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是被伏擊,被迫接戰,大部分人在匆忙間,根本來不及披上戰陣上的甲衣,沒有足夠的防護。
這個時候,考驗的是漢軍的個人綜合素質。
所幸的是,在這一點上,漢軍精銳向來不會讓人太過失望。
付出不小的傷亡之后,重盾斜插泥地,長矛手半跪于后,矛桿架在盾沿組成槍林。
第一波沖上來的居然是重甲戟士,矛尖刺入鐵甲縫隙的脆響混著骨裂聲,與后面漳水洪鋒過時的濤聲齊鳴。
有漢軍士卒剛砍斷一截戟柄,就被斜刺里突來的鉤鑲拽出陣外,接著被魏軍獰笑著用鐵骨朵砸碎其頭顱。
同隊的什長怒吼,催發全身氣力,暴喝架飛再次刺過來的戟,槍鋒直貫對方喉嚨。
與此同時,斜里刺過來一支槍頭。
什長想也沒想,腦袋一縮,旁邊同時也有一個殘盾格擋過來。
“喀!”
就這么一個不起眼的配合,卻是一起經歷了無數次訓練和生死才能有的默契。
“蹲!”
“勾!”
前排盾手突然撤盾矮身,后排鉤鑲手翻滾而出,彎刃勾住戟桿猛拽。
十數魏軍戟士失衡前撲的剎那,刀兵從盾陣縫隙竄出,揮刀便砍。
血浪在灘頭炸開,斷肢與鐵甲碎片飛濺,將泥地染成醬色。
雖然沒有甲衣的保護,但漢陽造3.0的兵器依舊對魏軍遙遙領先。
漳水灘頭很快被鮮血浸潤,雙方的第一波短兵相接,就如同巨浪拍上礁石,激起無數血花。
“將軍,漢軍頗為悍勇,極有可能是賊將親率的精銳!”
傳令兵以最快的速度,把前方的戰況告知郭淮。
郭淮聞言,目光落到仍在進行殘酷絞殺的漳水岸邊,有些凝重地問道:
“賊將親率的精銳?”
之所以出其不意地造成混亂,占了一波便宜之后,并沒有把優勢利用到最大化,慢慢磨掉對方。
而是立刻派出披甲戟士,就是為了想要速戰速決,把南岸這批漢軍以最快的速度消滅干凈。
如此,才能震懾對方,讓對方心存顧忌,知難而退。
沒想到對方主將第一時間派過來的,竟是精銳?
“正是。”
“可見到漢軍主將旗號。”
“見到了,乃是張字大旗。”
“嚯!”郭淮眉頭一挑,眼中露出有些驚訝:
“想不到居然還有意外收獲!”
說完這一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郭淮竟是忍不住地笑出聲來:
“昔日張飛粗暴急躁,因此而亡,今日這張飛之子,倒也頗有乃父之風。”
“身為一軍主將,居然棄大隊而親率前軍,置自己于險地,好!好!好!”
“傳令,弓弩手再壓上去!”
一波短兵強攻,再來一波弓弩強壓,攻如波濤,去勢不絕,絕不能讓對方有喘息之機。
日落天黑之前,注定是一段漫長而殘酷的時間。
隨著魏軍連綿不斷地攻勢,擠壓得漢軍圓陣在不斷收縮變形。
岸邊因為血水的澆灌,已經變得泥濘不堪。
終于,圓陣某個小隊最后一名什長將環首刀捅進對手腋下甲縫。
還沒等他把刀拔出來,人多勢眾的魏軍有人獰笑著揮動鏈錘,錘頭的鐵蒺藜直接打爆了他的腦袋。
小隊的全軍覆沒,后方已經沒有接替,承受不住壓力的漢軍終于被破開了一個缺口。
魏軍如潰堤般涌入,腳下的傷兵發出絕望的哀嚎。
兵力處于劣勢的漢軍,根本無力彌補這一缺口。
眼看著缺口越來越大,忽聞一聲暴喝,一柄長槍劈開沖在最前面的魏軍伯卒,接著戰馬人立而起,撞飛兩名戟士。
馬身尚未落地,張苞已單手持槍橫掃,蛇矛槍頭濺滿紅白之物。
后方的魏軍士卒一見,連忙架起鐵盾,盾縫中探出數支鉤鐮。
張苞反手扯下血糊的赤幘蒙住馬眼,猛夾馬腹,戰馬頓時騰空躍起,直接撞向前方。
當戰馬前胸骨碎聲和哀鳴聲同時傳來,張苞的長槍已經化作銀龍出海。
槍尖貫入第一人門面,腕力猛震挑飛頭盔,第二槍刺穿其咽喉時順勢橫掃,將旁側三人的雙層札甲劈成兩半。
“填陣!”
