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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當年年少春衫薄

  冀山不像商丘那樣悶。

  氣候是干烈的,天空好像掛著一只金色的刺猬,陽光赤裸裸地往身上扎。攀到這里又開始冷,只要稍稍遮一下陽光,風就帶霜。

  在這里奮戰了七年,貴公子的細皮嫩肉早已脫去,貼上了褐黃。

  文永仍然不習慣這里。

  不是因為氣候,也不是懷念百花街的溫香軟玉。

  而是身體里時時刻刻繃緊的弦,響著需要休息的顫音——

  身在文明盆地的邊界,只能以修行代替睡眠,行走坐臥都要拿著劍,睜開眼睛就是廝殺。

  只有每月一次的換防休整,他們這一隊戍卒,撤回冀山之后的枕戈城,才可以安枕一晚,撫慰傷疲。

  人妖戰爭持續了這么些年,圍住文明盆地的十萬大山,種種奇關險隘,早就是血肉的泥潭。

  其中最為激烈的戰場,是“兩水三關四山”。

  所謂“兩水”,是“愁龍渡”和“燹海”。

  三關為“銹佛”“溺月”“玄龕”。

  四山則是“鶇”“獻”“覆”“冀”。

  相較于凌亂散落在漫長邊界的兩水三關,四山的位置要更“正”一些,分別在文明盆地的東南西北四方。

  人族和妖族,都依托于此,建立漫長而兇險的防線。而彼此都知道,擊穿防線之后,才是更激烈的戰爭。

  直面冀山戰場的枕戈城,說是“枕戈待旦”,有無日不戰的激烈,但因為前年斗戰真君親鎮于此…大家伙兒雖枕戈而臥,真能一覺天明。

  “阿永!走了!”

  遠處傳來戰友穆青槐的聲音。

  “哦哦,來了!”半蹲在山坳里的文永應聲。

  曾經摘花養玉的手,如今已很見粗糲,貼在地面,幾與山石一體。不慌不忙地按下最后一道法印,他便彈身而起,向那招搖在空中的金旗飛去。

  山石下延三千丈,山體之中,一只黑色神龕正浮沉…如魚在水。

  不時有黯色的神光,附在神龕上,便似游魚之鱗。

  天空飄揚的金翎旗,是枕戈軍團的標志。

  冀山戰場以楚軍為主,神霄鳳凰旗出現的地方,才是主力所在。

  “枕戈軍”聽起來響亮,卻也只是諸方混合的雜旅,大多只演練了一些通用于妖界的軍陣,結軍進退,以提高在戰場上的生存能力。

  當然,能在兇險的種族戰場延續下來,這支軍隊的戰力,也非那些承平已久的國家軍隊能比。

  文永早就脫離殷家,是以個人的名義來到妖界,靠自己的劍在冀山戰場討生活、掙前程。

  加入枕戈軍團,廝殺七年,贏得“金翎總旗”之軍職,已是普通修士所能想象的,無宗無國者發展的上限。

  不過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路不止在這里——還在潛游山體的那個神龕上。

  十年前黃河主裁一戰登圣、三論生死,將“魁于絕巔”這四個字,永遠地銘刻在超凡歷史。從此討論“無敵真君”,便再也繞不開這個名字。

  十年前在黃河之會一敗涂地的他,跪倒在泥濘之中,遇到了一個銅甲怪人。

  銅甲人給了他一個神龕,留下修行之法,并要求他…在銅甲人身死之前,不得歸宋。

  實在地說,這條約束很奇怪——他尚且不知銅甲人是誰,如何能知其人生死,如何知曉界限所在?

  所以他理所當然地違約了——在未知銅甲人生死的情況下,他悄悄潛回了宋國。

  因為他發現這神龕乃是一個活物。

  更準確地說…它是一座用活人煉成的神龕!

  他潛回商丘,向堂兄殷文華求助,殷文華卻反手將他鎮入商丘城地下九百丈的趙墟王獄——最早是宋國太祖囚禁皇太弟的地方,后來成為宋國最高規格的囚牢。

  此獄乃宋國龍脈交匯之處,用封元為柱,以國勢為鎖。能夠囚入其間的,要么是皇親國戚,要么是犯下叛國大罪的惡首。

  文永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資格被關進這樣的地方。

  他在獄中承受了背約的反噬,意衰血潰,魂入神龕。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明白過來——

  這座神龕來自將整個宋國拖入深淵的忘我人魔燕春回!

