可以把別人的情緒照顧得很好。”
“你當然不會怠慢我,是的,你用到了‘怠慢’這個詞。”
她反復地咀嚼了這兩個字,終于有了哀色:“有時候我在想,或許你應該找一個…你可以在她面前釋放你自己的人。我說的不是關于卑微、尊重,或者別的什么,而是希望你可以任性自然,至少在家里輕松一點。”
“你可以不用做一個謙謙君子,你可以壞一點,惡一點,或者懶惰無趣,全都沒有關系。”
她放開晏撫的肩膀,走到晏撫面前,直視他的眼睛:“今天你什么都不缺,但是你好累。”
晏撫的表情有些憂傷了。
這憂傷顯然與溫汀蘭的料想不同。
“郎君…”她伸手要撫摸晏撫的臉。
但這只手在半路就被晏撫捉住。
緊緊地捉住!
他們曾無數次交握彼此的手,比這更緊密的時候也有,但溫汀蘭從未有今天這樣的感覺——晏撫的心,好像在顫抖。
“我相信溫汀蘭會有這樣的想法,因為她本就這樣溫柔。她懂得關心旁人的感受。”
晏撫捉著這只柔軟的手,抬眼看著自己的結發妻子。因為酒意尚未散盡,所以分不清那絲迷蒙是不是傷心。
他慢慢地道:“但溫汀蘭不會說這樣的話。因為她骨子里是一個很要強的人,她在感情里有強烈的占有欲——在慣來的教養和待人的溫柔之外,她有一顆堅定的愛自己的心。”
溫汀蘭反手與他十指相扣:“是啊,從前的溫汀蘭不會這樣言語。但是愛你讓我失去一部分自己。我希望你更快樂,無論陪在你身邊的人是不是我——你這樣的人,不該被情事牽絆。你應該自由,應該快樂,應該去描畫你的人生…你會成為大齊丞相,你會建立不朽的功業。”
晏撫閉上眼睛:“既然是你來跟我說青紫之替,想來我的岳丈,已經做出選擇了?”
溫汀蘭語氣柔緩:“今上武功更盛,青石宮文治更隆。我父親飽讀詩書,學富五車…自然心中是有偏向的。”
“夫人。”晏撫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酒意全無,雙眸清亮如寒星:“其實無論臨淄發生了什么,天變也好,虛驚一場也好,都是臨淄城里當朝者的事情…你無心軍政,向來只愛詩與花。而我這區區靜海郡郡守,也影響不了什么國家大局。”
過往的琴瑟和鳴真實存在。
他多希望歷歷在目的那一切,可以如畫卷般停下!
但溫汀蘭并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她仍然滿眼愛慕,看著她的夫君:“新朝新氣象,若無日月交替,軍事堂政事堂里,何時能進新人?夫君年輕歸年輕,總歸不愿你多等。若有從龍之功,則夫君的宰輔之路會更加容易——靜海高氏再肥,也只是年豬,不是什么惡虎,算不得功業。”
聲音漸低:“況且我實在不愿,我的丈夫和我的父親…路歧道遠。”
說著泫然欲泣:“今分青紫,后隔內外,既為翁婿,竟成新舊兩朝之分…叫我怎么回娘家,叫青澤和朱嬰,以后怎么見外公?”
晏撫怔怔地看著她,眼睛里流出淚來:“我不怪你,因為有些力量不是你能抗拒的。這無關于愛,是意志無法跨越的鴻溝。”
“什么?”溫汀蘭一臉迷惑:“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夫君,你這樣很嚇人——”
夫妻倆一坐一站,一個抬頭,一個低頭。十指相扣,四目相對。
燈影映在窗上,已是一幅恩愛的畫卷。
而晏撫道:“我的妻子死了。我會永遠懷念她。”
死了?
這句話尚未來得及在溫汀蘭心里打個轉兒。
便見晏撫那張溫潤公子的臉,忽然覆上了一張極其特殊的面具——
像是一張疊紙拼湊的畫面,在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神異體現。
溫汀蘭悚然一驚!
