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能預知未來 第八章
妹妹終于開口:“張將軍說的對,日后籌集糧草,招兵買馬,積艷山十分理想。”
張遠又道:“何況奢帝之所以失天下,非他,因其奢侈無度,失德失行,主公要得天下,首先要天下歸心,不可重蹈奢帝之覆轍。要建新宮,可在天下大定后。”
言眺猛然重重一鞭抽在馬上,一人一馬猛竄出去。張遠愕然看向我。
別理他,他就是這樣。
前山低,俯看祈水,后山高,仰接天色。積艷山前后山扶抱如孩童依偎父母。
重檐歇山的無暇殿,朱柱金頂,飛椽挑出一丈多遠,赤金藍彩畫的斗拱層層繁復,漢白玉欄桿寸寸雕飾,如此華美巍峨的宮殿建在山上,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好一個侈糜無度的奢帝蕭望。
順臺階而上,箜篌之聲遙遙傳來,惆悵滿懷,正是前朝的曲子,“故國望鄉”。相傳當年二殿下蕭蕪前往鄰國當質子,臨行前蕭芒特意譜寫這首曲子,送給二弟,叮囑他勿忘故土。轉眼王朝倒崩,離亂紛紛,三位皇子都死于戰亂,唯一留下的四皇子也不知所蹤,只有這首曲子流傳天下。
只是積艷山的新主人,又怎么會聽品前朝的名曲?
前山的烽火臺上,一人向下注視著我和張遠,身上的銀絲軟甲將一片銀光倒映在他臉上,本該是光芒閃耀,不容逼視,卻映出一片秋水般的涼意。一動不動的身形,沉靜如夜,無形的寒霜之氣繚繞他四周,此人一定不是普通之輩。
張遠緩步踏上臺階,低聲道:“此人是楊運大將耿無思,善使日月乾坤圈,與賀披云齊為楊運左右手。”
白玉階,紅絲幔,一個結玉環綬的美人正彈奏著箜篌。
楊運就在白虎皮鋪就的王座上,傾耳聆聽。樂聲里的哀愁與思念,諷刺地彌散在他的臉上―他既已舉起義旗,難道還懷念著前朝?
張遠單膝下跪:“末將見過楊大人。”我也跟著跪下。
楊運擺手,執箜篌的美人停下彈奏,退到他身后侍立。
你家主公可安好?楊運頭上的梁冠似乎重不堪負,壓得他心不在焉,笑容也帶上敷衍之意。
張遠略一遲疑:“托楊大人洪福。”
張賢侄遠道而來,定是有要事相商?楊運說話倒是簡明直率,出乎我的預料。
楊大人想必聽說過金弦弓?
楊運在王座上微微坐直,贏弱的身形仍是佝僂。眉毛漸漸皺緊,似乎想起了多年前不快的往事,語聲輕飄:“誰會不知金弦弓?那是昔年孝廣成太子之物啊。據說得金弦弓者得天下,孝廣成太子卻早逝……”
他皺著的眉間緩緩舒展,臉上的哀愁變成一道陰影褪去,不悅之色卻更濃,“怎么,難道有人追上了金弦弓仆,成了金弦弓的新主人?”他的目光從張遠的臉上滑開,看向大殿的空曠處,仿佛那里站著個人,正在和他對視。
他忘了張遠,怔怔看著那處空曠,眼神模糊,似已不知身在何方。麻木與悲哀交相從他臉上閃過,最后沉淀成一種木然。
這位一方霸主,竟如此悶悶不樂。
張遠未露異色:“楊大人可聽說過花神讓道林三郎?”
楊運毫不詫異,松了口氣:“林家三郎,也只有他才能追上金弦弓仆。”他聲音微微低下,似乎要睡去,又驚醒似地道:“你家主公差你來,為的就是這件事?”