  許多年不顯山不露水的宋國,在三九三三年的黃河之會,押下了氣勢空前的一注,也咀嚼了慘痛的敗果。

  燕春回的死,直接導致宋國失去該屆黃河之會的所有收獲,并在之后的幾年里,不斷地支付代價。

  包括辰巳午在內的辰氏滿門…都成為代價的一部分,是“辰燕尋”這個名字的因果。

  而他文永所得到的至暗神龕,是無回谷里最早誕生的第八人魔——食魄人魔。

  燕春回將最初的第八人魔煉成了活著的神龕,以期觀河臺上一旦事敗身死,能魂歸此龕,修神再起。

  殷文華將他鎮入趙墟王獄,是借趙宋王氣,阻隔燕春回的魂歸之徑,斬斷燕春回的后路。

  在商丘城走馬賞花,活了二十一年,直至蜷縮在趙墟王獄的黑暗中,文永才發現這個世界根本不是他所以為的那樣。曾經的花團錦簇之下,他從未真正深入宋國的權力層,從未真正了解這個國家不能言明的隱秘——

  倘若道歷三九三三年的黃河之會,他能按部就班地取得成績,或也能按部就班地走到那里,成為堂兄殷文華一般的人物…可那畢竟不可能。

  彼刻執掌宋國的那些人,在做決定的時候,并沒有將“殷文永”這個人作為考量。

  文永當然明白,鎮壓至暗神龕脫不開宋皇的授意。他當然也想得清楚了,那個將至暗神龕給他的銅甲怪人…究竟是誰。

  所以他知曉,就連他對這個神龕的驚疑,他失約潛回商丘,都在銅甲人的意料中。

  也包括毀約之后——至暗神龕沒能等到燕春回的魂降,屬于最初的食魄人魔的意志,還沉陷在一朝登神如烈日的美夢,卻因為得不到燕春回的反饋而消亡…他在誓約反噬的力量助推下,魂落其間,恰好繼承了至暗神龕。

  他不過是個一舉一動都被精準預判的可憐蟲。

  當觀河臺上的故事告一段落,宋國皇帝“胎封”于文華樹臺,鎮河真君用一塊白日碑完成了道歷三九三三年最盛大的謝幕…趙墟王獄也果然“意外地”出現了一個封禁漏洞。

  文永明白那是最后的機會——若能逃獄,證明自己的能力,就還有作為棋子的資格。若連這個機會都無法把握,就只能和死去的辰家人一樣,成為歷史隱秘的一部分。

  他拼盡全力,終究逃獄而走。

  時至今日,對宋國的感覺很難描述,說“愛”,或者已經不再有。說“恨”,又好像不能夠。

  棄姓獨行人間后,才知世上沒有那么多理所當然的事情,機會不是每個人都有。堂兄殷文華給了他一次機會,銅胄覆面的辰巳午也給了他一次。

  他在貧瘠的時候學會知足。

  “阿永,你一天天的,動不動就找個地方藏起來偷懶…咱是不會說你,可別叫記賬真人瞧見了!”瘦高瘦高的穆青槐,回頭笑著說。

  天邊金旗似日,從不同方向集來的虹光,似魚群溯游一般。這些都是枕戈軍團旗下“金翎督”的精銳修士。

  為了更好地應對妖界戰場,枕戈軍里騰龍境以上的修士,都是集中在“金翎督”調度的。

  同為金翎總旗,文永和穆青槐向來交好。

  他驚訝地抬眼:“記賬真人?他不是整天喊著‘南岳當魁’,要搶獻山嗎?怎來冀山了?”

  記賬真人乃是南域大名鼎鼎的人物——武道真人鐘離炎是也。

  前年這位大真人藏在床底的記賬本,被已然卸甲歸田但根本閑不住的鐘離肇甲摸出來了。翻開賬本,滿滿的大逆之言,什么“老賊勿老”、什么“久病床前,毆他三拳”…

  新老鐘離家主因此大戰一場,打得獻谷都拓地。

  勝負倒是不得而知,兩位鐘離家主都宣稱自己的勝利。

  但此戰之后,鐘離炎便得了個“記賬真人”的雅號。

  穆青槐幸災樂禍地笑:“獻山有風華真君坐鎮,年輕一輩還有計三思和鮑玄鏡嶄露頭角,哪輪得到他出風頭?”

