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返回
設置
前一段     暫停     繼續    停止    下一段

第3646章鐵炮裂陳壁,墨香醒世藩

  暮色四合,軍帳中銅雀燈臺上的燭火在羊皮地圖上投下搖曳的影子。

  初夏的夜晚氣溫還是比較低。

  大陸內部的早晚溫差較大,中午穿絲,晚上穿襖的情況也很正常。

  龐統整理文書的動作忽然凝滯,指尖在寫了免其家小,然不免其族的字眼上輕輕摩挲。

  斐潛目光從地圖上抬起,看了龐統一眼,然后在那文書上轉過一圈,又重新回到了地圖上,士元,可是覺得我日間此令,太過嚴苛?

  龐統沉吟了片刻,不敢有瞞主公。統略有此意。

  斐潛點了點頭。

  帳外傳來巡查營地小隊的兵甲碰撞聲,那整齊的行進步伐,像是某種新時代的倒計時。

  斐潛取過一旁的漿水壺,摸了摸尚且溫熱,便是倒了一碗推給龐統,然后自己也倒了一碗,慢慢啜飲。

  若是自己在后世,說不得對于那臭名鼎鼎的豆汁,也是喝的慣的…

  斐潛忽然自嘲的想想,然后搖頭笑笑。

  龐統接過漿水卻不飲,目光掠過地圖上密密麻麻的朱砂標記,輕聲說道:昔日光武皇帝定河北,對竇融、隗囂等輩尚能虛位以待。今冀州士族雖首鼠兩端,然其掌控著七成糧倉、八成書吏,若逼之過甚…

  斐潛看著龐統,士元,這事情…不是早已經說過了么?

  龐統看著手上的漿水,沉默半響,嘆了口氣,主公…前些時日,發放兵餉。關中河東漢軍倒也正常,唯有隴右羌兵,略生問題。

  什么問題?斐潛問道,莫非這些羌兵,不遵號令,鼓噪生事?

  那倒是沒有。龐統說道,只是繁瑣小事糾纏而已。羌人不通算術,兵餉得手,即便是當面數過,亦有不明者,又是偏聽偏信,取了復言少者,錢幣薄厚不一者,草料干濕不同者…繁雜之處…

  龐統嘆了口氣,羌人況且如此,何況冀民乎?臣原以為,雖說河東關中,學宮之人數不夠,然可盡用之…而今日主公若取山東之地,以此令摒士族鄉紳,次第等分,倒也無妨…臣所憂慮,乃屆時冀州愚民甚眾,皆歸于河東關中學宮之人統管…稍失謹慎,恐多生亂也。

  雖然說龐統沒有說得非常清楚,但是斐潛已經能明白龐統的意思了。

  對于上位者來說,需不需要有中層協管人員呢?

  自然是需要的。

  因為華夏太大了,人口太多了。

  地區極度不平衡,風俗各地都不相同。

  尤其是在封建王朝,很難說用一套律法,一個模式就能管理到全國地區,所以只能是類似于郡縣制度,鄉野就外包給地方鄉紳來作為灰色勢力來進行填充。

  因此就會產生類似于龐統所言的問題。

  就像是在單行道上坐網約車非要立刻掉頭的普通百姓,沒能達成愿望就嚎叫謾罵哭喊投訴等等,或許下了車就會冷靜下來,但是這種非理性的情緒化表現,越是底層越容易出現。

  畢竟像是斐潛當下這般的地位,就算是單行道掉頭,即便是有人罰款,又能如何?

  龐統憂慮的就是類似這些問題。

  冀州百姓肯定有一些是講道理的,但是肯定也有一些是不講理的,還有一些是間歇性的不講理的,不同的情況要不同的處理,每一項的處理都需要人力,都需要時間,所以龐統覺得在關中河東的官吏數量沒有上來之前,沒能夠有效補充地方的時候,類似于明確要求智明通等級的,亦或是免其家小,然不免其族等相對會刺激冀州士族鄉紳的律令,就暫時不下發為好。

  畢竟米里面有老鼠屎,可以等打掃干凈了再添水煮粥。

  斐潛思索了片刻,并沒有對于龐統提出的建議有什么解釋,而是轉了一個話題說道:士元可知火炮營今日新配發了兩種炮彈?

