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燼之余 二十七 完美偽裝
戰爭之中,死亡近在咫尺。
我不記得戰況如何,我不記得局面的惡化,如何好轉,我不記得魚如何撕咬囚徒,也不記得囚徒如何擊退魚群。
戰斗持續了很久,囚犯——自稱亞伯之人——出現在不遠處。他身受重傷,鎧甲已毀,鮮血染紅了海水,卻并未窒息。是不是他學會了不用呼吸?又或者這鮮血將海水凈化了?
海床因他們的戰斗,已無一片完整。
我以為他會殺了我,而我已無余力抵擋,但亞伯說:“你值得活下去。”他握住我的手,游向高遠的海面。
然后我幸存了下來。
我在海邊蘇醒,第一眼就看見拉米亞她們,四散躺在海岸上。海岸空曠,并沒有惡魔的身影,仍是深夜,空中懸著晦暗不明的月亮。
我吸一口氣,海風混著血腥味涌入鼻腔。左手與眼睛已然復原,我又一次受了魚的恩惠,但始終不明白它們所欲何物。它們跟著我,憑喜好降下毀滅?又或是單純地保護我?
我查看拉米亞,她只是在昏睡,他們都還好,連薩爾瓦多與貝蒂都活著。
我忽然覺得暈眩,一跤摔倒。
我辦到了,雖然不知道是如何辦到的,但我辦到了!
我救了他們所有人,我即將成為黑棺的成名英雄!財富與權勢將滾滾而來,將我淹沒!
海浪席卷,聲音響亮,又催人欲眠。女公爵第一個恢復知覺,她身子巨震,猛然站起,卻只看見滔滔海水相互追逐,撞擊岸邊的巖石。然后她看向了我。
我,朗基努斯,綽號魚骨,戰勝了她不可戰勝的敵人。我面帶微笑,目光深邃,不發一語地背對著她,雙手負在身后,凝視潮起潮落,浪花生滅不休。此時此刻,真該有一首詩來襯托我的英雄氣概,只可惜我不會寫。
一切盡在不言中。
瓦希莉莎警覺地問:“怎么回事?亞伯呢?”
唉,她可真是糊涂,見到這場面,難道還猜不出?難道還非要我親口承認我的輝煌事跡?若那樣,未免顯得我不夠高深莫測,不夠惜言如金,不夠超凡脫俗,不夠淡泊名利了。
我說:“他....走了。”
瓦希莉莎問:“他放過了我們?”
我心中著急,可仍不愿明言。我說:“他是被迫的。”
瓦希莉莎說:“那么,他是在爆炸中受傷不輕,又或者被核彈炸殘了?”
她看不見我的臉,不知道我正焦急等著她推測出我希望的結論。我說:“不,事實上,他追上了我們,正打算把我們一個不留地殺死。”
瓦希莉莎說:“然后呢?你有話能不能一口氣說完?”
我無可奈何,忍無可忍,高聲說:“是我!是我挺身而出,把亞伯擊退,令他落荒而逃。又是我,通過奇妙般的手段,把你們都送到了這里!”
瓦希莉莎沉默了片刻,說:“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我怒道:“什么....開玩笑?我一生只開人腦殼,從不開玩笑!”
瓦希莉莎說:“如果是真的,把過程詳細告訴我。”
不知不覺間,我汗流浹背。這海邊真熱,熱得我只想跳海。
這世界之所以完蛋,而且將繼續完蛋下去,正是因為他們不相信智者,不相信真相,胡攪蠻纏地問那些偉大人物難堪的問題,如果得不到他們聽得懂的答案,他們就會顛倒黑白,罔顧事實。
我盡量圓謊,雖然那根本并非謊言,我說:“他擊碎了我們的電梯廂,我趁海水涌入的剎那,用魚刺再次刺穿了他的心臟,這令他傷重難支,知難而退。”
瓦希莉莎說:“你的速度在他眼里像是蝸牛,你如何能刺得中他?”
我清了清嗓門,說:“我曾刺中過他一次,這是第二次。”
瓦希莉莎又問:“這海水為什么沒導致我們缺氧?”
我說:“電梯....突然恢復了正常,快速向上,我們....挺過了鬼門關,我把你們一個個搬上岸。實情就是如此。”
瓦希莉莎說:“我覺得你在撒謊。”
有功者不被承認,這正是如今世道的悲哀。我第一個蘇醒,我身上有浴血奮戰的痕跡,這難道不正是鐵證嗎?她為什么要問這么多?
