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博弈

老刁這廝是個頂聰明的人，他藏得細軟，都是貨物；草原上，有一個硬通貨，永遠都是：酒。

韃子喝燒酒，這事兒是個傳說，散光安達開始向大家生動地演示；草原人民喝酒，最是有趣，首先一個，愛喝，其次是量大，他們甚至更愛喝比較扎喉嚨的烈酒。

如同老煙鬼，喜歡勁兒大。

對于這樣的兄弟，其他人的辦法非常簡單：輪流上。

安達們豪氣，殺才們自然佩服，集體佩服沒什么意思，大家一個個排隊過去，都佩服佩服才好！老刁的酒很烈，回來稀釋之后，再過熱水溫壺，這么一來，酒就很多。

干這活兒的是火柱，他爹被李自成帶走了，火柱心情很差。其實還有一方面因素，他現在需要喝點兒。

李九州也不知道怎么給火柱開解這個事兒，少年人嘛...情感吞云吐霧的，尤其是與李自成相關的；這世上有這么一種人，他就算是做壞事，也讓人恨不起來，這就是人的一種魅力。

雖然稀有，但是存在。

火柱蒸著酒，他總是問周圍的人：“我爹沒事的對吧？自成哥不會把我爹怎么樣的對吧？”跟前人怎么知道答案？只好一遍遍地哄他。

李九州終于還是要成親了，唯一的缺憾是寒衣節已經過去，陳春壽的功夫算是白搭；準確來說，現在是十月二日早晨，天地線間已經有個紅光頭冒出來要上班了。

太陽出來，同濟城更紅火了起來，李九州綁著一條老腿，喝個不停；再稀釋的燒酒也并不很烈，只是一點點小小的蜇口，溫熱的酒漿順著喉嚨淌下，落到肚里頂上來就是一個飽嗝，跟著上來的，自然是陣陣酒香。

喝得時間久了，這味道開始發臭，一個個臭男人，開始大醉酩酊。

秋季的草原，太陽與風是一個概念，當大地開始發熱，草原上便產生了風，同濟城里的黑煙忽兒散開，陽光鋪天蓋地地潑灑，眾人喝得更是盡興，籠罩在所有人心頭的陰霾，告一段落。

天底下到底只有一個太陽，一個太陽下面，卻有太多的地方。

榆林總兵府，吳自勉已經是第三天通宵達旦，無他，賬目平不上耳！

他下手太重、次數太多、虧空太大；榆林一鎮，在他的賬本中，得死七千名軍士和兩千戰馬，這可不是個小數字，好在人命并不值錢，這軍士的名頭巧立名目便好辦。

只是這戰馬...這空子不好填補。

大明朝只有一件東西，是絕對的“重要軍需物資”，便是戰馬。

大明不是很缺馬，可依舊非常吃緊，同戰損情況下，損失一千人戰勝敵人，和損失一千馬戰勝敵人。

在朝廷的文書里，那就是大捷和小勝之間的區別，翻譯一下：就是升官發財、蔭子納妾和不溫不火之間的區別。

若是緊要地方，失了戰馬，是要被言官責難的，畢竟誰知道是不是軍官賣掉了，合理懷疑，皇上也樂得聽底下人的解釋。

這兩千匹馬的虧空，吳自勉只平了一千，剩下的實在是平不上，最關鍵的，是不敢平！

兩千多匹馬，是神木三堡全部的配置，最近兩年榆林段城墻并無大戰，朝廷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這兩千多匹馬是戰死的。

更何況，榆林在編戰馬，一共才將近八千！四分之一的折損，不管怎么解釋，朝廷一定會問吳總兵：這些戰馬，他吳自勉拿去干了什么！

焦頭爛額的吳自勉，還收到了一封書信：盧肇慶走到大同了，還不是一個人，還帶了百多個錦衣衛原班人馬。

新官上任三把火，這第一把火，一般來說是不撩前任官員屁股的；可來上任的，是前錦衣衛千戶，錦衣衛的專業技能大明上下都清楚啊：詔獄！

皇上到底是讓盧肇慶來干嘛的，吳自勉可猜不起，他也不敢猜；這世上，一定沒有虛頭巴腦的好運氣，尤其是人走高位之后。

兩軍對戰，前期的準備工作一定是殫精竭慮，主帥恨不能拍著每一位士兵的肩膀喊加油，如果這樣能提高戰斗力，大帥們一定會照做的。

吳自勉官至二品總兵，這個職位，若是直挺挺地去比，基本上算共和國中將左右；只是大明一直打仗，戰爭年月，軍官肯定是多。

大明的總兵多，大明的總兵一般不會死，可大明的總兵...也不好當；這一攤子爛賬，被揭出來了，吳自勉肯定得下馬，大明總兵的退休待遇遠比不上同級別的武官。

除了榆林之外，總兵們告老之后基本上就是狗不理，比起文官絡繹不絕的門第，武官的門道兒顯得很清靜，二品不小了，可二品其實也不大，尤其是朝代末期的時候，人們總是發現，原來朝廷的褲兜子里有這么多高級官員。

