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471 巢中危卵
返回自己居舍時,阿冬娘子后背已是一片冷汗。幾名侍女眼見娘子臉色蒼白虛弱,俱都忙不迭上前攙扶,但卻被粗暴的推開。
“退下,全都退下!”
阿冬娘子語調微顫且稍顯尖利,她不愿任何人看到她眼下的模樣,揮著手將幾名侍女驅趕出去。
這娘子性格素來溫婉恬靜,少有如此失態憤怒,幾名侍女見狀后俱都凜然,也不敢再說什么,紛紛退出了房間。只是當她們行至廊下的時候,便發現幾十名祖氏家人行進過來,將居舍前后俱都牢牢把守起來。
房間中的那位阿冬娘子,此刻臉色仍是慘淡,閉上眼腦海中便浮起剛才夫郎持劍厲望向她的畫面。有那么一瞬間,劍鋒似乎真要直接刺穿了她,但最終夫郎只是緩緩收劍,用一貫冷清的語調囑她歸舍休息,不要隨意在外走動。
“你家那個夫郎,志趣可是詭深得很。我本來以為舍其一女或能稍作收用,但還是小覷了他。這也難怪,主上待他恩義不可謂不深厚,結果噬主之兇無過于他。我這個奉迎而上的丈人,在他眼中,只怕隨時也可噬咬!”
阿冬娘子捂住臉,努力不再去想剛才夫郎那可怕的一面,只是腦海中卻又響起阿爺此前召她密談的話語:“我本也不該于他寄望更多,但如今九娘子你已與他結發約誓。你是我家女郎,應當深記父母恩重,更要明白,若非生此家門,你與那道左村婦、強人玩物并無不同。殺他實在簡單,我是不忍我家娘子懷怨寡居。歸家之后,你也要記得閣中榻上多作規勸,耳目靈敏一些,凡有異兆,速速歸報你父!”
在聽到父親這一番話之前,阿冬娘子還一直以為她是得于命運垂青、天作良緣,可是她父親張豺威嚴而又冷漠的語調卻戳破了她這一美夢,終于感受到那隱藏在溫暖人情之下的陰寒殘忍!
除了父親這一番訓告之外,其母也曾與她密語:“舊年我母女,不過夫主后舍豢養閑人罷了,雖然不失溫飽,但也與禽畜無幾。若不是阿女幸從佳偶,你母也難得夫主正眼。這是你的福氣,一生都要愛惜。你們夫妻能夠和順相待,那我也就沒了遺憾。切記不要冒失惹厭,未來能夠包庇你的,終究還是你夫家勢力。你父你兄,雖然都是國中英偉,但也不會用心入微、予你這小娘子太多關照。早前東廂劉娣,后宅中那是怎樣的風光寵勢,只因惡了夫主……”
父母訓告,或嚴厲或溫和,意思卻是截然相反。這娘子涉世未深,到如今才感受到人情中的艱難與撕裂,已是心亂如麻。她此前送餐,也是在窮思無果之后才壯膽想要求教,可是夫郎那一瞬間不加掩飾的兇厲,卻將她逼入倍感絕望的深淵!
祖青沒有選擇殺人滅口,而是派人將那張氏娘子嚴密看守起來。談不上憐香惜玉又或婦人之仁,為了籌劃大事,他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惜,更不要說一個張氏娘子,無非此際還沒到與張豺正式決裂的時刻而已。
眼下他與張豺,是一個非常微妙的關系。雖然彼此早已經察覺到對方的滿滿惡意,也知未來絕無和平共處的可能,更不會成為真正能夠相濡以沫的姻親關系。但是在外間看來,他們卻是一對配合無間、狼狽為奸的親密翁婿。
這種假象的維持,是張豺和祖青都需要的,在沒有大的變數發生如南國王師大軍圍城,雙方都有默契要將這種關系暫作維持,各自得利。
在決定之后將要如何行事后,第二天一早,祖青便將東臺分屬于他統領的禁衛部曲稍作分割,其中一部分仍然留守于東臺,負責控制住羯主石虎,交由羯將王安統領。另一部分,則跟隨祖青前往西殿入值。
護國寺的西殿,是羯國目下中樞所在,皇后劉氏、太子石世包括其他一些羯主石虎的重要家眷。原本此處是由屠各將領呼延盛并祖青的舅子張萇負責守衛,但張豺將一部分禁衛兵力抽調而走以充實城防,其中便包括其長子張萇。
所以祖青前來西殿,是負責填補張萇的空缺,代表張豺于劉后并儲君近畔確保武力存在,同時也為了壓制呼延盛等一眾匈奴勢力。
西殿范圍不小,占了小半個護國寺區域,本就是羯主修筑禮佛的行宮所在,各種規制一如禁苑。祖青如此之后,主要負責前殿朝奏區域的保衛,也就是他此前生擒石虎的地點。至于劉后等一眾貴人起居內殿,則由匈奴人負責。
劉后臨朝聽政,這種等級的人事變動,按理說應該親自接見一下祖青,但卻直接拒絕了祖青的叩見,態度冷淡至極。
這也是理所當然,要知道正是祖青在此殿中反噬主上,雖然劉后母子也因此受惠,但卻絕不會給予祖青這犯上之人以絲毫信任。如果不是祖青在事變之后牢牢把持住主上石虎,再加上張豺的有意緩和,劉后甚至不愿再將祖青大用。
祖青對此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他之所以前來西殿,本也不是為了邀寵求幸,只是要待時除掉劉后與儲君。至于孤兒寡母是否無辜,并不在他考慮范圍內。
舊年羯國先主石勒譏笑曹氏、司馬氏凌辱孤兒寡母得竊國柄,除了自我美化之外,大概也還存念告誡石虎在其百年之后不可為此。
但實際上,石勒又算是什么高尚人物,他只是沒有得到這樣一個機會而已,從一介傖夷奴隸到北方霸主,貫穿其人一生的便是背叛與反噬,取人之恩惠,報人以仇敵。而他最終,也難免自食惡果,絕嗣絕種。
就連石氏崛起過程中,于之助益甚偉的太原郭氏,也在此前不久被羯主石虎將在朝族人屠戮一空!