這張紙臉,是由許多張可以定義為珍品的符篆組成。
它們都屬于十萬年前符道大宗“天玄門”的傳世作品,其名甲子光譜,一套有四十九張。在符篆之道凋零的今日,能得一張,已是彌足珍貴,足以改寫神臨層次的戰斗。
而這里有一整套。
世上已經并不存在第二套了。
當這整套符冊在晏撫的臉上出現,代表整個靜海郡十年的稅收…都點燃在一瞬。
若算上它在符篆之道上的歷史意義,則價值不可估量。
晏撫下注太重,簡直是傾城而決。
溫汀蘭的反應非常快,一層層的道術繞身而開,卻被鋪天蓋地的光線撲滅。
她欲脫身而去,光亦為鎖,將她定在當場。
晏撫和她十指相扣的手,已經被一層烏金色的皮革所阻。這從內府擴張出來的絕品皮甲,覆蓋了晏撫全身,連一個毛孔都不露出。
然后是填滿了視野、侵占了感知的強光。
炙熱,刺痛。即便神臨之軀,也有幾乎融化的痛感!
恐怖的爆炸完全貼合著溫汀蘭的身體發生,卻連聲音都湮滅了。強光也在晏撫的皮甲上不斷回彈,一次次沖刷溫汀蘭的道身,卻始終約束在這方寸之地。
終于光褪盡。
只剩晏撫獨坐在桌前,身上的烏蒙寶甲,一點一點地收回體內。
但溫汀蘭也并沒有完全消失,它懸停在晏撫眼前,是一顆小小的…白色的種子。
白骨之種。
這可不是當初在楓林城出現過的低級貨色,而是白骨離開幽冥都不舍得拋棄的珍藏。
在他決心作為鮑玄鏡生存,完全丟棄過往,也不再使用白骨手段后…仍然得以保留的這一顆,它已與溫汀蘭完美共生,再也無分彼此。
鮑玄鏡沒有剝掉它,不是因為溫汀蘭這顆棋子的重要性,而是考慮到溫汀蘭一旦出事,以此引發的連鎖反應,必然導致他的人生出現重大漏洞。
相反若是從此對溫汀蘭不予理會,將這顆棋子完全擱置,就可以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那時候的鮑玄鏡…不曾想到今天。
種子里響起幽幽的哭聲:“一日夫妻百日恩,咱們相愛不止千日,夫君,你怎能如此殘忍?”
晏撫的指間翻起一枚銅扣,按下來就是銅鐘,將這顆白骨之種,正正地扣在鐘內。
骨種撞鐘,叮叮咚咚。
一張隔元鎖神的陣盤,作為絕頂法器極岳鐘的底座。一套散魂惑心的陣旗,圍繞在銅鐘周邊。
晏撫拍出一張又一張的擔山符篆,全都貼在銅鐘上。
符篆或名“太嶷”,或名“劍鋒”,或名“永世圣冬”…雖只借名取力于山岳萬一,卻也是千鈞萬鈞。
“你曾經有過幾次不對勁,但只有那幾次。”
“我不愿懷疑我的枕邊人。”
晏撫說著,又搖頭:“不止是不愿——我不敢。”
“對于我已經決定要相守一生的人,我不敢去設想那種最壞的可能。齊國名門給了我安全的假象。我的膽怯蒙蔽了我的認知,我的軟弱讓我不夠清醒。”
“但是今天,你想利用我,來影響我爺爺的決定,以此改寫整個齊國的局勢——這絕不是溫汀蘭做得出來的事情。”
他臉上的淚痕已經被甲子光譜抹去,現在只有平靜的恨:“是你吧,白骨邪神,或者說…鮑玄鏡?”
