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第671節 暖風吹得游人酔
驕陽懸空,暖風巡弋,蟬鳴鳥嘻,荷搖蓮擺。八月的杭州城,正是一歲中最為暑熱的時節。
雖說自崇禎皇帝登基以來,江南諸地的時令節氣就總是不踏點,
天公屢不作美。但眼下畢竟是大暑,盡管比往年稍稍涼快一些,其實并不能解人煩熱。
好在還有亭榭...美酒...汽水,為君化憂。
午后,杭州城外,藻園。
占地面積超過八十畝的藻園,
坐落在西湖側畔。此地背山瀕水,依月傍湖,園內不但有小橋流水朱扉紫牗,諸如假山石筍,明廊暗弄、柳堤魚池等泉石花木元素也一應俱全,可謂深得寫意精要,正是富貴人家一等一的消暑好去處。
話說藻園這處天地,原本是沒有的。此地原址,乃是湖畔的兩家小園子,外帶一處精舍、一處尼姑庵。
不想去歲有大戶人家出手,或買或換,先是盤下幾處產業。之后,大戶又從各地運來奇珍異石蟲草花木,遣來眾多匠人,撒下滔天銀子,日夜開工,硬生生在年許天氣內,建成了古色古香,
寸土寸金的藻園。
而今天,是藻園于上月建成后,
開辦的第三場詩會。
既然是詩會,
參與者自然都是讀書人了。由于藻園的檔次比較高,所以今天來客中童生這一級別的幾乎沒有,客人主力是秀才、杭州府的監生,當然也少不了一些應主人邀請前來捧場的舉人。
另外,作為詩會評判,幾名退休官員,以及在杭州文化圈內有自號的士林老前輩,業已在花池畔的主賓席就座了。
目前來看,藻園舉辦的這幾場詩會,不論是規模還是檔次,都是頂級標準,內在質量很高。
這中間最關鍵的,當然還是與會人物......下至秀才監生,上至退休老干部,都屬于圈內影響力比較大的那一撥。其中不少有真才實學,是士林骨干。
至于說為什么高逼格的文化界人士如此熱衷于捧場主人家.....借機游覽名聲大噪的藻園只是一方面,主人家揮金如土的熱情和與會人士所能享受到的待遇,才是最大原因。
天下逼格,無堅不破,唯銀彈可破。
隨著三聲清脆的琉璃磬聲,
原本散坐在池畔游廊等處的客人,頓時安靜下來。大家知道,主人家要出面了。
下一刻,主賓席上一位身穿寶藍色湖絲直綴,溫文爾雅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按照規矩,先是四面行了學生禮,然后熱情地講了幾句開場白。之后,在一片客人的稱頌聲中,詩會開始了。
古龍說過,詩會這種活動,重要的不是詩,是酒。
我恰巧有酒,你才有詩。
所以接下來第一幕,就是上酒。
很快,一組組身穿綾羅的男女仆人上前了。
然而和傳統模式不一樣的是,這一次仆人們首先“抬”上來的,卻不是酒......是冰。
中國早至唐時,就有儲冰夏用一說。及至明清,利用冰窖在冬日儲冰早已成為了一條成熟的產業鏈。像明代的北京城中,不光宮中有專用冰窖,城內還有用磚石砌成的“官窖”,亦有數量高達幾十處的土坑民窖。
這些冰窖的服務對象,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官員富商,給民眾在炎炎夏日帶去了珍貴的一絲清涼。
可這卻不包括杭州......傳統冰窖基本上都出現在北方,截止于淮河一線。再往南,地氣溫和,儲不了冰。
也就是說,中古時代,南方人在夏天是見不到冰的。
可今天就在這西子湖畔,烈日作證:仆人抬上來的,真真是色做乳白,散發著誘人寒氣的冰塊。
這些冰塊規制齊整體型巨大,統一做長方形,每塊足有半米長,一尺厚。
盛在漂亮的大紅裱花搪瓷盤子里的冰塊,先是由幾個膀大腰圓的男仆,費力地抬放在了賓客面前的案幾上。
在驚訝的表情和暗自咋舌中,端著全套玻璃酒具的丫鬟,將一排平底透明玻璃小碗擺放在了冰塊上,然后用透明酒壺,一一在碗中注入了梅酒、黃酒、大麥啤酒等等酒液。
碗壁內各色酒液交相映襯,碗壁外凝珠滑落。這一刻,幾欲化虛為實的絲絲寒氣中,光線折射,煙氣氤氳,觀者如臨仙境。
下一刻,轟然賀聲中,賓客齊齊端酒起身,迫不及待地與主人家共飲了首杯。
“嚯...好酒!痛快!”一口干掉碗中的冰鎮啤酒,杜少為渾身涼爽,滿足地嘆了口氣。放下酒碗的同時,他伸伸腳,然后連聲催促一旁伺候的丫鬟:“滿上,滿上!”
“沁竹兄,止一杯,可是放浪形骸了?”
