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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24章周雖舊邦

  深秋的大河岸邊,風格外凜冽,卷著河水的濕氣和土腥味,撲打著陜津曹軍營寨的旗幟。

  中軍帳內,普通的柴火提供的暖意似乎無法驅散彌漫在空氣中的沉重。

  荀彧獨自坐在案幾后,手中拿著一份剛剛送來的軍報,上面詳細記述了夏侯威在潼關坂道誘敵失利,損兵折將的經過。

  從外表上看,荀彧依舊是風流倜儻,平穩氣場,但是如果細心觀察,就會發現荀彧修長的手指捏拿著軍報的時候,微微有些顫抖。

  壞消息。

  更壞的消息。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就沒有了好消息,都剩下了壞消息。

  夏侯威的失敗,也沒有出乎荀彧的意外。

  荀彧之前派人提醒過夏侯威要謹慎,要穩重,要小心…

  呼——

  荀彧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放下了手中的軍報。

  在絕對的實力差距面前,任何計謀都顯得蒼白無力。

  驃騎軍的守備森嚴,反應迅猛,器械精良,這一切都在無聲地陳述著一個他早已明白,卻不愿深想的事實——

  一股深沉的無力感如同潮水般涌來。

  他閉上眼,仿佛能聽到潼關下那些曹軍士卒臨死前的慘嚎,能看到夏侯威那焦躁而又無奈的面容。

  他知道夏侯威已經盡力,甚至不惜以士卒性命為餌,試圖扭轉戰局,但結果卻是徒增傷亡。

  這不僅僅是軍事上的失利,更是對軍心士氣的沉重打擊。

  帳外傳來巡夜兵卒沉重的腳步聲和盔甲碰撞聲,這些聲音將他從短暫的恍惚中拉回現實。

  荀彧睜開眼,目光落在搖曳的燭火上,眼神復雜而疲憊。

  驃騎軍…下一步會如何?

  荀彧的思緒飛速轉動。

  他仔細推演著各種可能,河東的兵馬,關中的援軍,冀州的方向…

  驃騎軍的選擇很多,而自己這邊,卻只能被動地守著這幾處渡口,等待著不知會從何處降臨的雷霆一擊。

  這種主動權盡失的處境,讓他這位習慣于運籌帷幄的謀士,感到前所未有的憋悶和憂慮。

  他并非看不清大局。

  曹操如今的困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門閥壟斷仕途,官吏貪腐成風,土地兼并嚴重,底層民不聊生…

  這些弊病,他荀文若豈會不知?

  他讀的是圣賢書,懷的是濟世志,如何能對眼前的苦難視而不見?

  他曾經以為,還有時間,還可以等待后人的智慧,然而…

  知道問題所在,與能否改變,是兩回事。

  他荀彧的一生,他的理想,他的信念,都與這大漢王朝,與這士族共治的舊秩序緊密捆綁在一起。

  他所學所精,是如何在現有的框架內調和鼎鼐,維系平衡。

  他并非覺得斐潛的那一套全然不對,相反的,他從各種渠道了解到,驃騎治下吏治似乎更為清明,百姓負擔有所減輕,那種憑借功勛而非門第的晉升渠道,也確實激發出了驚人的活力…

  但那種模式,是建立在徹底打破現有格局的基礎之上的!

  那將是一個面目全非的王朝,一個他感到陌生甚至恐懼的新世界!

  他無法接受那種顛覆性的改變,那意味著他一生堅持的道統和信念的崩塌!

  所以他只能在這里,在這黃河渡口,勉力支撐著這艘即將沉沒的舊船,哪怕明知前途渺茫。

  令君。帳外傳來心腹的低喚。

  荀彧迅速收斂了臉上所有外露的情緒,恢復了那種慣有的、沉穩如水的神情,進。

  一名將領入內稟報營中巡哨情況及士卒狀態,言及部分兵卒因天寒、戰事不利而略有怨言,士氣不高。

  荀彧靜靜地聽著,然后平穩說道:傳令下去,明日酒肉加倍。告知將士們,只要守住津渡,擊退來犯之敵,人人皆有重賞,有功者絕不吝嗇爵祿!