溫汀蘭過往的幾次不對勁,都跟苗玉枝有關。再聯系到鮑玄鏡從神霄戰場撤下來的原因,晏撫不可能猜不到是誰在幕后主導。
種子終于停下那無用的哭聲。
“嚴格來說,我真是溫汀蘭。”
“我該怎么向你解釋呢…”
“你可以理解成我入魔了,而白骨大人是我的魔祖。”
聲音在銅鐘里打轉:“既然不敢懷疑,為什么又要打破這一切?晏撫,我們本可以如從前一般,平靜的生活不會改變。我可以繼續愛你,一直愛你。”
“我的妻子是溫汀蘭。你這幽冥世界的野魂,算是什么東西,也知道愛嗎?”晏撫做起事來有條不紊,一邊張貼符篆、加注封印,一邊捏碎了隨身玉佩,傳訊于貝郡。
“但是這些年一直都是我在陪著你啊”白骨之種在銅鐘里笑:“花前月下的是我,洞房花燭的是我,生兒育女的也是我。”
“你如何能說,你的妻子,是另一個人?”
下一刻溫汀蘭就舉鐘而出,顯化人形,欺近晏撫。攤開玉手,掌心正是晏撫捏碎了的那枚玉佩。
器物終究不敵神通!
她笑著問:“想清楚要怎么跟爺爺說了嗎?”
在她眼前跳起的,是一枚怪模怪樣的折紙護身符…像一匹長了角的青色的馬。
青羊天契!
晏撫翻指將其彈出,天地也隨之顛倒。
明明東海無波瀾,卻有潮聲起。
溫汀蘭的美眸之中終于出現憚色,她猛地一握掌,掀開早就準備好的手段——
憑空長出一朵白骨之花,張開利齒交錯的巨口,頃將這青羊吞住!
天道力量也斷流,截在空中,凝成琥珀般。
她這才松了一口氣。
夫妻相伴這么多年,她非常明白晏撫的底牌是什么。
“夫君…”
“這不是萬能的東西。就像你那個朋友,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存在。”
溫汀蘭笑道:“這張天契很強,但你現在還有些弱呢。”
以神臨之修為,來做靜海郡的郡守,晏撫甚至可以說“屈就”。
但在白骨的視界里,這般力量層次,的確算不得高。
看著眼前無比熟悉的這張臉,晏撫并沒有太多波瀾,他只是疲憊地往后一靠:“那就等你真正的對手過來吧。”
溫汀蘭猛然轉頭!
看到洶涌的天道力量,在臥房里顯化實質,化為咆哮的蔚藍色神龍,繞熟睡的兩個孩子數周,將他們護在其中。
最后凝固下來,恰似一根頂梁柱,壓垮了床榻,立在房屋中。
卻是定海鎮。
白骨之花里吞住的青羊折紙,點點消逝。
原來從一開始就天海分流。
晏青澤和晏朱嬰是定海鎮里被封印的人,也是在最后關頭被晏撫保護起來的人。
若要解開這封印,就要沖擊那位蕩魔天君的天道權柄…如同邀戰其人。
在決定動手的那一刻,晏撫就預見到自己大概率不能勝利。
因為對方已經不知道準備了多久,而他今夜才真正懷疑自己的枕邊人。
但他還是要撕破臉。
他的態度在其中。
溫汀蘭確實是沒有想到這一步,她想的是怎么阻隔天海,怎么阻止那位蕩魔天君的降臨…
這位夫君修行天賦不算絕頂,比不得重玄風華那樣的人,但物件倒是很會用。一張青羊天契,耍出了花來。
她溫柔地掐住晏撫的脖子,將其從椅子上舉起數寸:“但是我親愛的夫君——你怎么不保護自己呢?”
晏撫只是平靜地看著她,以此為無聲的邀請。
邀請她更用力一些,擰斷這脖子!
溫汀蘭卻忽然一笑,松開手讓他重新跌回座椅:“你保護咱們的孩子,說明你還是在乎我的。干嘛跟人家嘴硬?”
晏撫分明是想以死給身在貝郡的晏平傳信,她豈會看不出來?