以表字稱呼杜少為的,是他的好友紀湘。
杜少為和紀湘,這二位都是杭州城里的秀才。兩人份屬同窗,也都是富貴人家出身,平日里不愁吃喝,多談風月,頗有共同語言。
“哈,今日算是中式了,不想這劉家果有門道。”
面皮白凈的杜少為,抻了抻衣領,又從冰塊上拿起一瓶橘子汽水,熟練地用起子打開瓶蓋,狠狠灌了一口:“夏日藏冰,莫非這劉家果真起了冰窖?好大本事!”
“哼,是有冰窖...不過,他劉家可沒有這等本事。”
國字臉,一身青絲衫的紀湘,家中有人做海貿生意,所以他消息更為靈通:“前日藻園首次待客,這冰塊的名聲就已然傳將出去了...打聽的人不少,委實都是從張蘇灘裹了棉被運來的!”
“張蘇灘!?”杜少為先是一愣,緊接著他臉色露出了果不其然的表情:“我說呢,劉耀祖劉老爺縱是把生意做到京城,也不能運冰入杭吧。”
“果真還是南蠻子的手段啊!”
杜少為再抿了一口冰鎮啤酒后,喃喃地說到。
今日宴客的藻園主人,不是別個,正是杭州富商劉耀祖之子,白思維白老爺。
話說劉耀祖也是穿越眾的老朋友了。早在曹川初次穿越后走出大山,來到杭州,負責接待曹某人和隨行屏風寨山匪的,就是富商劉耀祖。
之后,憑借著劉家的照拂,穿越眾得以在杭州有了落腳地,發展了早期的小小勢力。
再往后,穿越眾派出醫生,用進口藥物救治了劉家大公子劉思維的肺炎,并憑借此事,令劉耀祖出手,平抑了丐幫火拼事件所帶來的部分反彈和后遺癥。
經過這一系列事件,對穿越眾有初步了解的劉耀祖,看出了其中蘊含的機會,開始認真和這個團體打起了交道。
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押寶在穿越勢力的劉耀祖,從方方面面和穿越眾合作,最終得到了豐厚回報。
幾年后,劉家已經成為了南方海運木料在江南地區的總經銷商,木行會長。劉耀祖一手控制了產自夷洲、安南、大小呂宋、甚至暹羅、天竺的海運原木生意。
有了穿越勢力做靠山,劉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連京城和天津都有了劉家的堆料廠和家具廠。包括宮中采購大料,都要派人來和杭州劉老爺接洽。
這種態勢在前年初發展到了巔峰:一根十二人合抱,千年難遇的天竺降香白檀木,被大海船硬生生囫圇運到了張蘇灘散裝貨運碼頭。
得知消息的江南佛教界,對這根大木展開了激烈爭奪。包括杭州靈隱寺、圣因寺等在內的超級大企業,掏出重金的同時,還紛紛發動信徒籌集巨款,欲待拿下大木后整雕主殿三世佛,重塑金身。
那一段日子,闔城喧囂。處于風口浪尖的劉耀祖劉會長,游走各方貌似游刃有余,達到了人生巔峰。
然而事后,精明有眼光的劉耀祖總結得失,赫然意識到了一樁根本之缺:劉家畢竟還是根基淺薄,缺乏一個能壓住秤的繼承人。
看透了這一點的劉耀祖,用了將近半年時間觀察思索。最終,去年初,劉老爺下定了決心,遂數次密赴張蘇灘,密會江南站站長熊道。
雙方之間的密談內容無人得知,但想也知道,左不過就是那些表忠心磕黑頭認私主的套路。
這之后,到了陰歷八月,便是崇禎七年的甲戌科鄉試了。
劉家大公子,被穿越眾親手救過命的劉思維,第三次下場參試。
話說劉思維同志原本文采也是有的,其早年間就考中了秀才功名,是劉家希望所在。
可鄉試這種檔次的會考,就不是劉思維那點文采所能搞定的了。何況劉大公子要在天下最慘烈的江南考場,和天下最強力的江南各路學霸親筆廝殺。
這也是劉公子之前兩次下場鎩羽而歸的原因之所在。
然而這一次,天降綸音。
冥冥中,劉公子在考場內,聽到了風聲,雨聲...還有張蘇灘港負責統計貨運單據的那位老夫子的呢喃聲。
飄忽的聲音將一篇文章送進了劉公子耳膜。
聽到后,劉公子在狹窄的考亭中笑了:米粒之珠,竟然起效。
旬日后,劉府門前,報子摟著大錠白銀,渾身顫抖,聲嘶力竭地高喊道:“捷報劉府老爺諱思維高中浙江鄉試第七名,京報連登黃甲!”
有了浙江鄉試第七名的舉人功名,對于劉家來說,一切都夠了。劉大公子不需要再去京城考會試,也不需要去千里外的某個縣城做個附貳官刮地皮。
劉大公子只需要老老實實守住家業,就是幾代人吃用不盡的富貴。
當然了,劉家很清楚這一切是誰給他們帶來的。
于是,中舉后,劉家“遵照指示”,以慶祝大公子中舉的名義,花費巨資修建了藻園,并且以劉大公子鄉試第七名的好成績,開始大肆結交江南文人,廣布名聲,暗中篩選友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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