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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39章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血腥的震懾之后,是更嚴酷的現實。

  掌權的統治者控制資源分配,幾乎就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曹洪的親兵糾察隊接管了關內所有倉庫。

  不論是糧草,還是肉脯,亦或是弓箭,刀槍,還有傷兵所用的可憐的那點金瘡藥,都被列入了管制的行列,只有憑著加蓋了將軍印章的條子,才能領取。

  每日的口糧配給開始了。

  不再是按人頭,而是按貢獻。

  基礎的口糧,只有一小塊硬得硌牙,摻著大量麩皮的雜糧餅,僅夠勉強維持生命。

  想要多吃一口?

  想要換件干凈衣袍?

  想要得到傷藥?

  修復西墻垛口,進度最快者,全隊加餐!

  舉報私藏糧秣、散布謠言者,核實后,賞精米一升!

  畏縮不前,延誤工事者,扣一日口糧!屢教不改者,軍法從事!

  曹洪將自己的親衛兵卒派遣出來,每日在關隘各處反復宣讀。

  即便是兵卒都清楚,這不過是曹洪的控制手段,但是總有人為了一口額外的吃食,甘愿賣命。

  就這么活著唄…

  張三說,你看李四,不也是如此?

  李四說,你看王五,也湊合過啊…

  王五說,張三都能忍,為什么你忍不了?

  為了那口食物,為了可能救命的傷藥,為了不被扣糧餓死,士兵們像被鞭子抽打的牲口,瘋狂地投入到加固工事中去。

  王虔負責防御協調,他不得不絞盡腦汁,驅使著手下如同行尸走肉般搬運石塊,挖掘陷阱,設置拒馬。他看到有士兵為了爭搶一個相對安全的防御位置而私下斗毆,被糾察隊發現后,直接扣掉了整個小隊的口糧,引發一片絕望的哭嚎。

  李固則被推到了最危險的境地。他被曹洪委以重任,負責組織糾察隊。每一次鎮壓糾察兵卒,都等于是降低了一次李固在兵卒心中的地位。雖然絕大多數兵卒都知道,李固是執行者,但是因為怨恨無法直接面對曹洪抒發,也就自然算在了李固頭上。

  李固不得不拿出自己的私藏,也是從曹洪那里爭取來的額外配給權,才能勉強安撫收買兵卒。但是每當被刑罰的兵卒發出慘叫,或是悄無聲息的消失,李固的心頭都在滴血…

  但是不管是王虔還是李固,都不敢違抗曹洪的命令,更怕被扣上謀逆、或是怠戰的帽子,成為下一個陳茂。他們只能祈禱這些消耗,能換來曹洪的信任,或者是什么奇跡。

  在曹洪的嚴令和生存壓力下,整個汜水關內部被改造成了一個扭曲的陷阱。

  什么陷阱,什么壕溝,什么拒馬就不提了,關內的主關樓和通往它的幾條狹窄階梯和甬道,成了防御的核心。

  其他區域被主動放棄毀壞,或進行了相應的改造。

  街道被各種雜物、沙土磚塊等徹底堵塞,只留下僅容狹窄的,隨時可以封閉通行的曲折縫隙。

  在街道兩側的屋頂上,布置了曹洪手下最忠誠的兵卒,持弓弩警惕的值守著。

  大量拆毀房屋所得到的木料和柴草,被堆放在關鍵節點和房屋內。

  曹洪還令人收集金汁,一桶桶的往關墻上運…

  不僅如此,曹洪讓軍校相互監視,鼓勵舉報,挑動兵卒搞兵卒,將階級的矛盾轉移到了普通兵卒的個人恩怨上,以消弭,或是盡可能的拖延兵卒和將領之間的沖突爆發。

  王虔被曹洪倚重,不僅是要負責區域防御,還要負責內部肅奸。

  他每日如履薄冰,不僅要監督工事,還要警惕任何可能的不軌言論。他手下那個曾克扣口糧的什長,在目睹趙五慘死后,變得極其積極,甚至主動公然的舉報了兩個私下抱怨口糧太少的兵卒。

  王虔只能秉公處理,將他們交給督兵鞭打示眾。

  看著手下人互相猜忌,彼此提防的眼神,王虔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他們被分化了…

  甲懷疑乙是不是想要誣告,乙懷疑丙是不是搞騷擾,丙又疑心丁要舉報他…

  所有人都所有人都在圍著莫須有的罪名在恐懼,在忙碌,在煩亂,也就沒有多少心思去考慮其他事情了…

  每天都這么痛苦,也就只有某某時間才能快樂一下,又何必去認知痛苦的由來,何不享受當下的快樂呢?