張苞的吼聲里,槍桿突然崩成了彎弓——原來竟是把一名魏兵生生挑起。
那魏兵慘叫著被向后甩去,撞翻了身后整列鉤鐮陣。
張苞單手舉起奪過來的重盾,擲了出去,把想要爬起來的魏兵再一次砸倒在地。
接著,跟隨在張苞身邊的親衛隊,同時也是最后一支預備隊,吶喊著上前,將那些倒地的魏兵亂槍捅死。
魏兵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攻勢終于被打退。
最后一縷殘陽掠過戰場。
張苞拄著長矛半跪在尸山上,腳下血水匯成溪流滲入漳水。
他的身上,黏著碎肉,鐵甲縫隙里卡著七支斷箭,臉上的傷口,深可見骨。
“漢!漢!漢!”
北岸突然響起震天吼聲,如血潮拍岸。
原來激戰期間,漳水的人造洪鋒終于徹底過去。
北岸的漢軍抓緊時間,再一次派出敢死隊,把浮索拉到了南岸。
這也意味著,郭淮吞掉南岸漢軍的計劃成了泡影。
當那最后一絲余暉從漳水血色波濤里消失,天色將晚,魏軍的鳴金聲里帶著顫音。
張苞拄著長矛站在尸堆里,看著漢軍與魏卒的尸骸層層迭壓,如同血色浮雕,面色慘然。
一匹幸存的戰馬在尸堆間悲鳴,低頭拱地。
他上前幾步,伸手欲撫,卻見那馬腹插著三支斷箭,腸子拖在地上畫出一道血痕,最終倒在主人曾駐守的“漢”字殘旗旁。
“將軍…”
“北邊的情況如何?”
“沒有什么大問題。曾有賊軍小股騎軍以為疑兵,故作騷擾,想要阻止我們支援將軍,但被識破。”
“那就好。”
張苞點點頭,再看向滿地的尸體,終于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跪了下來,低頭痛苦道:
“將士傷亡如此慘重,皆吾貪功冒進,輕敵大意之故,若某多派斥候探路…”
他抓起把混著碎齒的泥沙,任其在指縫間簌簌而落。
漳水的嗚咽聲里,猶如男兒的有淚不輕彈。
想起父親死后,母親屢教自己:不可學汝父莽夫之為…
自己自負深得父親勇烈,卻是忘了母親教誨,貪圖截斷司馬懿大軍后路的天大功勞,終是被蒙了心竅。
“此戰折損的兩千兒郎,本該是直搗鄴城的鋒刃…如今卻因某貪功,成了漳水魚蝦的餌食!”
“將軍,此非…”
親衛隊長遞上水囊,張苞奪過來,以水代酒,傾入血泥:
“黃泉下的弟兄且看——若張苞再逞匹夫之勇,此身由萬騎踐踏成此泥!”
“將軍…”
本想勸說張苞親衛,看到張苞發出如此毒誓,一時間竟是不知道怎么開口。
張苞再看向前方,但見隱隱有點點星火。
很顯然,魏軍并沒有退走。
“傳令,搭好浮橋后,連夜退回北岸。”
聽到這個話,親衛不禁有些意外:
“將軍,我們不過河了?”
在親衛看來,他們這一次,只不過是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就算如此,賊人也沒能占到太多的便宜。
只要搭起浮橋,同時再挖好溝壑,又何懼賊人再來?
張苞搖頭:
“這一次伏擊,已經說明賊人有所準備。南軍乃是騎軍,讓騎軍下馬與賊人作戰,此與棄劍持空鞘以臨敵何異?非將者所為。”
騎兵的優勢,是利用機動拖垮敵人,而不是站在原地與敵人硬拼。
自己已經犯過一次錯誤了,不能再為了意氣之爭,再犯一次錯誤。
第二日,得知張苞已經率軍返回北岸,甚至還主動砍斷了浮橋,郭淮不禁有些遺憾:
“噫?張家小兒居然能忍得下這口氣?”
昨日一戰,自己這邊,若說沒有占到便宜,那自然是假話。
但漢軍在被伏擊的情況下,死戰不退也就罷了,還能有組織地進行反擊,對自己這邊造成一定的傷亡,確實當得上精銳之稱。
以一般人的想法,以及漢軍一向以來的作風,既然在那種情況下都能打得有來有回,若是有所準備,又怎么會怕了自己?
故而換作他人,說不定會加緊增兵南岸,以報一箭之仇。
沒想到昨日才說那張家小兒與其父一樣急躁,今日他居然會主動退兵。
當真是讓人有些意外。
“將軍,那我們現在怎么辦?”
