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師父很多 第八十章 薪火相傳
李盛親自去了朱雀門,引著王安風驅車進入宮殿當中,原本只有宮內的貴人能夠驅車從朱雀門進,便是宦官出去奉命采買些甚么東西,也只能從側門進出,這算是大內禁衛的規矩。
兩個持金吾手中兵器交錯本來打算將馬車攔下。
李盛慢條斯理從袖口中取出了一物在兩名禁衛面前晃了一晃,先前還礙于職責不得不攔下馬車的禁衛當即心中暗送口氣,朝著兩側退開,恭恭敬敬半跪于地,顯然那東西分量極重。
王安風驅車往前。
上一次來的時候,盡管是深夜,宮內處處仍舊可以看得到低頭快步走動的宦官和宮女,現在正是上午,可王安風一路所見,處處清冷,除去李盛之外,竟然沒有其他人在。
李盛雙手插在袖口之中,在馬車旁邊徐行。
不急不緩,卻始終在王安風一側。
王安風此刻心境低沉,和這位在皇宮當中權勢地位令人的大宦官只是稍微點了點頭,不再言語,馬車被引著一直到了太極宮的側門,王安風看著這座大秦權利最中央的建筑。
直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的視線當中。
馬車里姜守一握著妻子的手掌,只說了一句話,我回來了。
女子便已經泣不成聲。
王安風嘴角不可遏制浮現出笑意,緊繃的神經松下來,取而代之的是輕松和歡喜感覺,雙目泛白的笑虎李盛立在太極宮前,朝著馬車遙遙一拱手,輕聲道:“末將就不送府主了。”
“一路都有打點,府主自去送夫子出城,不會有人阻攔。”
王安風看著高大肅穆的太極宮,上面的琉璃瓦在冬日的陽光下泛著光,卻不如他前次所見那樣清冷地不近人情,反倒有了些暖意,王安風想著這大約是春日快來了,收回視線,沖著李盛抱拳一禮,道:
“多謝。”
李盛笑而不言。
等到目送王安風的馬車離去,李盛輕輕呼出口氣,轉過頭走回了宮殿,沒有百官的太極宮仍舊高達肅穆,卻透著一股冷冰冰的感覺,李盛沒有發出腳步聲,走過空曠冰冷的大殿,轉入御書房門外。
門沒有關。
可知姜守一心境失守至何等的程度。
李盛看到御書房中,帝王負手而立,看著窗外,目送著姜守一離去。
御書房并不大,遠遠比不上太極宮。
可他看著帝王,卻覺得距離越來越遠,他記得神武府主離開天京城的時候,彼時的帝王就在東宮中安靜看著城門的方向。第一日登基的時候,皇上也這樣一人孤獨地坐在皇位上,看著空無一人的大殿,看著外面的皇宮,天上的群星和遠處的燈火。
他隱約還記得年少時那個少年是被稱呼為有勇武豪俠之氣。
可他覺得明君帝王,和年少時恣意縱馬的少年已不是一個人。
所有人都可以為了好友知己,豁出去一切,在他的記憶中,他們曾經為好友踐行,違反了宮中的規矩,騎馬早早逃出宮墻外,以汗血寶馬和五金鍛劍為鑒別的禮節,曾經和好友偷偷跑去喝花酒,最后罰跪在皇室祠堂前。
都說帝王無情。
帝王已第三次目送知己遠去。
李盛輕輕關上了門,立在御書房的外面安靜等著,過去了最多不過半柱香的時間,大秦的皇帝已再度推門而出,眉宇間沉穩有力,平淡道:
“去將盧家那位老先生喚來。”
“朕欲和他談談,想必他也有許多話要和朕說。”
袖袍一震,緩步往前,走過冰冷空無一人的清冷皇宮。
身后李盛恭敬行禮。
“諾。”
馬車自朱雀門行出宮殿。
王安風驅趕馬車,朝著距離這里最近的天京城城門而去。
他小心控制著馬車,沒有讓馬車經過這個時候行人最多的那一片區域,也沒有經過原本的姜家和太學,故意繞了一大個圈子,他剛剛從那里過來,知道那些百姓口中會說出甚么話來。
他至少希望姜守一在離開天京城的時候不要聽到那些話。
他的這點小心思完全沒能夠逃過姜守一。