  “再者說,當初他喊‘南岳當魁’,大張旗鼓地離開,還不是因為在冀山被斗戰真君一腳踹走了嗎?”

  今年三十九歲的穆青槐,出身于一個以“宣”為名的南域小國,往上追溯三代,都沒有超凡修士,可以說毫無背景可言。

  好在家里有些資財,積累三代,購得一顆開脈丹。他也日夜苦練,打熬身體,成功開脈。

  這樣的修士在凡人面前可稱一句“老爺”,在超凡世界仍是最底層。

  他的修行本來也難見成果,但趕上了太虛幻境光揚天下的好時候,成功考進太虛公學,修得太虛玄章,一路突飛猛進。

  更在前幾年通過太虛卷軸任務,修了一手唯我飛劍!

  當然不是那套絕巔橫世的無上劍典,只是唯我飛劍這個流派下的其中一門飛劍術。

  僅是如此,也已經讓他成為金翎督里殺力最強的總旗。

  自上屆黃河之會后,飛劍一道便重現人間。

  在太虛幻境里,就有忘我飛劍和唯我飛劍兩個流派成體系的飛劍術傳承——據說是鎮河真君拿了永恒劍令,親赴天馬原永恒黃昏中取得。

  齊國那邊,名為“無我飛劍”的流派,也在陳澤青的支持下,正廣揚于東域。

  與飛劍一道相同,但聲勢更大的,是已經失落了漫長年月的仙術!

  如今楚國已經放開“馭獸仙術”的傳承,黎國正在宣揚“凜冬仙術”,魏國的“兵仙術”威名赫赫,云國的“如意仙術”也風生水起。

  大秦貞侯大開因緣仙宮,擇咸陽之良才,廣授“因緣仙術”。

  太虛幻境之中,名噪天下的蕩魔天君,更是開放了“凌霄”、“善福”、“惡禍”三大仙術體系。有緣能近,功滿自求。

  若有人去到幽冥世界,有福緣拜訪玄冥宮,能夠完成相應的任務,那位執掌生死的秦廣王,也并不吝嗇傳授“萬仙術”。

  就連三分香氣樓都打出“極樂仙宮正統”的名號,開啟“極樂仙術”的傳承。

  不過他們的前樓主羅剎明月凈,卻是在盛國惜月園一戰后,就清空各地真陽鼎,消失在人間。

  不僅外人找不到她,三分香氣樓也找不到自己的樓主。

  這個脫出楚國、一度蔓延天下的龐大組織,險被肢解。

  危亡關頭,“無瑕真人”夜闌兒站出來接手組織,袖舞人間,勉強維持了三分香氣樓的匾額,但也聲勢大不如前,分樓駐地,只在一些大國名都還有所保留。

  絕大部分分樓,都被天下各地的豪強吞下,改頭換面,不復“三分香氣”。

  苦心千載,香滿人間,行差踏錯,一夜山崩!

  當然很多人并不關心這個名赫一時的風月地,真正值得人們注意的是…曾經絕跡人間的九大仙宮傳承,只剩霸府仙術未有重現。

  仙術時代,幾乎重臨!

  縱觀這仙術盛世的勃發歷程,完全可以說是蕩魔天君一手推動。

  也無怪乎蕩魔天君并不以“仙帝”宣稱,這“當代仙帝”的名號,卻是越來越響。

  出身宣國的穆青槐,天然親近景國、南斗殿,對楚國的鐘離炎有些不滿,也是正常的。當然談不上怨恨,他并沒有怨恨楚國最年輕武道真人的資格。

  只是論及鐘離炎吃癟的消息,難免有幸災樂禍的暢快。私下里編排那些大人物幾句,也算是過了嘴癮。

  “你說話小心著點兒吧!當心被記賬!”文永心情很好地開著玩笑。

  穆青槐哈哈大笑。

  “笑什么呢這么開心?”忽有一個聲音落在耳邊。

  比聲音更粗暴的,是一領披甲負劍的身影,極蠻橫地殺入視野,截斷了眾人視線。

  也叫穆青槐的哈哈大笑,噎在喉頭,變成鴨子般嘎嘎的聲響。

  眾人無不避讓目光,就連空中那桿招搖的金旗,也仿佛低頭!

