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君心如天心,不與人間悲歡同!”
口口聲聲說自己多嘴了的重玄勝,不肯跟姜望作智者的‘心照不宣’,還是繼續愚夫的多嘴。
“他們支持你主持這屆黃河之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可我想都有一個前提在————他們相信他們的統治不會動搖,確定霸國的地位千秋永固。”
“但現在不斷地有人在告訴他們,這種確定已經被動搖。”
“這件事情最危險的地方,不在于它是否是事實,而在于它是否已經成為人們眼中的共識。”
他看著高處流星不斷劃過的交錯的尾虹,:“皇帝們哪怕不這樣認為,最后大約也會這樣考量。因為權力也是共識的產物。”
“臺上唱戲真不是簡單活計,俺在臺上臉都笑僵了,嘴里淡出鳥味,渾身不自在。”魔猿是坐不住的,仰躺在那里,仍然左扭右動,活泛筋骨:“下屆俺自去也,管它水高水低!天下罪俺頌俺,想來只此一回!”
重玄勝沉默了一下:
“跟皇帝們都說了嗎?”
“早就陳詞!”魔猿很有底氣地嚷道:
“無非再強調一回。”
博望侯均勻地攤在靠椅上:
“但現在才說放權,恐怕也晚了。”
“賽事規則是劇先生定,相關商事黃舍利負責,巡場裁判大家輪換著來。諸國諸宗,各路菩薩都拜遍了,俺是見廟就推門,逢爐就上香。原天神那里,俺都去陪笑臉。本次大會的任何決定都是大 商小量,太虛會議投票,鐘先生一筆筆都記著一__”
魔猿兩手一攤:
“俺這兩手空空,何曾捏著權柄!”
重玄勝嘆了一口氣:
“你已經明白自己走在多么危險的道路上。你也已經盡力把握分寸!本侯不想這么說———但你確實已經做得很好。”“若是無人推波助瀾,事情或許就這么過去了。當然問題不是消失,而是繼續被掩蓋。”
他的雙手團進大袖里:
“像你推行《太虛玄章》,像你推動太虛公學那樣。”
“俺得糾正一點,哦不,兩點。”魔猿豎起兩根毛絨絨的指頭:
“《太虛玄章》的推行,是太虛閣的集體決定。太虛公學更是秦至臻的主意,我只不過是投了贊成票而已。校規是劇先生定的,教材是鐘先生編的。山長是心向人族的幽冥神祇暮扶搖…”
重玄勝耐心地等他說完,才道:
“等到一切都爆發的時候,等到浪起船翻的時候,你也要這么跟人解釋嗎?”
魔猿無趣地收回手指頭,略顯委屈地道:
“道理總歸是要講的嘛…”
他們仿佛在做“事發”時的推演,重玄勝是那個暴起發難的人,他不斷辯解,不斷地講道理。終知難開口。
他曾經也會不顧一切地出劍,一旦覺得什么是正確的,就一定要拔劍維護那種正確。
但在他的人生歷程里,已經有太多的人,用生命澆筑了他們各自的正確,而后他們的尸體和他們的“正確”一起倒下。
以此告訴年輕的姜望,要活著往前走。想要的正確不會從天上掉下來,要自己走很長的路,將之鐫刻在人生。
自古變革須流血,但只有一死,也是成不了事的。死亡有時候是抗爭,有時候是“認了”!
還有一些人告訴他,每個人擁有的都不同,經歷的都各異一時的正確未必是長久的正確,個人的正確未必是集體的正確,你的正確不見得是他的正確。
所以在你覺得自己正確的時候,也是你應該警惕的時候。
今天他是這樣如履薄冰地往前走!
希望自己在真正做一些事情的時候,不要“犯規”。現世有其秩序,犯規的人會被秩序清除。他見過太多了。他也確實一直盯著那些不可觸碰的線,在晃晃悠悠前行的同時,盡量保持安全的距離。
但就像重玄勝所說,前提是“無人推波助瀾”。
可既然已經有了《太虛玄章》,有了太虛公學,有了朝聞道天宮,有了治水大會…
再到今天的黃河之會,愛他者如此之眾,恨他者…又怎么可能“無人”?
“當今世界的權力根本,是超凡的權力。天下臺上名次更替,就是最直觀的超凡體現。”重玄勝捻了捻自己身上紫色的侯服,叫姜望清醒一點看清楚。
“若真君非霸國獨有,天驕非霸國獨名。則上國何以顯貴,霸國何以言威?”