  龐統先是不明所以的點了點頭,然后眉頭動了動,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

  原本火炮,就只有實心彈…斐潛緩緩的說道,現如今,有三種炮彈了…再往后,會有幾種?若是讓冀州這幫士族鄉紳來做…大漢近四百年,他們唯有固步自封啊!

  青銅燈上的火光,在斐潛眼眸之中跳動,像是提前映照出火炮之下,城墻磚石崩裂的瞬間。

  龐統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想起了之前在平陽北曲峽谷之中見到的爆破試驗。那堆砌起來的模擬關城,在轟然巨響之中,化為齏粉的場景。

  他也想起了見到在秦嶺之間,擁塞道路的巨石在火藥的撕扯之下四分五裂,變成了山道的墊腳碎石的情景。

  龐統的想法沒有什么錯,唯一的問題就是他是大漢的土著,就像是他在沒有見到斐潛搞出火藥之前,是無法想象這種開天辟地的力量竟然可以讓人類來使用。

  龐統終于是飲下了有些變涼的漿水,嘆了口氣,主公啊,這樣前期會很亂…

  就像是火藥崩裂了巨石一樣,大大小小的石頭依舊會擁塞道路,需要一段時間的清理,才會有新的道路出現。

  而且這些士族子弟并不愚笨,他們會很快想到辦法…畢竟他們見過太多了…龐統又是補充說道,到時候我們既要維護地方,還要防范這些士族子弟…

  所以他們更需要親眼見證時代的更替!

  斐潛站起身來,掀開了大帳的門簾,走了出去。

  在夜色之下,斐潛的聲音格外的清朗,當城墻失去意義,當私兵擋不住火炮,這些「聰明人」自然會重新計算利弊。

  龐統跟著斐潛,走出了大帳。

  夜風帶來新鮮的空氣,讓人精神不由得一震。

  龐統問道:那么關于降人待遇的分級,主公是打算寫入《六韜新注》的軍律之中?

  不,要單獨立《勸降令》,用活字刊印。

  斐潛從袖子里面抽出了幾張紙,然后接著大帳一旁的火把看了一下,取出其中一張遞給了龐統,看這個,類似六柱記賬,分別計入。例如張儁乂等早期投效的冀州之士的戰功,也包括記錄記錄降將獻城時的存糧、戶籍完整度等等…屆時如有什么異議,便是以此對照。

  龐統取過,也側身一步,映照著大帳邊上的火把查看。

  龐統注意到在其中單獨有一列,竟然是藏書!

  這「藏書」進獻之功…龐統笑將起來,眉飛色舞,顯然是領悟到了斐潛這一張薄紙的其中的某些精要之處,若是如此…可謂是勝十萬兵!

  斐潛背手而立,仰望著大漢沒有污染的璀璨星空,那些旖旎色彩,有那么一瞬間讓斐潛覺得自己似乎是漂浮而起,置身于無窮無盡的宇宙之中,讓那些不同的顏色包圍著自己,圍繞著左右。

  片刻之后,斐潛才緩緩的說道,士族子弟與下里巴人之別,便是這些經書…這是士族子弟的開始,也應當是其終結。

  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斐潛和龐統都停下了談話,將目光投了過去。

  加急軍報,不分日夜。

  果然,片刻之后就有護衛捧著一封軍報送到了斐潛面前。

  斐潛看了一眼火漆封口,姜校尉軍報。

  大帳之外雖然有火把,但是夜風吹拂之下,面對帛書上的小字就有些看起來很吃力了,因此斐潛就和龐統轉身又進了大帳,挑明了青銅燈的火燭,上下查看起來。

  姜冏和朱靈帶著驃騎軍進入河內區域,一日之內連破三座塢堡!

  當地鄉紳土豪得此消息之后,皆降!