  來者有一對銳利的鷹眸,華麗的戰甲很是凸顯身形,精心修剪過的短須,令他很有幾分雅致的體面。可惜一開口,氣質就全變了…

  “這顏色也不好看吶”

  他負手看著金翎旗,一本正經,若有所思:“改成黑色吧,威武一些,也更符合本將軍的氣質。”

  沒人說話。

  他身上的玄黑鎏金戰甲,自獲封武威將軍的那一天起,就沒有脫下來過。

  眾人見甲便如面。

  他側回頭來,看向滿臉堆笑、笑得眼角都是褶子的穆青槐:“種族戰場,當以大局為重。雖然本將軍馬上要執掌冀山戰場,坐鎮枕戈城…卻也不會跟你計較。不就是對武威大將軍不敬嗎,這又算得什么!對了,看你的軍職,在這里也待了很久,有沒有什么好地方推薦一下?我是說,適合流放罪犯的那種地方。”

  穆青槐只是擠著眼角笑,好像聽不懂。

  鐘離炎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是體恤:“自己找個好地方吧。”

  又眸光一抬,瞥著文永:“你也是。”

  文永正低頭假扮一個木樁,杵在那里不動不吭聲甚至不呼吸,驟然被點了一下,有些崩潰…

  我什么也沒說啊!!

  鐘離大將軍卻已橫渡虛空,自往枕戈城,氣血狼煙拔空而起,招搖似撐天之柱,其聲轟隆如擂鼓:“吾乃獻谷之主,楚國武威大將軍,劍開武道二十七重天,當世最年輕武道絕巔,炎武宗師,無敵真君鐘離炎是也!”

  那柄名傳天下的重劍南岳,亦如鐵峰橫移,留痕數里:“斗小兒,你德不配位,妒賢嫉能,戰場上公然偷襲本將軍——今日該把舊賬算一算了!”

  文永一時恍然!

  是說這位記賬大將軍怎么又回冀山…

  原是已經突破武道二十七重天,成為當世第六尊武道絕巔!

  這是有信心挑戰斗戰真君了?

  文永心下正有計較,便聽得一聲冷笑,撕裂長空,也幾乎撕裂他的耳識——

  “什么炎武?”

  那聲音驕狂囂烈,有一種無限拔升的勢態,永遠地釋放驕傲和自我。

  “武道剛開,臭魚爛蝦都能趟出路了…”

  金陽燦耀的天空,驟現縱橫交錯如蛛網般的天隙。無所不至的刀光,似流波將天隙貫通!

  其聲亦隨刀光落:“在黃泥里打滾,也算開路嗎?!”

  文永縮了縮脖子。

  這話只可斗昭說…他聽都不該,聽都有可能被做筆記。

  至于種族戰場內訌什么的…別的地方不好說,在這冀山戰場,這兩人動輒殺來殺去,大家也差不多都習慣了。

  但見刀光如瀑,席卷長空。那巋然南岳之峰,也是蠻橫,徑直殺進了天隙中!

  金翎旗下,人人翹首,欣賞這大戲。

  為了提前適應神霄戰爭,三三年的黃河之會一落幕,現世人族就開啟了轟轟烈烈的大練兵。

  各國各宗,莫不將年輕天驕送上種族戰場。從前鎮場的老將,大多輪換下來休整,調理舊患。

  但凡稱名天驕者,以前也都有種族戰場的歷練,但多是個人獨行,旨在磨礪廝殺技巧,在生死之間尋見道途。現在則多是以軍團形式,或主一軍,或鎮一城,以戰爭勝利為第一追求。

  鐘離炎、斗昭、重玄遵等人的行蹤,都是這種大戰略的體現。

  邊荒、妖界、虞淵…也都各有新血,更是無日不戰。

  現世人族的戰爭潛力一旦激發,便如山崩洪涌,所有直面人族的異族,這幾年都難言喘息。

  “完了完了完了…”

  鐘離炎前腳剛走,穆青槐便皺作一團,唉聲嘆氣:“啷個辦嘛!”

