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七章:時間都去哪兒了?

伴隨著音響中風雨交加，和學校放學時學生們的吵鬧聲，李世信和安小小登臺了。

看過首演，張國威第一眼就察覺出，果然如同岳父所說——父親這個角色的姿態不對。

首演時，這個六十五歲老演員用完全不合符年齡的步幅和肢體語言，把自己都給騙了。認為臺上表演的，就是個中年演員。

但是此時，父親在“積水”中跋涉著的步幅，卻透著股根本掩飾不住的蹣跚。

隨著幕布完全拉開，女兒開始了臺詞。當她一開口，孫國威和張耀中就是一愣——臺詞，跟首演的時候不一樣！

“爸爸，你放我下來吧！你腰上的傷還沒好，大夫都說讓你好好休養了。再說我都這么大的姑娘了，你還背著我放學，同學看到會笑話的！”

相比于首演，女兒單純的害怕同學笑話，此時的臺詞里加了很大一部分心疼父親的情緒。

褲腿依舊高高挽著，在“積水”中艱難跋涉的父親，回頭看了看女兒。

微微頓了一下，聲音威嚴：“別亂動，這幾天你情況特殊，涼到了對身體不好。”

“爸......您怎么知道的......”

后背上的女兒聽到這話，有些尷尬，有些害羞的，將臉埋進了父親的肩頭。

臥槽！

看到劇幕開始的變動，孫國威和張耀中翁婿二人當下一個對視。

從彼此的目光之中，二人看到了同樣的驚訝！

首演時，中年父親背著女兒冒雨回家，變成了現在為了不讓生理期的女兒受涼，帶著腰傷的父親咬著牙在冰涼的雨水中艱難前行。

父親為了掩飾說破女兒生理期尷尬而故作的威嚴，女兒的害羞......

將父親和女兒間，因為性別而天然存在的隔閡，用一個異常含蓄的方式規避，把這種深深的父愛用一個登場動作和兩句臺詞設置直接體現了出來。

臺詞一變，配合演員現在的步幅，本來溫情脈脈的第一幕，情感上竟然再次得到了提升。

牛批！

這細節改的牛批啊！

僅僅看到這第一幕，孫耀中心中的憂慮就去了一半——李老師有功底，確實有功底！

看到同坐在第一排的文化局領導們面對臺上演員的表現連連點頭，面露欣賞，孫耀中本來有些佝僂的身子一下子坐直了。

他很期待，接下來這出戲還會有什么樣的變化，李世信會繼續帶給他什么樣的驚喜！

臺上，演出還在繼續。

因為說破了女兒的生理期，父女之間的維持了好一會兒的尷尬。那道背著女兒在雨中跋涉的身影，就那么蹣跚而倔強的前進著。

終于，天空中一聲驚雷，將這種尷尬打破了。

害羞中的女兒，被這一聲驚雷嚇得一個哆嗦。

感受到背上女兒的顫抖，父親輕輕安慰：“小小別怕，爸爸在呢。”

“爸爸......以后下雨打雷天都來接我好不好。咱們家太遠，路上沒有同學跟我一起走，我......我害怕。”

“好，爸爸記下了。”

“你可不能忘！不論工作多忙，只要下雨打雷，你都要過來！”

“放心吧，爸爸不會忘的。”

“空口無憑，你上次答應我去動物園，就失言了。”

“那你說怎么辦？”

“咱們倆拉鉤！”

隨著父女間尷尬了去，饒是秋風冷雨，也再沒能掩飾住臺平淡對話中所露出來的溫情......

第一幕后背上的放學路，很快結束。

觀眾席第一排，情緒上受到了很大觸動的幾個文化局領導趁著這功夫對孫耀中豎起了大拇指。

“不愧是老領導，慧眼識珠啊！這兩年話劇我也沒少看，但是今天這一場著實不錯！”

“是啊，孫老能挖掘出這出戲，可見眼光依然不減當年吶！”

聽著周圍一片奉承，孫耀中的腰桿子下意識的又直了兩個度，強壓下心中的得意，淡淡一笑：“接著看，這才哪兒到哪兒。”

短短三分多鐘的幕間結束后，第二幕“他將伴你走完余生，我依然用余生愛你”開始；

“恭喜啊老李，都說一個女婿半個兒。從此往后，你也是有兒子的人啦！”

“嗨、我倒是希望啊，我們家小小永遠也嫁不出去，陪在我身邊。”

“這混蛋想法嘛！哪有閨女不嫁人的？老李啊，你怕不是養了二十多年的白菜今天送出去，心里不舒服了吧？”

“去你的！先去坐，看我一會兒酒桌上怎么收拾你！”

...

“臭小子，今天當著這么多客人的面，我有話要跟你說。”

“小小是早產，剛生下來的時候，就貓仔兒這么大。我親眼看著她從這么大，一點點長到這么大，這么大，這么大......”