如此一個禽獸門庭,暴虐河北,殘害蒼生,還有什么資格奢求孤兒寡婦不受人凌辱?
祖青入值西殿不久,郊野中終于出現了晉軍的蹤跡。雖然信報中所言僅僅只有十幾名晉軍游騎斥候而已,但信都凡是知曉這一敵情者,俱都如臨大敵,而西殿氣氛也變得空前凝重。
張豺作為信都目下實際的掌控者,統合眾力、抵抗晉軍的進攻乃是份內事務。因是這幾日其人頻頻出入于西殿,與劉后召集城中權貴商討對策。只是其人凡有出入此間,俱都佩劍負甲,且身畔擁從者極多,可謂是警惕十足。
但其實張豺就算不擺出這樣的姿態,祖青也并不會選擇于此時發動。他雖然掌控頗具數量規模的禁衛,但這些禁衛將士終究不是與他并為一體、生死與共的家將部曲。
此前之所以能夠逆控石虎,也在于當時大勢所趨,將士跟隨還有權勢富貴作為誘惑,就算不跟隨祖青,一旦事敗之后也有極大可能會遭到清算株連。可是現在若再發動作亂,并沒有短期可見的利益誘惑,自然很難煽動眾多卒眾跟隨。
因此祖青選定的時機是在王師大軍圍城之后,最好能夠打上幾仗、力挫羯軍。屆時羯國人心更加渙散,絕望之中難免謀求出路,屆時再鼓動禁衛除掉劉后與儲君、突圍投晉,成功幾率才會更大一些。
晉軍開始出現于信都城外,張豺近來更是倍感焦灼。他心中很清楚,單憑眼下信都士氣低迷的所謂內軍外軍,想要抵擋住晉軍的進攻幾乎沒有可能。而眼下信都還能指望動員的新力量,一者就是城內各權貴人家蔭私部曲,一者便是駐扎在扶柳城的張舉所部羯軍。
那些權貴私曲為了各自活命,一旦動員起來,必是一股戰斗力不容小覷的力量。可若還任由各家把控于私庭之中,非但無助于國,反而有可能會在大戰來臨時于城中爆發出無可遏止的混亂。
所以,這幾日來張豺一面與劉后商議、再以官爵名位去鼓舞、團結那些權貴門戶,一面則不斷奔走、親自登門去說服那些只求自保的人,向他們仔細剖析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道理。
眼下羯國仍存,他們的權勢富貴還能稍有保障,一旦晉軍大舉進攻乃至于攻破城池,憑他們手中那些部曲力量,是無論如何也抵抗不住晉軍虎狼之眾的沖殺。唯有將這些分散的力量集結起來,投入一用,才有可能確保城池不失。
但道理是這樣一個道理,人也不乏孰輕孰重的明識。可若真講到實際的交出自家部曲為公用,一個個又都態度曖昧、遲疑難決,斤斤計較于權位的回報。
這一日結束議事,張豺在離開西殿之際,對持戈立于殿階的祖青招了招手,之后翁婿二人便行入西殿附近一處閣樓中。
“南賊業已顯出蹤跡,對于之后這一戰,阿郎可有什么遠見?”
張豺坐下之后,抬眼望向祖青發問說道。
祖青聞言后只是垂首道:“國運修短、社稷安危,自有丈人等國老重臣操勞,青不敢妄作置喙。”
張豺聽到這話后便笑了笑,又開口道:“還是應該想一想,畢竟我等俱是巢中危卵,生死攸關,又哪能置身于外啊!”
祖青只是作恭聽狀,不再開口回答。張豺見其如此,轉又言及別的話題:“即便無論大勢,但若職責之內,阿郎也要更作用心啊。目下強敵游弋于外,國內也是妖異頻生。就在昨夜,東臺便有妖事暗生,若非宿衛機警,只恐將要釀生大禍。”
祖青聞言之后,雙肩陡然一顫,繼而冷厲視線死死盯住張豺。
張豺卻不關注祖青的態度變化,只是招手喚來門外一個親兵,親兵將一方木匣擺在廳中桌案上便退出。張豺則抬手將那木匣打開,內中赫然盛放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
祖青視線落在那人頭上,眸子驟然一縮,然后便快速轉移開,放在膝上的拳頭攥起,關節隱隱作響,牙關更是幾欲咬碎:“越俎代庖?張公是要責我失職?”
張豺聞言后則微笑起來:“阿郎言重了,不過是親長關懷后進,稍作補漏罷了。這賊子名王安,值守東臺竟然私蓄薪柴、油膏等物于下,奸心賊膽若斯,所謀為何,讓人不敢深思,實在死有余辜!阿郎你職事繁重,疏漏難免,你我翁婿親密,我總不能察此不見。”
漢祚高門 1471 巢中危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