  文永無妄受殃,也是惱火:“你這個嘴啊,真該給你縫上!”

  話雖如此,他們也都明白,鐘離炎已經走到這個層次,不至于真個為這點小事針對他們。

  所以周圍“金翎督”的伙伴們,也只是幸災樂禍地嘲笑幾句,沒誰真個替他們擔心。

  當然,以那位記賬真君的惡劣性子…見一次恐嚇一次也是做得出來的。

  “正好我打算去玄龕關看看…”文永問道:“穆兄同行否?”

  七年廝殺,他的至暗神龕,已經在冀山戰場養得差不多,是時候換個地方。

  玄龕關乃是神只戰場,聚集了大量的妖族神只,若能在那里有所收獲,必然大益于神龕的修行。

  “倒也不至于連夜跑路吧?”穆青槐有些舍不得在冀山戰場這些年的打拼,在這里好歹也是個總旗呢,去了玄龕關,還不知補不補得上缺。

  他撇撇嘴:“記賬真君還真能在這里立旗不成?他不過新成絕巔,拿頭跟斗戰真君碰?”

  “還說!”文永趕緊捂他的嘴:“真以為他大人大量呢!?”

  “走吧走吧,去枕戈軍需官那里,把這幾年的功勛都換了,療傷圣藥、最新殺法什么的,都補充一下。”穆青槐想了想也覺得被鐘離大將軍惦記不是什么好事,擺擺手:“我跟你走。”

  “好兄弟!”文永攬住他,便往枕戈城飛。

  穆青槐邊飛邊道:“對了,我們搞飛劍的,身子骨虛得很,現在還差一部防御功法,你要是有多的功勛,就幫我換了…”

  文永拿眼斜他:“你有沒有多的錢?多的都給我唄?”

  兩人笑鬧之間,已至大城,恰見一從容身影,徑出城來。

  其人身著簡約武服,行走當風。五官年輕得很,卻有一種淵深氣度。

  穆青槐還在絮叨,文永已一把拽著他,讓開道來。

  此人盧野!

  上一屆黃河之會外樓場的無冕之王,與景國天驕于羨魚并舉——后者已經是斗厄軍第一正將,在主帥離開的時候,有資格代掌這支天下強軍!

  黃河會后,又練兵十年,大景武卒終成,去歲妖界一戰,震驚天下。斗厄戰旗,重新飄揚在人間…列名景十甲。

  曾經富貴寶玉般的玳山王,也成為了“代為天下山”的岱王!

  于羨魚作為岱王的親傳弟子,更是允文允武,兵練得好,生意做得大,劍術超卓!儼然是景國年輕一輩的領軍人物。

  同于羨魚齊名的盧野,雖無顯赫家門,這幾年卻是拳打八方,生生在妖界,為衛國占得一拳之地。

  讓那樣一個泯然天下的小國,重新輝耀在種族戰場。

  幾乎叫人復見,當年梅行矩時期的榮光。

  一者身出名門,繼往開來,一者發于卒伍,擔山擔海。他們之間的對決,在觀河臺上暫止。他們之間的勝負,或者還需要時光來檢驗。

  但無論是哪位走在這里,文永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在路邊。

  人貴自知。但自知是一個痛苦的過程。

  盧野卻停下了腳步:“文永?”

  文永有些驚訝,又暗暗緊張,臉上掛笑:“您知道我?”

  盧野說話的時候很注重細節,總能給人一種真誠的感受:“觀河臺上,誰不是觀眾呢?你和熊問的那一場,打得很精彩,你對霧山十三劍的拆解運用,是看得到新意的。”

  文永臉上的笑容真實了許多:“跟您這樣的高手是沒法比的…向您介紹,這是我的朋友穆青槐。”

  穆青槐趕緊迎上來,行見大禮。

  文永亦是側身謹敬:“這位就是當今之世最負盛名的武道天驕,盧野盧都督。”

  盧野現在的官身,是衛國騎軍大都督,所以他有此稱。

  “盧都督最讓我敬佩的,還不是他在觀河臺上一場不敗的輝煌,而是他在黃河之會落幕后的選擇——當時衛國被平等國襲擊,發生了震驚天下的超凡滅絕大案。他并沒有去白玉京酒樓接受蕩魔天君庇護,而是回到了超凡凋零的衛國,衛國衛家,弘揚丹田武道。”

  文永情真意切:“于國有責,于武有益,此真無雙豪杰!”