  他的語氣清晰而肯定,仿佛那些重賞已然在望。

  那將領聞言,精神似乎振奮了一些,領命而去。

  看著將領離去的背影,荀彧的眼底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苦澀。

  錢發光了。

  剩下就是酒肉吃食了。

  至于什么重賞…

  呵呵。

  這不過是慣用的權宜之計,是明知可能無法兌現,卻不得不許下的承諾。

  這與他堅持那套明知已有諸多弊病的大漢舊制,是何其相似?

  都是在一片傾頹中,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光鮮與希望,內心卻充滿了無力與悲涼。

  荀彧緩步走到帳門邊,掀開一角,凜冽的寒風立刻灌了進來,讓他不由得裹緊了衣袍。

  遠處大河在夜色里奔流不息,對岸的黑暗中隱藏著殺機。

  而他的身后,是搖搖欲墜的社稷,是注定要辜負的士卒期望,是他耗盡心力也難以挽回的頹勢。

  夜色深沉,荀彧獨立寒風中的身影,顯得格外孤獨與悲愴。

  主公的布置,能奏效么?

  荀彧不知道。

  寄希望于某一處陷阱,或是埋伏,顯然不是智者所為,但是…

  他現在又有什么辦法呢?

  另外一邊,在驃騎軍的大營之內,卻是氣勢昂揚。

  斐潛從前些年開始,工作重心就逐漸的轉移到了戰略的層面上,相對應的他對于人事上的要求,也從具體事務開始向志同道合演化。

  尤其是類似于賈衢這樣的主民政方向的官吏,斐潛更是要著重的考量。

  歷史從來都不是簡單的螺旋上升。

  上升并非必然,也非直線。

  所謂的歷史總體是向好的,并不是簡單的所謂社會的進步,其實這種比較空泛的詞語,是為了掩蓋一個不太愿意讓普通百姓民眾明白的道理——

  之所以向好,主體并不是歷史,而是百姓民眾。

  百姓民眾有向好的需求,所以才會有歷史總體是向好!

  而在上升,或是向好的同時,極大可能是以另一個群體或領域的下降為代價的!

  這些不同步的,相互之間矛盾,是長期的存在。

  某些群體,會愿意下降么?

  封建王朝的統治者熱衷于讓底層的民眾百姓苦一苦,不僅僅是統治上的需求,也有包含著如果不是讓底層的百姓民眾持續的,年復一年的苦一苦,那么苦的就可能要變成他們了。

  當然這種苦,都是相對來說的。

  有可能在封建王朝的統治者眼里,在他統治下的百姓民眾已經脫離了戰亂,有了吃食,還有可以遮風避雨的房屋,就是已經很不錯了,至少比起某某時候,比起某某年代要好很多了云云。

  但是封建王朝的統治者從來都不會說,也不會承認,分配制度的不合理才是最大的矛盾點,也是造成了百姓民眾持續苦一苦的根源之一。

  大多數的封建王朝的經濟基礎是農業,所以核心生產資料必然是土地。

  因此,分配問題首先體現在土地分配上。

  極度的土地兼并,沉重的稅賦和勞役,嚴格的等級制度,催生出生產者不得食,食者不生產的結構性矛盾,是導致社會周期性危機的總根源。當分配不公到達臨界點,大量底層百姓民眾破產,社會再生產也就自然是無法繼續,就會引發大規模農民起義,最終導致王朝覆滅。

  因此不管是哪一個封建王朝,都十分忌諱民眾集會。

  反過來想想,為什么會特別忌諱呢?