溫和的聲音從后面傳來,還是讓他從太學那里走一次,王安風沉默著讓馬車調轉了方向,馬車車輪聲音中,馬車朝著太學的方向轉過去,果不其然,相較于姜家,太學周圍的人有更多,其中百姓和士子最多。
尤其是那些在這一次考核落榜的士子。
年輕氣盛,不覺得自己落榜是才學問題,只認為是姜守一欺上瞞下,此刻人人皆怒,握著自己所知道的真理而大肆開口,若有旁人不知,便自以為矜貴,添油加醋告知于旁人,若是有人提出疑惑,便似受到奇恥大辱,大聲呵斥。
又聽說了神武府主在姜家前面縱劍行兇,更是群情激憤。
恨不得齊齊沖入太學中去,馬車在這段路上速度不得不變慢,先前曾見到過這馬車以及馬車上王安風的,先前罵得越兇狠,此刻卻越是神色異樣,連連退開,再不復說要令神武府主贖罪之類云云。
姜守一溫聲道:“這一次還是將安風你牽扯其中。”
王安風答道:“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
姜守一笑了笑,輕聲道:
“想來若民開智,往后這樣的事情應該會少些了。”
然后又說:“太學后有三五里的梅林,這些年來,一年年都開得更好,你往年還可以來這里看看,或許比起這一次開得更好些。”
“家里還有些茶具和書之類,還有些筆記,若有閑暇,可以來取走。”
都是些溫暖細碎的小事情,王安風都一一應下。
馬車緩緩駛過了太學的大門,在太學對面的老樹之下,一位身穿夫子服的老人面色悲愴,看著那些群情激憤的年輕學子,淚流滿面。
他所悲者不在于師侄的死。
大丈夫能死得其所,殉道而死,不遜泰山,是多少人求不得的事情。
他雖然悲傷,卻只覺得應當狂歌相送,才能不負師侄的所作所為。
他所痛苦的是眼前這些為人所利用的年輕人。
他所悲者,是為百姓挺身而出者卻是百姓傷他最甚,他所悲者是這樣的人離去,卻沒有多少人會感覺到難受,沒有人再懂得姜守一的志向和意氣,最終將會像是落入水面的漣漪被撫平,十年,百年后便再無一人記得那個書生,每每想及此事便痛地徹夜難眠。
他甚至于在心中不住叩問自己,如此太學,便如長夜,一人化身為燭,也不過照亮片刻。
之后或許仍舊長夜,是否值得?
姜守一隔著馬車的一側,朝著那位老人的方向恭敬行禮。
當年正是老人不遺余力,讓他能夠回到太學。
也是老人支持他的妄為。
馬車緩緩駛過。
這一次,終究要離開天京城了。
天京城的大門之外十里處,有一片十里長堤,植滿了柳樹。
往年每年春日,等到柳樹抽芽,十里柳亭就會是一片喜人的綠意,現在還不到時候,雖然已經過了隆冬,但是距離春日還有一段時間,所以這折柳送別之處,實在是沒有多少人,空溜溜的柳樹枝條在風里晃動,也有些凄涼。
一名穿著布衣的書生早早走到了柳堤的一側,坐在柳堤旁邊的石頭上。
他身上的衣服漿洗地發白,但是收拾的很干凈,眼角眉梢有著一股年輕人所獨有的朝氣和銳氣,卻也沉靜,書生旁邊放著兩本書,取了個干硬的饃,就著熱水吃饃,認真看書,一絲不茍。
他并不是第一個來的,這往日年關前后時節都沒有多少人逗留的地方,現在卻多了許多的人,路旁還有稀稀疏疏來往天京城的行人,好奇看過去,發現這里的都是些書生。
平素這時候能有那么幾個人已經是罕見的情況,今日竟有了近百人,而且都是書生,難免就惹得人心里頭有些好奇不解。
有一位頭發已經花白的老先生聽到車夫說這件事情,還令那車夫先停下馬車,專門出了車廂看過去,果然看到,十里柳亭處,數十名書生。
雖然都年紀輕輕,可是這一眼看過去,卻都自有氣度,老人雖然是個商人,可是一直羨慕儒生風雅,而立之年成家之后,每有閑暇便去看書,讀書讀到現在,也稍微品砸出了書中三味,此刻遠遠看去,不由得呢喃開口:
“芝蘭玉樹居然也能成如此長堤?”
車夫沒能聽懂,好奇道:
“樹?”