  曹洪的策略也算是成功了,所有人都被恐懼和饑餓驅使著,變成了這死亡陷阱上的零件。

  不管是王虔,還是李固,都被捆綁在了這腐朽的汜水關之中。

  對于這些中層軍校來說,曹洪所提供的權柄,優待,利益等等,都等于是將他們和普通兵卒間隔開來,或許是一種重用,也或許可以稱之為是忠勇,但不管最終是什么,都像是在主關樓深處,那些被曹洪親兵嚴密看守的木桶一樣,令人背后隱隱發涼。

  到了每日傍晚,便是曹洪宣布捷報的時刻。

  或者說是表演的時刻…

  曹洪會站在主關樓的望臺上,對著下方疲憊不堪,精神麻木的士兵,用盡可能激昂的聲音喊道:

  將士們!剛得丞相急報!曹子孝將軍于襄陽大破賊軍!殲敵萬余!

  荀令君再施妙計,重創賊軍大部!賊軍荊北已露敗象!

  江東孫將軍,已發水師十萬,溯江而上,直搗賊軍后方江陵!

  丞相親率虎豹精騎,已經在荊北大獲全勝!如今我等援軍旦夕可至!我等只需再堅守數日,便是潑天之功!丞相必有重賞!

  每一次宣布,曹洪的親衛,都會煞有介事地高高舉著木板,以示公告…

  起初,士兵們眼中還會閃過一絲微弱的希望之光。

  畢竟是公告啊!

  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關外的驃騎軍營壘越來越堅固,攻勢試探越來越頻繁,而傳說中的援兵卻始終不見蹤影,希望漸漸變成了將信將疑,進而變成了深深的麻木和隱藏的怨毒。

  堅守?

  這已經不是什么堅守,而是一場在謊言和恐怖驅動下,向著毀滅終點的,宛如歇斯底里一般的狂奔。

  曹洪用謊言和恐怖,暫時焊住了汜水關崩潰的縫隙,但這熔爐的爐壁,已在高溫高壓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隨時可能轟然炸裂,將關內的一切,一同焚為灰燼。

  驃騎軍的總攻號角,或許就是點燃這最后瘋狂的火星…

  幸運的是,汜水關這個即將崩塌的熔爐,終于是迎來了一灘裱糊的黃泥。

  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麻木,終于一日清晨之時被打破。

  關隘東面,煙塵騰起,一支隊伍蜿蜒而來。

  關墻上的哨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搓了數次,才嘶聲力竭地吼了出來:援兵!是援兵!援兵來了!

  這聲音如同投入滾油的冷水滴,瞬間引爆了關隘內積壓已久的情緒。

  原本已經是近乎于絕望的士兵們涌上關墻,伸長脖子,死灰般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一絲微弱的、名為希望的光芒。

  他們看到了旗幟在晨曦之中飄蕩,看到了熟悉的曹氏標識之時,便是發出了不由自主的歡呼之聲!

  原來,他們還沒有被拋棄,沒有被遺忘!

  他們所有的渴求,就只有這么微薄,這么渺小…

  是任將軍的旗號!

  有眼尖的軍校認出了來將的認旗。

  曹洪幾乎是沖上了關墻,胡須忍不住激動的顫抖著。他扶著冰冷的垛口,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目光死死盯著那越來越近的隊伍。

  任峻!

  真的是他!

  雖然人數看起來不過四五千,遠不及預想中丞相親率的大軍,但這已經是絕境中的甘霖一般!

  這讓曹洪心中那根緊繃到極致的弦,在這一刻似乎終于松弛了那么一絲,可以喘上一口氣了…

  開城門!迎接任將軍入關!