  姜冏特意在軍報上注明,倉廩大體完好,藏書樓也無損。

  倒是有了分寸了…斐潛笑道,毀塢墻而留倉廩,壞莊園而存書樓…既斷了塢堡死守的根基,又給這些自詡圣人種子留下些念想…哈哈,好!士元給寫封回信吧,稱贊一二,順便提醒一下,下次除了倉廩書樓之外,工坊作坊也是要盡可能的保存下來…以穩進為上,無需取險。

  遵令。龐統接過了信報,也是看了看,便是坐到了一旁,筆走龍蛇,一會兒就寫好了回信,讓斐潛過目。

  斐潛看了一遍,點頭,來人!將此信發回姜校尉!

  護衛接過書信,退了下去。

  斐潛轉身,將一張溫縣周邊的輿圖鋪展開來,還有一個問題…

  私兵。龐統在一旁補充說道。

  斐潛點了點頭,毋庸置疑,士族私兵,必須解散。光武帝建武六年罷郡國都尉官…這是個教訓…

  光武帝劉秀在建武六年罷黜郡國都尉官的舉措,其本質是東漢初期中央集權改革的重要一環,但是大魔導師在魔法上雖然可謂是登峰造極,可是對于政治上的戰略布局,顯然是沒能考慮完善,頗有些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味道。

  劉秀親身經歷了新莽末年的亂局,深知地方軍事權力分散導致的割據風險。

  西漢末年,郡國都尉與太守分權制衡的體系逐漸失效,變成了太守獨攬大權,勾結地方豪強私兵崛起,成為王莽政權崩潰的推手。劉秀通過罷黜都尉官,意在消除地方獨立的軍事動員能力,防止出現第二個更始帝式的割據勢力,當然也是他害怕還有第二個魔導師復制了他的成功路徑…

  在探討歷史上某些社會現象時,有時會出現優勢群體無意或有意地維持自身優勢地位的情況。

  為了防止有些什么跟著一起打天下的將領,功臣什么的,忽然覺得我上我也行,劉秀便是通過退功臣而進文吏的策略削弱開國武將勢力,罷都尉官正是是這一邏輯的延伸。目的是好的,想要將地方軍事指揮權收歸中央,由中央任命的中郎將、或是某將軍來等直接統兵,切斷地方豪強與軍隊的聯系,確保皇權對暴力機構的絕對壟斷。

  當然,長期戰亂導致民生凋敝,罷都尉官可減少地方軍費開支,裁撤冗余軍事編制,將資源轉向農業復興,這也是有好處的。

  可惜啊,在華夏悠久的歷史進程中,政策調整往往是過度的尋求平衡。

  地方上的士族豪強也不傻,他們表面上堅決擁護大魔導師的英明決策,不管是大會還是小會上都是明確強調要遵守律令,廢除郡縣都尉,可是實際上在背地里加大了對于各類灰手套和黑手套的支持…

  頻繁的中央調兵鎮壓,加劇了財政的危機。

  而且郡縣都尉級別的軍事力量缺失,并不會就減少地方上的軍事危險,反而是留出了不必要的空白…

  光明無法照耀到的區域,必然就會被陰影所填充。

  郡縣的官方軍事力量的空缺,給地方豪強武裝提供了發展空間。這一政策與宋代收精兵、明代廢丞相一樣,成為中央集權制度演進的關鍵節點,其影響遠超軍事領域,深刻塑造了華夏封建王朝的政治生態。

  斐潛現在所必須要注意的問題,就在于他不能再次犯劉秀,以及其他什么統治者的毛病。

  例如,東漢光武帝劉秀實施的罷都尉官政策,其初衷是削弱地方軍事權力,強化中央集權,以維護國家統一和穩定。這一政策在短期內有效加強了中央權威,鞏固了政權。

  然而,如同許多重大的歷史變革一樣,政策的實施效果具有復雜性。

  隨著時間的推移,該政策在地方治理、軍事響應效率等方面也可能帶來新的挑戰。

  歷史經驗表明,任何政策都需要根據實際情況進行動態調整和完善。

  在政策執行過程中,如何全面、及時地收集不同群體的反饋,確保信息暢通,從而更有效地回應社會需求,是華夏歷代治國理政都曾面臨的課題。

  如何正視,而不是回避,或者掩蓋,才是體現出一個國家,一個政權的責任和擔當。

  若是等直至蓋不住了,糜爛不堪,已經完全腐朽衰敗了,爆發出了嚴重問題之后,才有高官,亦或是天子猛然拍案,為何不早講?!