“柳樹現在還沒能長出芽兒啊,老爺。”
老人失笑一聲,指著那些書生,解釋道:“芝蘭玉樹,便是讀書人讀出數里的道理和味道了,是難得的璞玉和才子,可知道?”
那車夫還是不大明白,可見的老人如此起勁兒,還是附和道:
“原來如此,怪不得小的看過去,好似是那長堤柳樹冬天長了葉子一樣,好看的緊,像是回春了。”
老人微怔,旋即指著那車夫大笑道:“不錯不錯,你卻也說出了句有些味道的話,看來這些年里逼著你看書,總算是沒有白看,休要擺出個臭臉來,不讓你看書了,今日回去,賞你幾個酒錢。”
車夫不解,還是美滋滋道謝。
老人轉過頭來,心里有過去認識認識這些年輕讀書人的打算,可是看了看那邊的氣氛,卻還是沒有主動去,只是在上馬車的時候想著天京城里何時出了如此多出彩的讀書人?怎的從未曾聽說過?
卻不知是哪個大世家出來的。
老人懷著疑惑入了天京城,另外一輛馬車旋即出城。
老人看到那駕車的青年亦是氣度儼然,幾乎有三分淵渟岳峙的氣象,不由得心中更是驚異非常,連連暗道怪哉。
長堤處的布衣書生已經將那本書看過了一次。
一名身上衣服稍微比他好些的年輕人坐在他旁邊,布衣書生眉眼平淡,朝著一側讓了讓,或許是知道這個人來了,自己就休想要再看進書去,在書里夾了一枚柳葉書簽,小心收好。
旁邊的年輕人開口道:
“叔源,你還在看夫子那一本書?”
他聲音頓了頓,又笑說道:“那本書你七歲不就看過了?”
表字叔源的書生平淡道:“夫子的道理彌深,經歷不足,看多少遍都無法明白真正的蘊意,也不是只看那些所謂大儒的注解就能夠領會的,若能夠看通透其中道理,便如同踩著夫子的腳印一步一步走。”
“我不知道此生能不能夠看完半本。”
旁邊廖行之無奈道:“我雖然覺得夫子的那本著論極好,卻也不至于到了你所說這樣的程度,你馬上就要入吏部入職,你不是說你欲要一看那三公位置嗎?怎么,難不成你還打算靠著半部論語治理天下?”
趙叔源平靜道:“將來之事誰能知道?”
廖行之笑了笑,輕聲道:“是啊,將來的事情誰知道?”
“我還想著要請夫子喝杯酒,沒有想到,陛下先邀夫子入了宮。”
“往后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聲音低下去,旁邊一直氣度沉靜的趙叔源神色也波動了一下,然后抿了抿唇,道:“這是夫子的選擇,若真想要對得起夫子,便去做一個好官,無愧天地,無愧于我,也無愧于夫子。”
廖行之呢喃道:“是啊,夫子的選擇。”
“說來夫子與你討了甚么,讓你入了太學?我一直好奇,你一直不與我說,此刻總可以了罷?”
趙叔源平靜答道:“一枚大秦通寶。”
“還有百年后,一座河海清宴的天下。”
廖行之笑了笑,輕聲道:
“我等皆欠夫子這座天下。”
遠處馬車緩緩駛緊,又慢慢駛過,眾多年輕人并沒有感覺到異樣,直到馬車中傳來幾聲琴音,趙叔源突然起身,這氣度沉靜儼然,欲要半部論語治天下的書生懷中書卷,還有包起的饃都灑落在地上。
他卻只是呢喃這琴音曾經聽夫子的夫人彈奏過,旋即整理衣著,然后雙手拱起,左手搭在右手之上,沖著馬車深深一禮,高聲道:
“學生天河郡趙叔源。”
“送夫子!”
廖行之反應過來,雙目泛紅,拱手行禮,道:
“學生天京廖行之,送夫子!”
“學生天雄常偉兆,送夫子!”
“學生……”
馬車放慢速度離開。
背后一個個在旁人眼中前途一片平坦,即將平步青云的書生皆穿一身青衣,沖著天京城中污名已不堪入耳,人人不屑的書生拜下,一聲聲送別聲傳來,青衫衣擺拂動,是十里長亭相送。
馬車里書生輕聲呢喃。
我輩薪火相傳,奮飛不墜。
總有一日星火燎原。
為何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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