她不會讓晏撫如愿。
而且青石宮里那位,也不允許晏撫出事。
她又拈起那枚極岳鐘,放在眼前搖了搖,有些可惜:“法器是好法器,可惜不至洞天層次…終不能稱寶具。器物如人也,亦有天地隔。”
然后一只手往下按,將里屋的定海鎮壓成一拳大小,取來放到桌上。
隨手將極岳鐘罩在上面,就像晏撫之前所做的那樣。
然后她才拿起從晏撫那里奪來的玉佩,嘴里發出和晏撫一般的聲音——
“今夜青氣沖紫,岳丈押注青石宮,我亦下定決心,落子新朝。欲效祖父,為新君宰輔,匡六合之業。則貝郡之貴,何止萬年。”
她收住這玉佩,隨手放在桌上,又順勢鋪開一張信紙,從容不迫,提筆便書——
“今夜青氣沖紫,夫家已經押注青石宮。嫁夫從夫,女兒不能別路,唯請父親三思。”
信紙化為飛鶴,推窗而出,繞屋一匝,便消失在夜空。
“此等大事,除非親眼看到我,不然我爺爺不可能相信。”
晏撫已經被鎖在椅子上不得動彈,仍然平靜地開口:“至于我的岳丈大人…他只會比我更懂溫汀蘭。你的信用字雖少,卻錯在根本。他一看就知道有問題。”
被紙鶴推開的窗子,被風推著來回,發出“吱呀”的聲音。
溫汀蘭正在以靜海郡守的名義,給郡府下面寫信。迅速安定地方局勢,響應中央,完成權力的平穩過渡,也是她的任務之一。
聞聲便回頭,風情萬種地對晏撫投去一瞥:“夫君,你是一個聰明人,但世上不止有聰明。我在人間學到最重要的一個詞,叫‘感情’。”
“爺爺很愛你。我的父親也很愛我。”
她溫柔地笑:“這就夠了。”
晏平也好,溫延玉也好,都不是簡單的人物。雖然拿捏了晏撫這么一顆重要的棋子,卻不意味著就能輕易擺布他們。
但青石宮也并不需要他們真的站隊…
猶豫就好。
誰不猶豫呢?關乎生與死,關乎利與名。
以大齊皇帝當下的威望,可以毫無理由地發起任何一場戰爭。愿意為他而死的人,不計其數。
唯獨發生在姜氏皇族內部的權力挑戰,叫大部分人都無所適從——
今太子姜無華入主東宮以來,雖然一直也競爭不斷,一度有四蛟爭龍的激烈場景,這關乎權力的紛爭,卻從來沒有蔓延到更上一層。
幾位皇子皇女都是人中龍鳳,但沒人有資格挑戰皇帝的權威。誰勝誰負,誰占據上風,全在于皇帝的心情。
在天子政數結束之前,發生在四宮之間的所謂“爭龍”,也不過是一場擺在桌面上的游戲。
勝負由圣裁,規模在君心。
直到一個被刻意淡化的名字,重新出現在人們耳中!
齊人才恍惚想起來…曾經好像是有一個,雙日橫空的時代。
重玄族地。
祠堂大門無風自開。
提著一壺酒,坐在重玄明圖靈位前獨飲的定遠侯,如狼回首。
本來微胖的一張臉,好似被刀斬破了溫和的假面。一時森森如厲鬼。
殺氣更是騰為實質,如龍卷在祠中咆哮,瞬間沖出門外。
卻散在一掌之中。
此時是深夜。
門口站著一個陷在光里的人。
他已經不是一個真正的人了,他的身體完全由光組成。
但他的鋒芒還是刺痛感知,他的堂皇還是懾服眾生。
“樓蘭公?”重玄褚良語帶遲疑。
“你該稱我‘明王’。”陷在光里的人,慢慢摩挲掌中那實質般的殺氣,似在回味他久疏的戰陣。
他的聲音平靜:“這是圣太子親許的尊位。”
重玄褚良微微瞇起眼睛:“想不到您還活著…”
“我確實是死了,今上一生無敗績,非我能爭。”陷在光里的人,坦然作言:“但在圣太子的掌中佛國,我早已永生。”
掌中佛國?