  又有何用?

  官僚系統內部信息遮蔽、短期政績沖動與長期治理風險之間的結構性矛盾,在華夏千年的封建王朝之中,都是根深蒂固的一個問題。

  天子姓氏,或許有變,可是這從漢代開始的毛病,卻是綿延時長。

  當黃巾起義爆發時,漢靈帝驚問州郡何無一卒可用,全然忘記正是東漢朝廷自己裁撤了地方常備軍。這種政策失憶實為長期信息遮蔽的必然結果,決策層早已習慣經過美化的奏章所構建出來的天下,對真實危機毫無心理預期。

  當年朝廷答應百姓的約法三章,說變就能變,說改就能改…

  東漢百姓已經是窮迫潦倒,痛苦不堪,在朝堂之上的官僚還在嬉笑,表示天下之民,哪家沒有百五十畝地,沒有幾處房屋,沒有些牛車,沒有五十萬錢?

  不能吧,不能吧,不能吧?

  大帳之外的兵卒巡邏,鐵甲兵刃輕輕的碰撞聲,傳了進來。

  龐統站在斐潛的身側,低聲說道:主公,今冀州未定,主公卻要先下令士族私兵,是否操之過急?

  這正是我要給士族留書樓的原因。斐潛笑了笑,這些家伙,總不能又要這個,又要那個,還想要其他的,什么都想要…當年桑弘羊與賢良文學之爭,說到底是如何分配「利」字。現在我們有了這個…

  斐潛指了指在桌案上的火炮模型,能重新劃定分配規則的東西…為什么還要等他們來同意?

  龐統看著那火炮模型,片刻之后說道,主公可知張湯造白金三品時,原本只是想要應急之用,卻不料用了五年?

  士元之意…是這些「臨時」法令,終究會成為某些人的私欲?斐潛問道。

  龐統默然。

  斐潛點頭說道,這便是山東士族子弟,重詩詞而輕算術的原因了!若是天下人人皆通精算,這些貪腐之徒即便是貪婪,也是要提心吊膽度日啊!

  要不是后世之人懂得辨別表哥珍藏的真假,又是明白加減乘除四則運算,否則還不是聽一句符合流程,符合收入便是了事?

  不過目前這算科之人還是不足…斐潛說道,冀州之地,至少要有三千名至少粗通算術的文吏…

  這些粗通算術的文吏,又在士族豪強的高墻之內!龐統說道。

  斐潛點頭說道:因此現在用急,也用緩。用緩,則多立百姓蒙學,設于鄉野,十年之功,可初見成效。至于用急么…

  斐潛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撥亮了一下燈芯,讓燭火更明亮些,忽然說起看似不相干的事:某于西域見過最聰明的牧羊人,他能用十七種口哨指揮羊群…不過么…當他第一次看見火炮轟塌了都城城墻之時,便是扔了鞭子跪地痛哭。

  士族子弟可以將圍墻修建得更高…斐潛的目光幽幽,但是再高的城墻,也終究有倒塌的一日…士族是精明的牧羊人,百姓是沉默的羊群。但某要做的不是取代牧羊人,而是讓羊群知道——它們本可以不做羊。

  龐統的呼吸不由得有些急促,他想起少年在鹿山之時,翻看了龐德公藏在箱子里面的《墨子·尚同》,竹簡上那些原本在記憶里面多少有些淡化的字句,此刻突然似乎是被無形的筆墨增添了墨色,被賦予了新的意義。

  請:m.llskw.org

哎呦文學網    詭三國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