瓦希莉莎又沉思了半分鐘,說:“但就這樣吧。”她朝我走來,向我伸出纖纖玉手,臉上浮現出親切的微笑。我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她還算有些理智,能夠明辨是非。”
我說:“你不必太過感謝我,這是我應該做的。等你回到劍盾會之后,只需給我送一封感謝信,最好不少于三千字,還有一些表達謝意的小禮物,比如鉆石首飾、伊凡之鏡之類的東西就可以,用來證明我們之間的友誼,鄙人便心滿意足了。”
瓦希莉莎咬中我的手腕靜脈,開始吸我的血。
我腦中一片空白,那感覺就像是喝酒斷了片,既舒服,又迷茫,她喝了大約有兩分鐘,抹了抹嘴,就像抹去葡萄酒的酒漬。
她說:“謝謝款待。”
我覺得自己半身不遂,喊:“你這個...恩將仇報的小魔頭,你...你會有報應的。”
瓦希莉莎又剝下了我的外衣,套在她自己身上。我比她高大得多,這外衣將她的上身與上半腿部完全遮住。她扛起彌爾塞,不知如何召來了伊凡之鏡,并用伊凡之鏡將我們傳回了原來的小屋處。
瓦希莉莎說:“朗基努斯先生,劍盾會將銘記你的所作所為。你顯然曾為我浴血奮戰,無論過程如何,你都擊敗了曾令我膽寒的強敵。就算是他處境堪憂也好,傷勢本重也罷,是你的勇氣與智慧,讓我和彌爾塞能至今存活。你守護了我,對此,我深表感激。”
我告訴她這話應該對黑棺的執政官說。
瓦希莉莎在我嘴里滴了幾滴血,在我舌尖融化,滋味甜美,她說:“這是我給你的禮物,能令你延長壽命,再見了,也代我向拉米亞長官致以誠摯的感謝。不久之后,劍盾會將派大使造訪黑棺,表達我們結盟之意。”
這消息確實好極了,一旦雙方結盟,我在摩天樓里就能一帆風順,前景一片光明。
我手腕上傳來一陣麻木,這讓我意識到她能在短短瞬間吸光我的血。我看著她將彌爾塞扛在肩上,彌爾塞的血慢慢流淌下來,我說:“公爵,你不會忍不住吸彌爾塞的血吧。”
瓦希莉莎回過頭,說:“這我可不敢保證。這些光榮的戰士皆發誓為我而生,亦為我而死。”
我說:“你最好向我保證不那么做。”
瓦希莉莎眼神變得凌厲,宛如傳說中北極的寒風,我承受著這眼神,心情卻很平靜。自從面對那囚犯之后,瓦希莉莎便顯得不那么可怖了。
瓦希莉莎嘆息一聲,她說:“現在的你,讓我有些相信是你抵擋住了亞伯。好吧,我答應。”
她閃身躍入空中,消失于茂密的叢林。
我感到虛弱,但此地不宜久留,惡魔神出鬼沒,難說它們是否會突然出現。
我抱起拉米亞時,想起她昏迷之前似乎對我說了些什么。她是說她喜歡我嗎?通常人在臨死之前會大放厥詞,不知所云,也可能是她自知難逃一死,所以把真心話說了出來。
但至少她向我表達了愛意,她是屬于我的了。
我是個冷靜而心機深沉的人,愛情于我實在無足輕重。我早已看破了這一人性的弱點,認為一個人若能克服愛情的魔障,他將是最可怕,最勢不可擋的。
是的,我認為我已經達到了這樣的境界。
拉米亞在絕境中哭泣的告白,在我眼中是何等的渺小與可笑。在這殘酷的悲傷紀元,誰能夠控制自己的感情,利用別人的感情,誰就將崛起,誰就將勝人一籌。她愛上了我,就已經是我的手下敗將,無論她身手再高,都已逃不出我的掌控,她將心甘情愿成為我的墊腳石....
但為何她仍遲遲不醒?難道她傷勢過重了?她的治療針劑還有剩嗎?
我去摸她的鼻息,什么都沒有。我又去摸她的脈搏,無任何變化。
我忽然察覺淚水從嘴角滑落,我的心像是被食人魚撕咬著,頃刻間已尸骨無存,我顫聲喊她的名字,在她心臟處按壓,我親吻她冰冷的額頭,祈求她決不能如此離我而去。
當我發現這一切都徒勞無益后,我抱著她,痛苦地哭泣著,我懺悔自己的無能,竟連累我身邊最親密重要的人與我人鬼殊途。
我想到了達莉亞,想到了死。
我懷里的人居然笑了一聲,我心驚肉跳,見她抬起臉龐,笑得很燦爛。我覺得自己陷入了美夢與噩夢的漩渦,半邊身子嚇得如臨寒冬,而另一半則熱血沸騰。
拉米亞“哈哈哈”地大笑一通,說:“你真以為我死了?”
我覺得自己已不會思索了,問:“你.....你是裝死?”
拉米亞說:“那么你覺得我現在是活著還是死著?”
我只能回答活著,拉米亞笑道:“那不就對了嗎?”
我把手伸向她的鼻子,她種種“哼”了一聲,噴出一股熱氣,我再去摸她的手腕,她的脈搏很快,心臟像發動機一樣跳動著。而她的臉紅得宛如朝霞。
我只能說:“剛剛明明....”
拉米亞說:“忘了告訴你,我的心臟也經過改造,我可以讓它跳得很輕微,騙過一些遲鈍的傻瓜。”
我慚愧不已,為自己說出的那些丟臉的話而自責萬分。我本以為是我騙取了她的愛情,卻不料她竟誘騙我說出那些難以啟齒的話來。
要小心,魚骨,在悲傷的紀元,誰付出越多,誰的處境就越不妙。
拉米亞問:“那么,你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心的?”
我決定挽回顏面,于是說:“親愛的長官,那自然是假話了,我如此精明的人,已然看穿了一切。”
燃燼之余 二十七 完美偽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