  所以也就明白了封建王朝的統治者從來都不會說,也不會承認的要點了,這也是封建王朝統治術的精髓所在。

  統治者不承認,并非因為他們無知,恰恰是因為他們太清楚了。

  承認這一點,就等于否定了自身統治的合法性。

  如果公開承認是分配制度出了問題,就等于承認統治者本身內部存在結構性問題,存在制度性的不公,這會直接動搖國本。所以大多數的封建王朝統治者會將問題歸咎于個別官員的腐敗,或是某些天災,抑或是干脆歸咎到民眾的道德水平上去,將貧困歸因于個人不努力或命運,而非制度。同時轉移矛盾,在外部尋找替罪羊,在內部挑動不同群體間的對立。

  斐潛所面臨的就是這種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并非是沒有理論上的嘗試空間和路徑。

  每一個開國的皇帝,都會在一定程度上試圖成為一個頂級的制度設計師和政治戰略家,都會針對于前朝,或是前前朝的一些問題,努力進行修正。

  嗯,除了小辮子,那玩意設立制度的出發點就是為了奴隸制,為了更好的奴役華夏各族,不是為了強國富民。

  所以斐潛做的第一步,就是重塑權力基礎,打造忠于制度改革的核心團隊。

  這是所有改革的前提。

  當然這前提的前提,則是權力,沒有權力,一切空談。

  斐潛也是等到了獨自領軍,開疆拓土立功之后,甚至是從山東中原割出了西京尚書臺的前提下,才開始大刀闊斧的進行改革改良。

  而改革改良的每一步,斐潛都走得很穩。

  他最先做的,不是強行要求這個,或是打破那個,而是先打破信息繭房。

  讓龐統,以及更多的人親眼親身體會到了,除了大漢山東中原之外,還有更為廣闊的天地。

  其次,斐潛開始培養和提拔可以和他同行之人,又通過講武堂,以及在軍中推廣高福利,掌握關鍵將領的任免等方式,確保核心精銳武裝力量對自己的絕對忠誠。

  最后斐潛才伸出手來,重新做蛋糕和切蛋糕。

  蛋糕也確實做出來了,尤其是鄯善國的那一塊,關中等地可沒少吃,所以對于斐潛現在攻打山東,關中士族才會全力支持。

  而且也正是有了外來的,更大的蛋糕在前面,斐潛才能有余力去考量多的事項…

  這一切都是勾連在一起的,都是相互之間相輔相成的。

  否則的話,就麻煩了。

  關中等地出人出力,打下了山東中原之后,圖什么?不就是圖著分一塊蛋糕么?可原本大漢蛋糕就這么大,切了山東中原的喂給關中等地——

  關中等地不滿意,因為切的少了,山東中原也不滿意,因為切得多了。

  到時候曹操再拱拱火…

  所以,從這個戰略角度出發,斐潛就必須一舉擊潰曹操主力,不能任其存留,也不能讓曹操和孫權勾搭到一起去,否則就算是打下了山東中原,依舊少不了在蛋糕上的問題。

  斐潛雖然以騎兵為主,但是他很清楚,騎兵不是萬能的,就算是到了后世機械化的部隊,在進入一些復雜地帶也是抓瞎。

  曹操現在和斐潛他做的事情,多少有些異曲同工,兩個人都在某種程度上進行隊伍的篩選,到了現在這樣的局面下,能夠堅持跟隨曹操的,也就基本上都是曹操的死忠了…

  作為斐潛,當然能希望手下的軍將能夠明白這些事情,但是又不能明說。

  現在斐潛的政治集團,就像是一輛戰車。

  斐潛確實是可以指揮方向,但是前方御者并不是斐潛本人,也不可能事事都要依靠斐潛進行精細調整。當斐潛想要將戰車的方向偏離大漢原本的車轍,拐向另外一個方向上的時候,油門和剎車又是另外的人在管理,斐潛的指令傳遞會掉幀。

  因此,斐潛將龐統留在了冀州,而親自統領這一次河洛戰役。

  姜冏和朱靈二人提出的戰術計劃,都沒有錯,但是都有一個相同的問題。

  黃成年齡大了一些,或許是猜出來一些斐潛的意思,但是他也同樣不好說,所以就推脫了一下。

  許褚么,半真半假吧。

  帳內一時稍靜,唯聞火盆中炭火輕響。

  斐潛最終將目光落在了賈衢身上。

  梁道,斐潛語氣平和,汝久在并北,熟知民政,亦通軍務。對當下河洛之局,有何見解?