  曹洪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甚至有些變調。

  沉重的關門緩緩開啟。

  當任峻一馬當先,踏入關隘時,迎接他的是劫后余生般的歡呼和無數雙飽含希冀的眼睛。

  曹軍兵卒看著任峻身后那些隨軍攜帶的輜重車,仿佛看到了活下去的曙光。

  關隘內壓抑的氣氛為之一緩,連王虔和李固的臉上都擠出了幾分真誠的,至少是表面如此的喜悅,暫時忘卻了彼此的猜忌和相互之間的傾軋。

  伯達!你可算來了!曹洪大步迎上,緊緊握住任峻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聲音都有些哽咽,關內…苦盼久矣!

  任峻翻身下馬,風塵仆仆的臉上帶著深深的疲憊,甲胄上滿是泥濘和長途跋涉的痕跡。他回握曹洪的手,眼神復雜地掃過關隘內擁擠破敗,以及兵卒身上那些戰火的印跡,聞到了關內隱隱約約那尚未散盡的血腥與絕望混合的氣息,臉頰也不由得抽動了一下,回握了曹洪的手,子廉將軍…辛苦了…

  給大家說兩句…曹洪以目光示意,然后捏抓了任峻的手臂一下。

  任峻會意,他半轉身,看向了汜水關內的曹軍軍校和兵卒,也看到了在這些人眼中的那些重新燃起的,又極其脆弱的希望之光火,心中不由得一沉。

  任峻勉強讓自己的臉上帶出了笑容,聲音生硬的揚起,帶著長長的尾音,奉丞相鈞命,峻率部前來增援汜水關!

  哦哦哦…

  即便是已經看見了,但是聽聞了任峻所言,曹軍兵卒依舊是歡呼起來。

  任峻又再次提高了音量,既是說給曹洪聽,也是說給周圍的將士聽,某這次來…帶來弓弩五百張,戰甲一千具!箭矢五萬支!糧秣…可支三十日!更有精兵五千!與諸君共守此關!

  丞相萬歲!

  援兵來了!有救了!

  歡呼聲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加熱烈。

  糧食!

  武器!

  生力軍!

  這簡直是雪中送炭!

  曹洪臉上也露出了笑容,連聲道:好!好!有伯達來,汜水關必固若金湯!

  他拉著任峻,往指揮議事廳走,快,隨我來,詳述軍情!

  然而,當兩人摒退左右,兩個人便是再也維持不住臉上的笑容,漸漸地垮塌下來。

  伯達…曹洪聲音壓得極低,怎么是你來了…冀州…如何?

  曹洪心中隱隱約約還存著一些僥幸心理,莫非…擊破了北域軍?

  子廉…任峻看著曹洪消瘦且疲憊不堪的臉龐,艱難地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冀州…危機仍存…亦未擊破北域軍…

  曹洪臉上勉強僅存的笑容頓時消失,心頭猛地一沉。

  任峻繼續說道,語速急促,仿佛要盡快將這殘酷的現實傾倒出來:驃騎北域軍整頓幽州,安民駐守…該死的魏延魏文長攪亂冀北…現如今溫縣失守…河內倒戈…

  曹洪的心一點點沉入冰窟,聲音干澀:那…世子…鄴城…

  世子…任峻深吸一口臭豆腐,眼神多少有些游離,主公已決意…收縮戰線,確保核心!故而…命我部放棄河內,以及周邊據點…只留重兵固守鄴城!集中力量,先穩固根本,再圖后計!

  曹洪感覺仿佛有一道驚雷在腦海中炸響!

  放棄河內?收縮冀州?只守鄴城?!

  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丞相的戰略重心,已經完全…

  戰略轉進了!

  任峻帶來的不是生力軍,而是…

  被放棄的冀州前線撤下來的殘部!

  是戰略收縮的副產品!

  主公…是要…放棄冀州?放棄…那、那…

  曹洪的聲音顫抖著,帶著難以置信的絕望。

  非是放棄!任峻立刻糾正,語氣斬釘截鐵,卻隱隱約約帶著一種空洞,是…戰略調整!調整!

  任峻身軀微微前傾,主公有令,必須死守汜水關!將斐子淵的主力困在河洛!為主公突破雒陽南線爭取時間!待主公卷土重來,必可解汜水之圍!大破驃騎軍!屆時,子廉你便是首功!

  首功?

  死守?

  拖住?

  爭取時間?

  曹洪看著任峻那同樣疲憊的臉,只覺得一股熟悉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這論調,這說辭,曾幾何時,也是曹洪經常說的…

  他明白了。

  他曹洪和這汜水關內的數千將士,包括任峻,以及任峻帶來的援兵,都成了曹操宏大棋局中…

  那些注定要被犧牲,或是要被用來拖延時間的棋子!