我微低著頭,不再看他,只留心張遠的舉動。
張遠已拿出一個竹筒,示意我呈給楊運:“我家主公的意思,都在這封信里,楊大人看完就明白了。”
終于到了刺殺的時候。
我躬身捧過竹筒,緩步走上前去。
以楊運這樣身份,接見外人身邊竟不帶任何侍衛,要不是自信到了極點,就是極度沒有防備之心。
這卻是我的好機會,只要我靠近他七步,我必能殺了他。
我一步一步往前走,左足驟然在地下一點,扔下竹筒,全身借力撲出,曲右臂,收右腿,重重一拳,朝著楊運打了出去。
紅絲幔猛然鼓蕩,勁風撲向楊運,掀起座上的白虎皮,楊運須發和冠帶齊齊飄向后,他臉上與其說是驚恐,倒不如說是一絲淡漠,他居然連死都帶著一些心不在焉。
若無意外,這一拳足可將他當場打死。
斜刺里寒光涌起,如重云壓到,一雙日月乾坤圈先后推到。是楊運大將耿無思。
我前撲之勢未衰,左手跟著一拳,擊向耿無思。
楊運不會武功,只要我困住耿無思,張遠定能殺了他。
眼角瞥處,張遠果然已沖上前來。耿無思能在呼吸之間趕到,武功的確不弱,但他一個人,又怎么是我們兩個人的對手。
楊運端坐在白虎皮上,竟然沒有逃走的意圖,耿無思已叫道:“大人快走!”
楊運忽道:“住手!”連我也怔了一怔。
他弱不禁風的聲音里透出威嚴,一方霸主的氣勢,終于顯現出來。如同一把名劍,即使再輕再薄,也難掩逼人的氣魄。
耿無思雙圈一合,當先停下,擋在楊運面前。我和張遠對看一眼,也停了下來。
閣下想必就是林三郎吧?楊運贏弱的面龐突然透出幾分光彩,眼也不眨,直視著我,飄遠的心神終于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我伸手撕下□□,“正是林某。”
楊運轉過目光看向張遠:“你們的計謀本來很好,用的險,用的妙。只是,你們萬萬想不到,我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耿無思身上散發的絲絲涼意像是突然侵入了我的四周,冬日變得更冷幾分,我幾乎要微微發顫。
不錯,他到底也是一方統領,又怎么會如此耳目閉塞呢?我的確失算了。妹妹和蕭疏離正率兵偷襲,是否此時已陷入包圍?
我太低估楊運了。他若是完全有備而戰,我軍恐怕不僅傷亡慘重,全軍覆沒也不無可能。
楊運看著我的臉,忽然溫和一笑,笑容柔和了他灰紅的臉色:“我可以讓披云將軍棄戰降你。”
耿無思立時動容道:“大人!”
楊運摘下腰間雙玉佩:“無思,傳我號令,積艷山上下歸降林睿意。”
為什么?我沉住氣。他這樣做到底居心何在?
楊運不看我,也不看耿無思,抬頭遙向大殿空曠處隱約地一笑,好象那里有個人在等著他這樣做。
昔年氓山高緒起兵謀反,奢帝派太子蕭芒和大將霍威平亂。太子一片仁心,不忍見天下起殺戮,情愿孤身犯險前去勸降高緒。不想霍威早已暗通高緒,他派先鋒丁攝將太子誘入絕谷,太子終被丁攝錘殺,從此戰事既起,天下紛爭不斷。
楊運的聲音低迷下來,眼神自麻木轉為逐漸清澈,定定地看著那處空曠。眼里悲憤升起,如巨石壓在他胸口,他不能再多說一句,暗赤色的紅潮卻在灰紅的臉上逐漸泛開,合成一種駭人之色,輕輕的喘息聲中,他仿佛輕松了下來,目光轉到我的臉上,伸手扶了扶頭上欲墜的梁冠。
你問我為什么要把積艷山送給你?他嘴角輕輕一牽,帶出半分譏諷笑意,抖一抖衣袖,一塊雪白的絲帕自他袖中飄落,悠悠軟軟覆上白玉地磚。
絲帕上一朵朵殷紅的血梅正盛開。
我不過還有半個月的命,這積艷山遲早都是別人的。你既然已經殺了劉涇,我把積艷山送給你,不過是個順水人情。
耿無思垂下頭,不去看他,執雙圈的雙臂也慢慢垂下,猛然抬頭道:“只要大人活著一天,無思就要追隨大人左右!”他昂首看著楊運,眼里的涼意漸漸溫潤,變成暖意,如一塊本質清涼的玉,握入手心后也被慢慢捂熱。
想不到這場刺殺會是這樣不費吹灰的結局,我心里卻沒有半分勝利的喜悅,只覺得說不出的悲涼。
楊運軟軟斜靠在王座上,歉然微笑,“本來許諾要給你們榮華富貴,想不到我…我竟如此短命。”
耿無思扭過頭去,似有兩粒水珠滾下,穿過塵埃,滴上他腳下的地磚。
楊君還有什么心愿未了,林睿意愿替你做到。
楊運的眼睛忽然睜大,呼吸急促起來:“楊某身受太子重恩,起義不是為了造反,只是為了殺霍威,替太子報仇。愿郎君替我做到。還有,”他費力轉向耿無思,“請郎君善待我的人。”
一定。我說。
他的臉開始逐漸發黑,像是吃了什么□□,我心里一沉。
難怪他始終沒有咳過一聲。
耿無思悲吼一聲,沖上王座。
一絲僵硬的笑意從楊運的臉上墜下,如一幅紅絲幔輕墜于地。他解脫般地閉上雙眼,“也好,我早就想到地下去侍奉太子了……”
積艷山腳兩軍對壘,形勢千鈞一發。幸而楊運留在積艷山的兵力不多,才不至于將我軍圍而殲之。
耿無思舉起雙玉佩,清喝:“主公病殂,臨死遺命,積艷山上下歸降南汀林睿意!”眾軍嘩然中,一白袍將策馬而出,圓睜雙目:“主公安在?”