  賈衢出列,先是向姜冏、朱靈微微拱手,姿態謙和:姜將軍正兵煌煌,以力破巧,如泰山壓卵;朱將軍奇兵險絕,出敵不意,似庖丁解牛。二位之策,皆良謀也,衢深為敬佩。

  姜冏仰著頭哈哈笑笑,擺擺手。

  朱靈也跟著笑,但是眼珠子溜溜轉了一圈。

  黃成捋著胡須。

  許褚依舊肅容立于一側。

  賈衢抬眼看了斐潛一下。

  斐潛微微點頭。

  賈衢緩和了一點氣氛之后,隨即話鋒一轉,語氣轉為沉凝,然衢有一惑,盤旋于心,百思難解,欲請主公與諸君共析之。

  賈衢向斐潛拱手示意,然后走到了懸掛起來的輿圖之前,伸出手,抖了一下袖子,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挽住長袖,在輿圖上緩緩劃過潼關坂道,以及大河上的陜津、小平津、孟津三處…

  主公,諸位…且看這輿圖,潼關坂道與陜津互為犄角,小平津與孟津唇齒相依…曹孟德久經戰陣,狡詐多變,豈能不知,僅憑潼關坂道之伏兵,或大河三津之險阻,絕難阻擋我驃騎大軍雷霆萬鈞之勢?孫子云,「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彼若明知不可為而強為之,卻是為何?

  此言一出,帳內諸將皆露思索之色。

  姜冏濃眉微蹙,似有所動;朱靈瞇起了眼睛,精光閃爍;連一直沉默的黃成也抬起了頭,目光中流露出贊許。

  賈衢繼續說道,語調也漸漸昂揚,衢竊以為,潼關河津曹軍布防,其所欲為者,絕非是攔阻我軍于河洛之外,而是預警于后方,拖延我軍行程!

  賈衢伸出手,在河洛輿圖上比劃著,潼關,陜津,可視為河洛西門,孟津、小平津則是河洛北門,即便是我軍攻占西北之門…而河洛之地,曹軍依舊有南門可逃…

  賈衢的手滑向了太谷關和伊闕關的方向,此地山巒起伏,利埋伏,不利騎兵馳騁…故而衢以為,曹軍設于潼關等地之兵卒,乃耳目也。以地勢之利,延滯我軍鋒芒,換取周轉之機!

  曹軍不惜麾下兵卒之血肉,筑此防線,實則為曹孟德主力爭取時日!賈衢一邊說著,一遍指點著輿圖上的位置,潼關河渡,皆為警蹕,但聞我軍鼓角,便燃烽火,警示其后。故而我軍破此防線易,然擒曹孟德難。若我軍頓兵于潼關坂道之中,糾纏于三津險阻之間,即便最終攻克,只怕曹孟德早已如狡兔脫籠,遁入豫兗腹地,再圖負隅。屆時,我軍雖得河洛空城,然戰事遷延,山東震蕩,百姓復遭涂炭,非天下之福,亦非主公之所愿也。

  賈衢轉過身,面向斐潛,深深一揖,言辭懇切:故衢以為,此番進軍之要害,非在如何擊破曹軍潼關河渡之防線,而在如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破其阻隔,直插要害,務求擒賊擒王,畢其功于一役!若容曹孟德走脫,縱得空城十座,繳獲如山,亦未盡全功,恐遺后患!

  賈衢的分析,有理有據,將河洛戰場表象之下的曹軍戰略意圖,剖析得淋漓盡致,一目了然。

  飯都喂到了嘴邊上,中軍大帳之內的諸將自然都是清楚了。

  姜冏、朱靈都是點頭,顯然認同此論。

  黃成也是撫須稱善,梁道之言,老成謀國,洞悉局勢,切中要害。

  斐潛眼中閃過贊賞之色,說道:梁道之言,深得吾心!破陣易,擒王難。曹孟德以潼關、三津為屏障,意在遲滯我軍,保全其身,此誠老謀深算之舉。

  斐潛向賈衢點頭示意,既如此,梁道可有良策以應?

  賈衢微微點頭,然后伸出手,指向了輿圖上的某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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