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七零年有點煩(四)

回到急診，徐春妮還在門廊的長條椅上坐著，兩只眼睛死死的盯著面前的房門，一眨都不敢眨。

“春泥，你也別太擔心了。到了醫院就好了，紅紅會沒事的。”

安妮坐在徐春妮身邊，拉起她的手，輕聲安撫道，“小孩子嘛，都有磕磕碰碰的，哪家娃子身上不帶點兒疤，可不都照樣好好的長大了。就像我小時候——”

“你小時候？哼，你可是你媽的掌中寶、心頭肉，一家人全都緊著你一個人，哥哥讓著、弟弟妹妹敬著，你哪會受傷？”

這些話不是徐春妮說的，而是十幾年來梁老太的口頭禪。

謊話重復三遍就是真理，更不用說十幾年日日夜夜的重復了。

這話，起初徐春妮還不信，畢竟他們剛結婚的時候，梁老太對他們的態度，真心不像是對待最心愛的兒子。

好吧，就算徐春妮不是梁老太看重的兒媳婦，可不是有句話叫“愛屋及烏”嘛。

如果梁老太真的寵愛兒子，對兒媳婦再不滿，也會看在兒子的面子上，慢慢接受徐春妮這個兒媳婦。

退一萬步講，梁老太真的恨徐春妮入骨，恨到可以超過她對兒子的愛，也成，但孩子呢？

難道徐春妮生的五個孩子，不是周二勇的親骨肉？！

婆婆不喜歡兒媳婦，這很正常，但沒有哪個真正疼愛兒子的母親會不喜歡孫子？

事實上，梁老太不單單是不喜歡徐春妮，其他兩個兒媳婦也并不合她的心意：大兒媳婦太精，三兒媳婦太懶。

反正吧，梁老太如同天底下的很多婆婆那般，覺得自己兒子千好萬好，天女下凡也未必配得上。

可梁老太對老大媳婦、老三媳婦不喜歸不喜，可也沒有像對徐春妮這樣刻薄、毫不掩飾啊。

對老大、老三的幾個孩子，也是無比的疼愛。

這十多年來，梁老太留在城里“幫”二兒子看孩子，還不忘把其它孫子待在身邊。

老大家的長到可以上學了，就把老三家的接到城里。

老三家的大兒子長大了，就換老大家的小兒子。

毫不夸張的說，老大、老三家的幾個兒子，都是在城里長大的，吃的喝的也都是最好的。

而他們吃的，用的，全都是周二勇幾個孩子的配額啊。

他們一個個被養得白白胖胖，穿的體體面面，周二勇的五個孩子卻面黃肌瘦、破衣爛衫。

要不是周二勇的眉眼跟死去的公公頗為相似，臉上也能看出梁老太的影子，徐春妮都要懷疑，自家男人是不是梁老太親生的了。

就這樣，梁老太居然還每天都把那些話放在嘴邊。

偏偏周二勇還就信了這一套。

他媽對他好不好，對他的孩子真不真心，難道他都沒有感覺嗎？

“周二勇”當然有感覺，這不，剛提起小時候的事，臉上的笑容就忽然停頓了一下。

“小時候，我小時候——”

安妮仿佛想到了什么，臉上露出不確定的表情，“我從小個子就高，身體也好。我哥就不行了，他出生那會兒，華國正好鬧災荒，我媽沒啥奶水，哥哥是被奶用米湯喂大的，結果卻傷了胃，吃不了粗糧，家里的細糧都只能留給大哥。”

“生我的時候，華國雖然還沒解放，但災荒已經過去了，我媽身體也養好了，奶水足，從小就把我養得高高壯壯……”

“我哥瘦弱，經常被人欺負，是我沖在前頭幫他打架。那次，我被人砸傷了頭，好疼，都流血了，我媽夸我能干，還把留給大哥的雞蛋分給我吃了一個。”