“你當然可以說《太虛玄章》不過是中庸之法,不過推舉至外樓境界,你已經非常克制。你也可以說太虛公學只是傳授基礎修行的學堂,動搖不了什么天下。”
“我也當然知道辰燕尋、盧野、龔天涯,都不是依靠這些拿下今天的四強席位。”
“但你的‘說法’,和我的‘知道’,都沒有意義。”
“人們已經不可避免地將他們聯系到一起。”
重玄勝搖了搖頭:
“不要忘了當初咱們第一次上戰場。紀承為什么只是外樓境界?真是他沒有神臨的資質嗎?”
魔猿理所當然地想起當初那個白發蒼蒼的老將,想起他演練過很多遍的老將遲暮之劍。
而重玄勝的聲音道:
“是大齊不許!”
他扭過頭,看著魔猿赤色的眼睛:
“齊國,只是六大霸國之中,最年輕的那一個。”“啊呀,換個人聊吧!俺是坐不住!”魔猿一拍屁股,竄身不見。
從那漸散的火光中,走來不斷變幻面容的眾生僧人。
他往躺椅上抬腳,先解釋了一句:
“雖然動念與你在太虛陰陽界相見,應當不會被任何力量察覺。但還是換一換身,讓正在主持比賽的本尊那邊,更沒有破綻。”
眾生僧人盤坐下來:
“今與博望侯論道。”
重玄勝大手一抬,以此延請。
眾生僧人略一沉吟,便開口道:
“當今世界的 權力根本,是超凡的權力。我很同意這句話。但超凡的權力,有更具體的答案————是開脈丹。”
“開脈丹的源頭,始終在幾大霸國的掌控之中。開脈丹的體系,就編織在現世權力的外衣里。”
“關于開脈丹的分配權力,我從來沒有觸碰。”
“本屆黃河之會更是大量削減了萬妖之門后的利益分配,才換來各國各宗乃至天下散修皆能登此臺————事實上隨著神霄戰爭臨近,萬妖之門后面現在劃分的已經不是利益,而是責任。”
“往前追溯,哪怕我的義兄杜野虎在莊國發起的啟明新政,我也沒有任何參與,只是坐觀他們成敗。這些年來,最多就是在鄭國皇帝吸血百姓的時候,我考慮到顧師義的舊誼,遞了一封信。而我于鄭國無所求,無所得。”
他極認真地道:
“我不曾觸碰到他們的權力根本。”
重玄勝只問:
“去信鄭國,果真是為了顧師義嗎?”
眾生僧人道:
“為天下百姓,那是皇帝的事情。我果真是為了還顧師義贈書之誼。”重玄勝道:
“權力的本質是掌控。極致的權力要有極致的掌控。在六合天子的無上偉業里,一丁點觸及權力的苗頭都要掐滅,絕不會在你真正觸及權力根本的時候再動手。”
“便以英明神武的大齊皇帝為例。”
“你知道為什么他后來跟你反而親近嗎?”
“因為你招人喜歡?”
“華英宮主都不能跟他經常嬉皮笑臉!”
“因為你可靠?”
“你比長生宮主還可靠嗎?”
博望侯的眼神咄咄逼人:
“最根本的原因不是你有多么可靠————而是你離了齊!你不在臨淄了,臨淄才擁抱你。”
他的咄咄逼人不是威迫,而是要讓好友放棄一切幻想。
而眾生僧人只是坐在那里,笑著道:
“我說不過你。”
“你沒有了影響權力的機會,權力者才有可能對你敞開心扉。但你也不要以為那一點溫情就是真相,他的心里有一座天下,你覷見的不過是一個角落。那或許是真實的,可是太微不足道了!”
博望侯殘酷地道:
“爾今以僧相來對,是想學世尊嗎?世尊的結局,你是知曉的。祂已通天徹地,仍未能翻倒乾坤,你姜望又何德何能?”