永生?!
重玄褚良一生征戰,所見何其廣闊,什么樣的驚聞都領受。
此時卻有些聽不明白了。
但在這個過分安靜的夜晚,他只是咽下了酒氣,任其在腹內作雷鳴滾滾:“那么您這次回來…”
不同于大齊第一兇刀、堂堂定遠侯的戒備。
自號‘明王’的存在,卻是兩手空空,大步走進祠堂里:“久未歸齊,重臨舊土,我亦難制心潮——我來給浮圖上一炷香。”
重玄褚良提著酒壺,起身讓路。
樓蘭公也便從容不迫地燃了香,祭了故人,從始至終,都把后背交給重玄褚良那凌厲如刀的眼神。
重玄明圖的靈牌,已經被煙火熏得有些暗沉。爐里的香灰,倒是堆疊得高。
他將香灰抹掉了一部分,讓祭香更平穩一些。又伸出手,用光將靈位上的暗色拭盡。
做完這一切他才回過身來,目光落在那壺酒上,終于是輕輕地一嘆:“褚良,這些年你辛苦了。”
這是一個平凡的夜晚嗎?
許多人都忘記了,但總有人還記得——
今天是道歷三九四三年,七月二十六日。
子時梆聲一響,便是七月二十七日。
四十四年前的這一天,重玄明圖只身入海,血戰至死…乃有浮圖凈土。
天下文武,滿朝公卿,絕大部分都還在享受這個夜晚的安寧。
神霄世界已經打得山崩地裂,現世神陸仍然歌舞升平。
東華閣里的暖光,也蕩漾在千家萬戶。
一手開創大齊盛世的當今天子,坐在那堆滿了奏章的長案后面,手懸朱筆,給了鮑玄鏡一個夾雜著驚訝和好笑的眼神:“憑你想造朕的反。”
這眼神刺痛了鮑玄鏡的心!
“望方今寰宇,無非現世人族與諸天聯軍。”
“我敬神魔君之首,以為投名狀!奉神霄之大勝,為天子榮勛。甚至天獄世界里,也是我第一個察覺了獼知本的謀劃,借力至暗神龕,吹響了戰爭的號角,已有大功于人族!”
“而人族棄我。天子棄我。國家棄我!”
鮑玄鏡看著長案后的皇帝:“陛下,你要鮑玄鏡怎么選?”
“對我來說,這也不是選擇題。”
鮑玄鏡搖身而起:“天厭人族,世惡我鮑玄鏡!那就看看吧。我豈不能定勝此天!?”
他的身體并沒有變得更加高大,但這天子久居的東華閣,似也不能容他直身!
他的力量瘋狂拔高,幾無上限。
一霎便以洞真至絕巔——
二十二歲的絕巔修士,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已經打破了蕩魔天君的絕巔記錄。
當然并不能真算。
因為神道的特殊性,不乏生而絕巔的先天神靈,更多神名一敕即成,不能參與修行速度的較量。
是的,在這一刻鮑玄鏡還是走回了老路,重歸神道。
因為并沒有任何一條道路,能夠讓他立即獲得與大齊天子相爭的力量。
他本來已經有無限廣闊的天地,卻被生生逼回了原來的道路!
于心此恨,無以言達。
此刻身后升起一尊白骨圣冕,森森力量將這東華暖閣,也染成冥殿。
皇帝卻只是提筆看回眼前的奏章,略怔了一個瞬間:“原來…已經是二十七日啊。”
就是他略怔的這個瞬間,鮑玄鏡的氣息已經攀至頂峰。
高大的神靈虛像,幾乎籠罩整個臨淄城。
皇帝這才握住朱筆,輕輕一點。
眾生靈視者,仰首即見——
那遮天蔽夜的神靈虛影,巍峨白骨圣尊,眉心一點殷紅。
而后碎滅。
炸成了漫天的星星點點。
“前線大勝,觀星樓以煙花為賀!!!”
背插令旗的巡城衛,縱馬過街,敲鑼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