  任峻的到來,非但不是救贖,而是告知!

  主公…曹洪的臉色不太好看,沉默了下來。

  他之前用謊言和恐怖給士兵們編織的援兵將至的幻夢,在任峻帶來的殘酷真相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子廉!任峻抓住曹洪的手臂,用力搖晃,試圖喚回他的神智,眼神中帶著一絲懇求,大局為重!此乃主公萬不得已之策!你我深受主公厚恩,值此危難,正該舍身報國!守住汜水關,就是守住主公的希望!守住我曹氏基業的希望!這關內關外萬余將士的性命,皆系于你一身啊!

  曹洪有些麻木地看著任峻。

  這話語,好熟悉啊…

  反正這說辭么,只要有效,就繼續會說下去。

  若是沒有效果了,就換個姿勢,再來一次。

  比如原本說八小時睡眠,現在就有磚家叫獸表示其實七小時就夠了!

  畢竟睡眠除了能提升一些床上用品的銷售額,還能干啥?

  若是牛馬多勞作一小時,能多貢獻出多少流量,多少消費,多少經濟價值?

  不就是少睡一小時么,死不了的。

  以前這些話,都是曹洪對著別人說,現在輪到他聽別人說了…

  希望?

  什么希望?

  他們不過是被綁在了一艘注定要沉沒的破船上,迎接這一次,或是下一次的風暴!

  不是這一次沉淪,就是下一次!

  關內之中,曹軍士兵們的歡呼聲隱隱傳來,充滿了對新來援兵和糧秣的喜悅。他們不知道,這所謂的援兵,帶來的不是生機,而是將他們釘死在絕境上的最后一根釘子。

  曹洪緩緩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里面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他掙脫任峻的手,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僂的脊背,任將軍遠來辛苦,請先安置部屬,補充給養。關防…本將自有安排。

  任峻看著曹洪,心中也是一片冰涼。

  他知道,曹洪懂了。

  懂了這殘酷的真相,也懂了他們共同的命運。

  他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沉重地點了點頭,轉身退了出去。

  他們是曹操崛起之后的享受者,他們獲得了超出尋常的待遇,獲得了普通人幾輩子都享受不到的財富,現在就輪到了他們了…

  如果他們不上,不釘死在這里,不死戰,那么就完了。

  一切都完了!

  議事廳內,只剩下曹洪一人。

  關隘內,曹軍士兵們圍著任峻帶來的輜重車,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歡喜。他們并不清楚,或者說,他們永遠都不可能清楚,這種歡喜,是短暫的,是虛假的…

  這些曹軍兵卒,就像是他們之前死去的一代又一代的大漢土著一樣,活在統治階層構造出來的虛幻諾言之中,活在自我欺騙自我蒙蔽的幻境之內,似乎并未察覺那籠罩在頭頂,更加龐大而絕望的陰影。

  任峻帶來的這點人馬糧草,在斐潛絕對的力量面前,不過是杯水車薪。拖延時間?

  又能拖延多久?

  三天?五天?

  他之前的高壓平衡,是用恐懼和謊言維系著士兵們待援的信念。

  就像是后世股市鼓吹的利好…

  當利好落地之后,很快就會有人發現,這其實是吹出來的,然后就會發現被套牢在山頂,等待著被拋棄…

  當那些之前被強行壓制的恐懼和絕望,再也遮掩不住的時候,將會以怎樣山崩海嘯般的姿態爆發?

  曹洪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比連番血戰更甚。

  這不是身體的疲憊,而是精神被徹底抽空的虛脫。

  他仿佛看到,汜水關這座巨大的熔爐,爐壁在內外交困的高壓下,已經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任峻帶來的這點薪火,非但無法重燃爐火,反而可能成為壓垮爐壁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他又能如何?

  刀雖利,可是在刀柄上的亂麻,永遠斬不斷。

  來人!曹洪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傳令各營!援兵已至,糧秣充足!明日…加固工事,準備迎敵!

  命令傳了下去。

  關隘內,士兵們的歡呼似乎更熱烈了一些。

  他們不知道這道命令,其實是他們在絕望旅途上,最后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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