郭淮看向對岸,漢軍雖說敗了一場,且退回了北岸,但并沒有立刻離開,似乎仍有徘徊不去的跡象。
很顯然,對方也知道梁期津的重要性。
甚至有可能想通過控制渡口來威脅太傅的后路。
若不然,昨日就不會如此冒進,想要連夜在南岸安營扎寨,這才吃了一個悶虧。
郭淮淡淡一笑:“無妨,他想要賴著不走,那還要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
鄴城,三戶津,梁期津,皆可渡水。
從東到西,足有六十里。
漢軍遠道而來,又是客場作戰,不熟悉地方。
若是張苞當真敢放棄騎兵的優勢,死守梁期津,郭淮不介意跟對方再打上一場。
曾任雍州刺史的郭淮,深知騎兵的優劣。
步卒深挖溝壑,步步為營,結陣向前,再加上又有城池可為依托,可不會怕了騎兵。
相反,若是騎兵主動放棄自己的優勢,死守一地,那就是自尋死路。
“將軍,三戶津的似乎出現了賊軍的蹤影!”
吃過一次虧,把斥侯盡量散出去的張苞,在第二天就得到了斥候的報告。
“東面三戶津?”
張苞一聽到三戶津,心里頓時就是有些隱隱的不安。
“鄴城那邊呢?”
“還不清楚。”
“立刻派人前去查探!”
如果三戶津當真出現了賊軍,再加上鄴城的守軍,那就意味著自己的后方會出現兩批賊軍。
而現在自己又被阻于梁期津不得南渡…
張苞盯著漳水,在這一刻,他的心思可能是這輩子轉得最快的一次:
“觀昨日賊子在南岸的埋伏,多半這是早就有所準備,如今東面南面皆出現了賊軍,再往西而去,則是太行滏口陘關隘,必有賊軍重兵…”
也就是說,東西南三面,已經確定了有敵情。
唯一還沒有發現敵軍的,唯有北面。
“北面,北面…”
張苞嘴里喃喃自語,額頭的冷汗竟然開始漸漸滲出。
北面會有什么?
北邊是廣平郡,廣北郡往北是趙國,趙國再往北呢?
常山!
井陘所在常山郡!
“司馬懿!”
張苞忍不住地失聲叫了出來。
既然郭淮會提前在南岸埋伏,那么就意味著,司馬懿必然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想到臨行前,鎮東將軍對自己的提醒,張苞終于醒悟過來:
司馬懿很有可能已經率大軍從井陘退出,向鄴城趕來——雖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擺脫自家那個深謀遠慮的妹夫…
當然,也有可能并沒有擺脫,但張苞經過昨日那一戰,已經不敢再拿將士們的性命去賭。
畢竟若是賊人以漳水為溝壑,把自己這支騎兵限制在漳水沿岸。
那么失去了機動的南軍,面對賊人優勢兵力的包圍,恐怕就真的要成了漳水魚蝦口中之食。
他可不覺得自己能比得過西楚霸王。
“來人!”
“將軍?”
“立刻加派人手,前往北邊查探!記住,一經發現賊人大軍,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回報!”
“喏!”
加強了北邊的警戒,張苞沒有絲毫遲疑,立刻親率主力回頭。
二十來里路,騎兵不用半日,便能到達。
待張苞到達三戶津時,但見對岸的蘆葦蕩中,船只的輪廓中若隱若現。
只是千里鏡終非透視鏡,有了蘆葦的掩護,張苞竟是看不出對面究竟藏了多少船只。
看到對岸的淺灘上,已經有了浮橋橋頭的模樣,張苞面色鐵青,放下千里鏡,吩咐道:
“在附近的灘頭搜尋一下,看看是不是有暗樁。”
“喏!”
散開搜索的士卒,很快就發現異樣。
在離渡口不遠的地方,果然有事先隱藏起來的暗樁,甚至連繩索都已經綁好了,沉在水里。
需要的時候,只要一拉起來,就可以立刻利用。
張苞得知后,臉色越發難看。
如果猜得沒錯,這綁好的繩索,不會早于昨天夜里。
因為昨天郭淮為了伏擊自己,還曾在上游放過水。
如果自己咽不下昨天那口氣,沒有退回北岸,非要與郭淮在南岸爭個高低,一旦被纏住,那么自己的后路,就變得極為危險。
三戶津不過是個小渡口,真正能讓大軍渡水的,還是要數鄴城渡。
而鄴城,正好又是有魏軍重兵把守的地方。
“走!退回鄴城渡!”
既然司馬懿已經提前有了準備,那么自己截斷司馬懿后路的計劃就算是失敗了。
與其孤軍深入冒險,還不如退回去,等待鎮東將軍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