耿無思垂淚:“主公自知沉疴難起,已服毒自戕。”
白袍將眥目良久,忽昂首一聲厲嘯,嘯聲裂云穿石,震怖四野,頜下冠帶頓時崩裂。募然瞪向耿無思,一字一頓道:“無思何不思報主公也!”
耿無思霍然抬首:“無思非畏死也!主公臨殂,以大業相托于林家郎君,求日后為太子報仇。賀將軍既思相報,何不遵主公遺命?”
白袍將仰天大笑:“我賀披云豈是易主之人?”圓瞪雙目,發絲根根豎起,頂落發冠,眼眶漸裂,血水自目側流下,我暗覺不妙,他已猛然大叫一聲,右手一起,鋼鞭砸下腦門。
好個剛烈的人,只可惜我來不及出手相救。
楊運軍更見騷動,哭聲響起,兩員裨將策馬搶出,捧過尸首,哀哀而哭。一騎更舞槍向我疾沖而來:“林賊!若非你率軍刺殺偷襲,又怎會逼得我家主公自盡?”
楊運后軍漸漸圍攏過來,將我包抄在中央。眼前不在山上,隔著楊運軍無法看清我軍形勢。
我撮唇長嘯一聲,示意我軍不得妄動。長嘯聲中,那飛騎的銀槍已刺向我面門,我偏首讓過槍頭,左手跟上,奪過□□,槍尾一拍,將他拍下馬來。更有兩騎奔來,一騎搶人,一騎舞雙锏向我攻來。
想不到楊運和劉涇的人心竟是如此不同。早知楊運是如此之人,我絕不該行暗殺之事,而是要光明正大與之決戰。
耿無思喝道:“諸軍既愛主公,何不遵主公之命?”
我槍尾在地下一頓,借力竄起,拋去銀槍,半空中一個翻身,落于舞雙锏之將馬上。他方自大驚,我左手已斬上他左手手腕,右手已拿住他右手手腕,就勢一擰,雙锏落地。
我以左腿壓他左腿,右腿壓他右腿,在他身后,向著大軍運氣說道:“南汀林睿意,不知楊公起義是為廣成太子報仇,故而出此行刺之策。現錯已鑄成,心中悔甚。幸得楊公見諒,以積艷山相托。”
一個翡翠色的人影飄忽閃到,金弦弓仆雙手捧上金弦弓。
我提起馬上將,輕輕擲向耿無思,耿無思一把將他接下。我取過金弦弓,抽出一支金棱箭,彎弓搭箭,向著積艷山山頂一箭射出。
大軍鴉雀無聲,看著這射出的一箭。
金棱箭化作眩目金芒,呼嘯破空而過,射入積艷山頂,牢牢定住,隱約可見分崩的山石前后滾落而下。
楊運軍中紛紛叫道:“金弦弓!是太子芒的金弦弓!”更響的歡呼之聲從我軍傳來,紛紛呼喝:“主公威武!主公威武!”
我又喝道:“今日林某以這一支金棱箭起誓,必遵楊公遺命,十年之內殺霍威替廣成太子報仇。林某之言,如此離弦之箭,永無更改!若有違此誓,十年之后任何一位弟兄都可以指著這支插在積艷山上的金棱箭,來要林某的首級。”
靠近兩岸的河水緩緩流淌,小舟四周的水面紋絲不動,一條河竟分成兩個部分。凌佑虛端坐船頭,面帶微笑。
我竟然能預知未來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