徐春妮越聽越不對勁。

其實，這些事，她也知道，梁老太經常絮叨。

她這個婆婆，最擅長的就是在丈夫跟前打親情牌，動輒把小時候的種種拿出來讓丈夫心軟。

只是，這些事從丈夫口中說出，怎么跟婆婆說出來的話，給人的感覺不太一樣呢？

婆婆說，大伯子天生體弱，怕他養不活，只能養得精細。

婆婆說她也心疼那些細糧，可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餓死啊。

養這一個孩子就夠焦心的了，她就沒想再生孩子。

可懷上了，也不能不要啊，大伯子也哭著說想要個弟弟，婆婆這才沒有去找村東頭的赤腳大夫落胎。

可以說，周二勇之所以能被生下來，完全是因為婆婆的慈母心和大伯子的兄弟愛。

周二勇每次聽梁老太這么說，都會感動的眼淚汪汪，拍著胸脯保證，他會孝順娘，會好好照顧哥哥。

他也不想想，赤腳大夫的落胎藥能吃嗎？

一劑藥下去，胎兒固然保不住，可大人也可能會沒命。

梁老太說不想要周二勇，更是扯淡，自古華國就講究多子多福，即便有了兒子，也想多生幾個。

一來是增加家里的勞動力，二來也是預防有孩子夭折，多上幾層保險。

梁老太那么說，無非就是想讓周二勇“感恩”！

還有周二勇說的被人打破頭這件事，婆婆明明說是周二勇頑皮，仗著長得壯就跟人家打架。

不過婆婆心疼兒子，明知道兒子闖了禍，也沒有苛責，反而把給老大補身體的雞蛋全都給了老二。

而老大呢，心疼弟弟，沒了口糧也不惱，還幫著弟弟說好話。

梁老太剛說這些的時候，周二勇還會辯駁幾句。

時間久了，他的記憶仿佛被修正了，便跟著梁老太附和：“是啊，還是媽最疼我，哥哥也照顧我！”

徐春妮不明白，安妮穿成了周二勇，反倒有些體會原主的感覺了。

周二勇是老二，不上不下，這個位置很容易被父母忽視。

再加上長兄體弱，周二勇又天生健壯，父母的偏心也成了理所當然。

常年被忽視，如果不是周二勇個子高，被體校選中，他這輩子將會跟兩個兄弟一樣，留在小山村里種地。

被忽視的孩子突然成為家里最出息的人，父母自然高興，也開始對他關注起來。

周二勇內心竊喜的同時，也很享受父母的這種重視。

梁老太能言會道，硬是把自己冷落、不看重的次子說成了最寵愛、最喜歡的寶貝疙瘩。

人心就是這么奇怪，有些時候，周二勇心里很清楚，他并不受父母重視，可當聽到親媽對所有人說“這是我最疼愛的兒子”時，周二勇又有種莫名的虛榮。

仿佛梁老太這么說了，他就真的是那個從小被嬌寵的孩子！

每次梁老太拿小時候的事哭訴，周二勇還是有些享受的，所以，他才會一次又一次的心軟、屈服。

但這次，小女兒被親媽打得昏過去，“周二勇”原本想拿自己的例子來勸說妻子，可不知為何，說著說著腦子里早已被親媽蒙上一層華麗外衣的事實，竟又清晰起來。

至少，在徐春妮看來，自家丈夫的表情有些古怪，似是疑惑，又似是傷心，最后只剩下喃喃自語——

“我長得高，又身體好，所以家里的活都是我干的。我七歲就開始跟著爹下地，倒是哥哥，干不了重活，只能留在家里。”

“我、我媽不是故意偏心，誰讓哥哥身體不好呢。他現在都還有胃病，一吃粗糧就疼得滿炕打滾，所以每個月我媽才會給老家寄錢，就是為了讓大哥能吃口細糧。”

“我、我，我媽是疼我的……那都是沒辦法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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