吳自勉看著賬目，胸前起伏不停，手里捏著一個旱煙袋，來自福建的煙絲，這會兒抽在嘴里都有些發臭，老煙抽悶了，酸臭些也是正常。

劉文龍給總兵大人端上一壺茶，叫大人好生注意身體，準備回去的時候，聽見總兵大人嘆息，劉文龍覺得，這時候，自己該上了。

作為一名有文化的殺才，無事之時，文化不頂用，有事之后，文化就是分水嶺，劉文龍有主意。

這主意也是個老玩意兒，大明也因為這東西一天苦哈哈的要命，這主意，自然是大明總兵們的拿手好戲：養寇自重。

總兵怎么維持自己的地位？只有敵人才能穩住自己的地位。

有趣的是，大明末期的兵部非常像后世某大國的嫩牛五方大樓，這幫家伙成天在要預算，大明每年的軍事預算，簡直就是飛奔式擴大。

通脹過了百分之十，叫做奔跑的通脹，那大明應該單獨寫一份：軍費擴增比例高過百分之十，就是亡國式的軍費。

大明制度很完善，可有個比較大的問題：總兵們有辦法成為土皇帝。

這是大明的一處死穴，歸根結底，就是武官的地位比較低，武官們在朝廷上說不上話，沒有明面的博弈，就只好把各軍鎮發展成自己的老窩。

先在外面養個敵人，明確自己的重要性，然后不停上書朝廷，一再強調敵人的兇惡，以及敵人武器的先進，最后加上大大的幾個字：我，總兵，打錢。

皇帝和大臣就得趕緊東摳西摳地找錢，這事兒吧，其實皇上本人也知道。

可皇上真的沒有辦法！這幫子總兵，可不是他們自己單干的，朝中多少官員是他們的內線。

大明的戰場，從來就不是山海關、甚至都不是九邊；大明的戰場，從萬歷開始，就是皇帝與官員之間的戰爭。

看清楚這一點的皇帝，瘋狂打壓官員，大明反倒還挺好過活，有明一朝，想明白這點的皇帝，其實都挺穩定，不管是劉瑾還是魏忠賢，他們其實統統是工具人。

他們的政治屬性就是皇帝的刀，是用來剜百官肉的，只是這兩把刀，到底還是有自己的想法，對百姓也造成了不少的傷害就是了。

錦衣衛是最好的明證，大明百姓和錦衣衛其實并無多大聯系，錦衣衛抓人抄家都是對標官員的。

誰敢說皇太極的紅夷大炮不是總兵暗自授受？只是敢這么講的人，怕是早就被祖大壽一眾人砍死了吧。

李九州越是了解大明，就愈發明白它的強大。

明朝其實是東亞最恐怖的國家，直至崇禎上吊前一天恐怕都是這樣。

它太富了！可國家和百姓太窮！王丁一醒過來之后，只是告訴李九州，王嘉胤的隊伍中，已經有好多精鐵，如果李九州愿意，大王定然愿意與共濟會做生意。

同濟城需要精鐵，有了這樣的貨源，李九州就免去前期苦哈哈創業的成本。

李九州很好奇這些精鐵是哪兒來的，人家王丁一嘿嘿笑了笑，說道：“大戶人家又不是光有糧食，有些官員家中，鐵器甚多，一家百口，鍋碗瓢盆樣樣不缺，全部算下來，一家人鋪排極了！好叫李會長知道，大戶結婚，上百桌的流水席，可也從沒聽說誰家能缺個碗啊！“

李九州愣神兒的功夫，王丁一又笑道：“李會長不會以為這榆林，盡皆是好人吧？走西口的商戶，自然沒有幾個干凈的，家中發現一些私藏的精鐵也不稀奇，尤其是不趕巧的，一個個都要銹了的鐵錠子；李會長，放著也是糟蹋啊！”

李九州還不知道的是，大明朝，最大的叛明者，其實就在這九邊的高級武官隊伍中，也就是邊地一個個總兵隊伍中。

有些時候是沒辦法，必須養寇自重，可養寇自重會形成一種慣性：后來投降的時候也快多了。

職業軍人制度，對于一個農業國，尤其是巨大的農業國來說，是有一定問題的。

大明朝上下的層級差距非常大，草民往上，幾乎每個階層都是巨大的鴻溝，有點兒天上三十三重天的意思。

巨大的階層差距，就會帶來巨大的信息差距，信息永遠是第一商品，只是官員們不用來販賣，而用來使喚。

皇帝就是這么被糊弄的，百姓就是這樣被欺辱的，大明朝的社稷就是這么完蛋的，老朱家的天下，也就是這么拜拜的。執明 第八十六章 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