  “我哪里沒有接受蕩魔天君的庇護呢?”盧野搖頭嘆息:“那座白日碑,不止立在觀河臺,蕩魔天君的庇護。也不止在白玉京了。”

  “誠實地說,若非蕩魔天君魁于絕巔,立碑不倒…衛國我是不敢回去的。”

  當年黃河之會正如火如荼,衛國驟發慘事。在衛國做生意的商人紛紛撤離,衛國百姓大舉外逃…整個衛國的人口,到今天都沒有恢復到十年前的規模。人心不安,可見一斑。

  是三刑宮查出了平等國犯案的證據,景國洗清了自己的嫌疑,蕩魔天君殺死了首惡神俠…才能稍安天下之心。

  盧野落落大方的態度,很能贏得好感。

  穆青槐心下贊嘆,面上敬佩:“盧都督是萬金之軀,料來無事不動。我們兄弟在此征戰多年,不知有沒有能夠效勞的地方呢?”

  衛國在妖界是有一塊地盤的!盧野當年在黃河之會上贏得了開拓的權利,也用拳頭砸下了收獲的果實。

  但那塊地盤說白了也就盧野一個人撐著,他輕易不會挪身才是。

  “丹田武道日新月異,衛國鐵騎初步成型,寧安城的防線基本穩固下來,我也可以脫身做一些自己早就想做的事情…”

  盧野看向文永:“宋國辰巳午,端方君子,我所敬也。七年前他在冀山戰場犧牲,天下莫不慟之,我早就想來祭拜——文兄介不介意給我指個方位?”

  文永終是明白,盧野為何叫住自己!

  十年前那場舉世無雙的盛會,推舉了這十年來最耀眼的天驕們。

  那場黃河之會對現世的深刻影響,也已經在這十年里,如青萍之末的漣漪…風起天下。

  而長河之水浪打浪,今日的新人正拾階登山,昨日還在登山的人,卻已失了新名。總有一些人沒能跟上時代,或陷沉為泥石,或擱淺在河灘。

  六藝皆通的辰巳午,是不幸的那一個。

  在七年前,也即宋皇胎醒書山的前一天,默默守了宋國三年、廣傳六藝的當世真人辰巳午,將一身所學,留在商丘。而后只身離國,來到妖界…在冀山戰場血戰不退,最后被出身古難山、如今列名妖界天榜第三的真妖鶴夢懷所殺。

  這也是文永來這里的原因。

  至暗神龕通向一條廣闊的陽神之路!

  那或許也是燕春回許給宋國的條件之一,成則奉宋以陽神一尊,敗則為己身神降之路徑。

  一開始文永并不明白,為何辰巳午不自己把至暗神龕留著,直至那一日…辰巳午挽弓落冀山。

  這位的端方君子,在承認自己有一個名叫“辰燕尋”的私生子時,就已經心存死志。

  宋皇當年登上書山,是養傷還是避禍,現在也無從討論。

  趙弘意畢竟是大國正朔天子,勾連忘我人魔燕春回的事情,也只如黎皇洪君琰一般,最后是罰酒三杯了事。

  站在這等位置,擁有如此力量和權柄的人,罰酒已是非常不容易,乃蕩魔天君三論生死而證得!

  而辰巳午,默默承擔了所有。

  據說臨死之前他并沒有別的話,只大喊“我辰巳午也!”

  文永回過頭去看,這位讓自己從小仰望的天驕,幾乎是圣賢書里走出來的儒家君子,行有矩,立有節,真正用他的鮮血,闡述了那一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生不辭顏,死不改色。”

  可惜一生端謹昂直,為國而屈。

  他不說自己清白,但清白已留在人間。

  “此去一千三百里,有一座百丈高的無名山,山上修竹成林。”文永抬手指遠:“辰巳午沒有墳塋,不存尸骨,鮮血灑在林間。我每年祭拜,只祝酒一杯。”

  他從懷里取出一壺酒:“觸景每傷情,我就不陪都督去了。此是辰巳午生前最愛喝的‘苦兒酒’,都督若是聞著此般的苦香…便是到了地方。”

  盧野接過那酒,說了聲“多謝!”,便踏空而去。

  “如此人物!他年未嘗不是一尊武君!”望著那奇峰秀遠的背影,穆青槐猶自惋惜:“多好的機會!你怎么不送他一程,加深一下感情?”