他又嘆一口氣,勸道:
“望哥兒,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現在還來得及。”
“盧野和龔天涯當然可以被淘汰,外樓境的魁首當然可以是景或者齊。”眾生僧人笑著說:
“只要于羨魚或者計三思真的取得勝利。”“我不是覺得計三思贏不了,但賽場上生死一瞬,什么都說不準,我是怕意外…”重玄勝說到這里就沉默了。
公平就是不要有前定的結果,公平就是允許意外發生。
怎么可能沒有意外呢?只要姜望堅持賽場的公平,平等地給予每個參賽者機會。意外不在此處,
也在別處,不在今天,也在別天。
“天下群聚于此,因為我承諾了公平。他們如約而來,我豈能不信守承諾?你說的我都懂,響鼓不用重錘敲,貧僧也略有智慧。”眾生僧人笑著敲了一下他的肚子,模仿敲鼓,一閃身走了。
重玄勝猛地追起身,一抓自是空,唯有躺椅嘎吱響。頓時著惱:
“你的地盤,也不換個好點的椅子!”
事實上在公平框架下允許發生的意外,要比重玄勝想象的更猛烈。
因為這的確是一個前所未有的輝煌大世。現世秩序的穩定,超凡道路的發展,前方開路者的高歌猛進…種種原因疊加,導致天驕的井噴是一種必然。
而姜望所主導的本屆黃河之會的種種革新之舉,直接讓現世四方在強國之外的那些璀璨星辰,放光華于觀河臺!
道歷三九三三年黃河之會無限制場的四強名單,要比外樓場更顛覆人們的認知。
四強名單是——
楚國左光殊,武圣真傳孫小蠻,三刑宮真傳吳預,景國薩師翰。如果說小國天驕進入四強,已經兩千年未有。
散人和宗門天驕入席四強,則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以前連登臺的機會都沒有,現今甫一登臺,卻 一路過關斬將,劍指魁名!
今事如此,往事何然?
是不是那些不允許宗門天驕登臺,不允許散人登場的時代,有太多本該光耀天下臺的人物,被歷史埋沒了?
國家體制是不是并沒有助推時代,反而是一種禁錮!?
很多嗅覺靈敏的,都漸漸感到氣氛的變化,但只要看一看是什么人在主持比賽,便覺得不會有問題出現。廣大觀眾則是在越來越精彩的比賽中,愈發高聲喝彩,愈發人心振奮…
整個現世都陷在一種狂熱的氣氛里,七月開始的黃河之會,像是一場蔓延了整個現世的盛大節日。
便是在這樣的暗流洶涌中,黃河之會結束了所有的前期決選,迎來了魁名賽。
四強賽的順序是內府場、外樓場、無限制場,到了魁名賽,則是反著來。
因為內府場是關注度最高的比賽,為了盡可能留住觀眾,賣出更多門票,黃舍利毫不為難地把它作為壓軸。
在魁名賽結束,內府魁首登天展旗后,黃河之會賽事組還特意安排了一些“游脈挑戰賽”之類無足輕重的演出,作為“送客戲”。
天下無限制場,為天下開場。左光殊平靜地睜開眼睛,準備出發。
熊靜予為他送來魁賽的華服,屈舜華為他戴好了玉冠。
蔚然神秀的貴公子早已經長成,今年二十九歲的他,踩著傳統上說要立業的門檻,正是人生中最精彩的時候。
他倒是并不知曉最近的暗涌。自從正賽開始,他就進入了比賽狀態。
與比賽無關的任何信息,這段時間都不會接觸到他。
曾經沒日沒夜地泡在太虛幻境的論劍臺上,不管姜望什么時候進入太虛幻境,都能聯系到他…
太虛幻境靈岳之名,被很多人稱為“武瘋子”。
而現在,他要讓人認識另一個他。
是左光烈的弟弟,屈舜華的未婚夫,左鴻和熊靜予的兒子,左囂的孫子,當今楚皇的表弟…但又不止是這些。
是大楚左光殊!
一身天子御賜的水藍色華服,映襯著他美好的身段。天藍色的玉冠,束著他黑亮的長發。步步登臺,儀態無可挑剔。
他身上具有一切貴族應當具有的品質,承擔著貴族所有應當的承擔,就連與貴族割裂的楚煜之,也不能否認他的美好。
而今他登臺。
匯聚大楚風流的他,無疑是無限制場選手里賣相最好的那一個。高貴,俊秀,華美。
他的登臺也引起全場歡呼!以及由此蔓延開的,整個現世的紛紛議論。
一次抬眸,一個微笑,都讓人呼吸緊張。他登臺的這一幕,將是多少春閨深夢。
臺上的主裁判,看到這樣的貴公子,竟也恍惚了片刻。
他搖頭失笑:
“我當避嫌疑。”
遂下臺去,請上暮扶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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