“她媽媽沒得早。我怕家里來另外一個女人，她心里不舒服，她受后媽的氣，從來沒敢動續弦的心思。”

“又怕她沒有媽媽，被其他的孩子看不起。我又當爹又當媽，真真是捧在手心怕丟，含在嘴里怕化。”

“終于，她成人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啊。”

“這二十四年來，我自認沒讓她受過半點委屈！現在，我把她交給你啦。”

“小子啊，你記住了。但凡我閨女跟你受了半點委屈，老子只要還能動，肯定饒不得你！”

“閨女啊，你也記住。從現在開始他就是你的丈夫，他將陪伴你走完余生。但是不要忘了爸爸還在！我將用我的余生，繼續愛你。”

“記得...結婚之后……常回來看看。”

第二幕上半段，已過壯年顯現出老態的父親，面對婚禮上賓客玩笑時的復雜笑容，面對女婿和一身嫁衣的女兒時那一長串的交代臺詞，平凡而感人。

全場觀眾的情緒，都已經被父親即將和女兒別離，和女婿做兩個男人的責任交接時所表露出來的情感而挑動了起來！

隨著劇情的緩緩推進，諾大一個話劇廳，除了輕輕擦拭眼淚的聲音之外，堪稱針落可聞。

“我們記住了，爸！”

隨著女兒和女婿的一聲應答，和首演時的舞臺設置一樣，燈光隨之變化。

舞臺的另一半，燈光打了高亮。夫妻二人開始通過上班道別，女兒給丈夫整理領帶這個場景，開始展現婚后生活的幸福。

舞臺的一半，燈光則漸漸暗去。父親獨自坐在椅子上，似乎他的時間...停滯住了。

這個場景和首演一樣。動與靜，明與暗的蒙太奇手法，將女兒婚后的女兒和父親的生活狀態，做了一個相當有沖擊的對比。

哪怕是已經看過一次，但是臺下的后援會的一群老粉，以及張耀中和孫國威翁婿，依然鼻子一酸。

看著黑暗中孤獨寂寥的父親，潸然淚下。

但就在這時。

和首演不同的東西，出現了！

在觀眾們泛著眼淚的目光中，臺上被昏黃朦朧的光線所籠罩的父親，拿起了一個相冊。

然后慢慢的，視若珍寶般，將其翻開。

看著里面那一張張的照片，父親的眼中，泛起了淚花！

“門前老樹開新芽，院里枯木又開花。”

“半生存了好多話，藏進了滿頭白發。”

一陣沒有伴奏的歌聲，從他的嘴里緩慢而沉重的流淌了出來。一如...他那時間已經變得粘稠的生活。

看著里面應該是女兒小時候的照片，父親的寂寥的臉上露出了似乎泛著光的寵溺。

“記憶中的小腳丫，肉嘟嘟的小嘴巴。”

“一生把愛交給她，只為了一聲爸爸。”

舞臺的另一邊，新婚燕爾的女兒，似乎已經忘記了父親的存在。懷中抱著一個道具嬰兒，滿面愛意的望著自己的丈夫。

一面是加倍的幸福。

一面是加倍的孤獨。

此時的父親，仿佛是一個火箭的推進器。完成了送女兒登入天空的使命，然后剝離，變成一塊塊殘片。

默默的凋零，急速的墜落。

隨著歌曲第一部分完畢，父親翻相冊的手，已經開始顫抖。

仿佛什么都沒變，只有歲月加速的在他身邊流淌過去。

他的身子一點點的佝僂下去。

全場觀眾，就這么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在十幾秒之內，變成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

在這個過程中，相冊翻到了最后一頁。

隨著相冊的合攏，父親蹣跚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看到周圍的昏暗，似乎一時間沒從相冊的回憶中脫離出來般，臉上滿是疑惑。

再看了看自己的老胳膊老腿，帶著絲絲嘆息，用歌聲發出了困擾他的問題；

“時間都去哪兒了？”

“還沒好好感受年輕，就老了。”

“生兒養女一輩子，滿腦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

“時間都去哪兒了？”

“還沒好好看看你，眼睛就花了。”

“柴米油鹽半輩子，轉眼就剩下滿臉的......皺紋了。”

此時，父親這邊的舞臺前，貓著腰的工作人員藏在陰影中，豎起了一個碩大的鏡框。

鏡框中，已然蒼老的父親直面觀眾席。

仿佛是在照鏡子。又仿佛......是一張定格的照片。

那首沒有配樂完全清唱的歌。像是失去了所有枝茬的樹，又像是一只憑空出現的手。一下子將所有觀眾，拉入到了父親的凄涼與孤獨之中！

沒有伴奏，和人一樣孤獨的歌聲。鏡框中不再年輕的老人形象，直接擊潰了在場的所有觀眾。

現場，壓抑不住的抽噎聲一下子涌了出來。

也正是在這時，舞臺的燈光漸漸暗去。女兒和女婿退場，只剩一盞強光燈，聚攏在父親身上。

一片啜泣聲中。

鏡框中父親蒼老的面容，由惆悵漸漸的變成疑惑，再從疑惑，變成了驚恐，最后，由驚恐變成了憤怒！

“你是誰！？你怎么會在鏡子里！我呢？這不是我，這不是我！”

垮嚓！

歇斯底里的，他推翻了鏡框，抓著自己的頭發，無力的攤到在地。將腦門一下一下的，撞在地板上，發出一聲聲的悶響。

看著蜷縮在地上痛苦無助的父親，每一個觀眾的心臟，都隨著那一聲聲的悶響振蕩著。

每一下，都讓人疼。

撕裂般的疼！

此時，整個話劇廳的燈光，都熄滅了。

所有人，都陷入了仿佛無邊的黑暗之中。

一如，那病發失去了所有記憶的父親所身處的黑暗。

“他的阿爾茨海默癥已經到了中期......像今天這種記憶缺失，行為變態會越來越嚴重。你們這些親屬......什么？你們不是他的親屬？是鄰居？哦，給他家人打電話叫他們過來吧。他這種情況，以后不能獨居了。”

醫生的畫外音響起。

沒有落幕。

更換背景布，撤掉場內道具等舞臺工作，都由大個子等李家班的工作人員在黑暗中靜靜完成。

第二幕“他將伴你走完余生，我將用余生繼續愛你”與第三幕“我不再認識鏡子里的我”，通過和首演時完全不同的方式，完成了過渡。

相比首演，更加的連貫。

更加......震撼人心！

高齡巨星 第一一七章:時間都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