  “他是天上月,你我人間塵,相識已是交情,太近了難免照出我的丑態!”

  文永擺擺手,自入城門:“走了,玄龕關才是我們該去的地方,妖血才是我們能夠贏得的榮耀。”

  他沒有說的是,他的至暗神龕畢竟來路可疑,不太能見光。在真正掌握此龕,獲得等同真神尊位的力量前,他不打算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他尤其不覺得自己能在盧野面前有所隱瞞。

  而且時隔七年,盧野突然要去祭拜辰巳午,與其說是敬佩辰巳午的為人,倒更像是去確認什么答案。

  那個答案很危險,文永自知并沒有接近的資格。

  今年二十七歲的盧野,已經是武道二十三重天的強者,只差一步就能洞真。

  “三十歲以下洞真者,可稱絕世天驕。”

  這榮耀,他自信能夠證得。

  寧安城屬于“銹佛”戰場,實際位置在整個大戰場的邊緣地帶,承受的壓力很是零散,故以自安。

  銹佛戰場的對手,以黑蓮寺的妖僧為主力,常年不歇的梵歌,肆意生長的曇花,將那里妝點得猶如凈土。

  當然血肉填地,土壤肥沃,所以梵花嬌艷。

  冀山他還是第一次來,唯一的感覺是“凌厲”——偌大的冀山山脈,像一只展翅欲撲的惡鷹。

  在整個冀山戰場所展開的廝殺,瞧著也比銹佛戰場更兇厲一些。

  盧野獨行在山脊,像在刀鋒掠步,偶然遠眺,生命凋零如花,炎夏恰逢秋謝。

  天空正在進行的絕巔戰斗,異常精彩,光影煊赫。

  但以目前的境界,還看不出什么名堂,遑論學到東西…一眼之后,也就路過。

  行路匆匆。

  他來到了那座無名的小山,看到了茂盛的竹林,也在濃烈的血腥味里,嗅到了略苦的酒香。

  這里是主戰場的一部分,在過去的戰爭里不斷易幟,從未真正屬于哪一方。

  文永只說他每年都來祭拜…那說明他一直都在最激烈的戰線上。

  被燕春回化生的辰燕尋擠占名額,被平等國操控的熊問趕出正賽,這個不夠天才卻夠倒霉的殷氏公子,也以自己的方式成長著。

  天下何其大也!人物何其多。

  腳踩枯枝有脆響,盧野并不介意發出聲音,也不介意山的另一邊,一隊妖兵正疾速迫來。

  當然他也聽到了身后人族隊伍的呼喊——“兄弟!往這邊靠!”

  他在竹葉搖落的時候駐足,仿佛看到那一天,披衣戴冠的儒家君子立身如修竹,一步不退…而箭落妖將,并飛似雨。

  當然也看到竹倒枝斜,一地凌亂的葉。

  忽然覺得山那邊的妖,和山這邊的人,像是兩畝莊稼,一茬茬地倒下,又一茬茬地生長。

  他的拳頭…呼之欲出。

  在某個時刻,一切都靜了。

  透過林隙的斑駁天光,交織成了棋格的線。

  他站在一個竹色的棋盤世界里,同時感受到廣闊和渺小。

  “終于來了呢。”

  一個生得極美,叼著玉煙斗的女人,抱臂倚于竹下…玉膚青竹相映好。

  她抬起厭世的美眸,聲音慵懶:“我以為我們見面的時間…會在很久以后。”

  盧野雙腳微錯,站住樁功,雙手微張,虛握其拳:“趙子?”

  趙子如玉的下巴微微上抬,美眸下傾,自然有了一種審視的味道:“或者你可以加個‘姨’字。”

  盧野看著她:“趙子夷?”

  趙子并沒有說話,但玉煙斗里青煙擾擾,顯然也不是太平靜。

  “倘若殺我要趁早。”盧野慢慢地說道:“這里畢竟是種族戰場,時不時就有強者路過…萬一斗戰真君或者炎武真君察覺,對你恐怕不是好事。”

  “多謝關心…但不必了。”趙子微微一笑,漫不經心地打量他:“我想知道你來這里的原因。我想聽你親口說。”

  盧野很坦誠:“我想感受辰巳午死前的殘意。我想知道,他是全節而求死。還是基于某種隱秘,不得不死。”

  趙子呼出青煙:“果然是那門神通開花了…”

  盧野眸光微黯,勉強撐著表情:“看來閣下很了解我。”

  趙子并不回應,只問:“現在有答案了嗎?”

  “有了。我確定辰巳午是全節而死,求死之心堅如鐵。”盧野咀嚼著心中的苦澀:“但你也告知了我,某種隱秘的結果。”

  趙子靜眸無波:“這十年你做的事情,我們都看在眼中——這一天早晚會來臨,你很努力地推動了過程。”

  盧野咧開嘴,那一瞬間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

  但他很快就收斂,以一種罕見的平靜。

  “之所以我會來找辰巳午…”

  盧野說道:“吳巳是章少武,鄭午是婁名弼。我以為辰巳午是周辰。”

  趙子不置可否,只道:“至暗神龕上,有燕春回隱秘的歸途,辰巳午的確是從昭王那里得到的情報。”

  “黃河之會期間,你們好像并不知道燕春回是誰,所以才有了熊問那步棋。但從辰巳午得到情報并有所行動的時間來看…昭王好像更早就知道了答案?”盧野抓住了矛盾之處,并因此認定趙子并不真誠。

  但趙子只是平靜地道:“平等國并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個畸形的、復雜的構成。有人希望燕春回成功,有人愿意給燕春回機會…也有人不在乎,有人不愿意。我們生活在共同的理想之下,只要最終的目的是一致的,過程的曲折盡可包容,亦不妨短暫行在歧途。”

  現世最大的禍亂組織,在衛國慘事后,已經舉世惡之的禍亂組織…竟然沒有一個統一的意志!

  這實在是一個荒謬的答案。

  卻完美地解釋了太多問題。

  盧野并不因此覺得這個組織弱小,反倒望而生畏,他感受到一種根源性的、瘋狂的力量…搖了搖頭:“這樣的組織能夠存活下來,實在令人驚訝。”

  “因為人們對平等的追求永遠存在。但現實讓人看不到希望——”

  趙子平淡地道:“當然我并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這只是我轉述的回答。”

  盧野看著她,這一刻年輕的眼睛里,有不切實際的希冀。他問道:“那么我的爺爺,也是追求平等嗎?”

  趙子一時沒有說話。

  沉默已是回答。

  年輕的武道天驕終是抬起拳來,虛拳按在自己的心口:“我的心里…有一顆生死種,在我脊開二十一重天的那一日,綻開了生死花。”

  “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開心。因為那朵生死花告訴我,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沒有死。”

  他看向趙子:“平等國十二護道人,我的爺爺是哪一位?”

  “誰又是易叔呢?”

  他接著問:“我的開脈丹,是你們給我的?”

  最后他問:“我是誰?”

  “你的問題太多了。”趙子慢慢地抽了一口煙。

  她對這個世界沒有什么好感,但似乎對盧野有非同一般的耐心。所以還是回答道:“如我先前所說,平等國是一個復雜的整體。我們在不同的目標上,有不同的隊伍聚集。”

  “比如我和孫寅、錢丑,聯手殺死了殷孝恒,因為他是我們共同的仇人。”

  “而衛國這件事,主導的是神俠和馮申,當然我也是知情者。馮申提供了超凡名單,神俠親自動手,我在旁邊看著。”

  她將嘴里的煙霧吐出:“哦。馮申就是衛懷。”

  棋格一格一格地褪去,重新看到竹林,重新沐浴陽光,重新有人族和妖族隊伍的靠近。

  盧野定在那里。

  他想他不該走得這么快的。

  他想他爬得太高了。

  冀山實在太冷了啊。

  太陽照在身上,也像冷冰冰的針扎。

  承蒙等候,周五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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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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