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297 亡命
當沈哲子被宿衛近乎押送的護衛進中書官署時,庾亮正(身shēn)披輕甲在一眾親信的簇擁下行出官署。看到這一幕,沈哲子倒是有些詫異,開口問道:“中書打算親自戰陣迎擊逆軍?”
庾亮聽到這話,臉色便是一沉,并不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指著沈哲子冷聲道:“安居于此,保你無虞。”
這語氣當中不乏威脅,沈哲子聞言后眸子便是微微一凝,并未多說什么,站在門庭下望著庾亮匆匆而去,而后便漫步行入中書官署中。
如今在臺城中樞中,中書之權最重,因而官署也最為宏大,諸多屬員,尤勝尚書。然而今時之中書官署卻頗冷清,雖然仍是整潔,但卻只有寥寥數人在其間游走,給人一種人去樓空的蕭條感。
(身shēn)邊這些宿衛軍卒并不限制沈哲子的自由,只是無論他走到何處都寸步不離的跟隨著,似乎是接到嚴令不許自己脫出他們的監控范圍。對此沈哲子也由之,只是閑庭漫步在官署內游覽著。
杜赫自廊下趨行而來,眼見沈哲子被一眾宿衛緊緊圍住,臉色便是一沉,疾行上前問道:“郎君為何這般?”
“不妨事,中書心念我之安危,特意派人守衛。”
沈哲子擺擺手示意宿衛讓開一條道路,讓杜赫到自己(身shēn)前來,而后望向那宿衛將領梁勇道:“不知可否暫避?”
那梁勇聞言后擺擺手,示意眾人都轉過(身shēn),只是仍未遠離。
杜赫見此狀,已知沈哲子這是被軟(禁jìn)起來,眉頭微微一鎖,旋即便用詢問的眼神望向沈哲子。沈哲子微微搖了搖頭,在杜赫耳邊低語幾句,然后才拍拍他手,說道:“待渡過此厄,來(日rì)都中再聚。”
杜赫表(情qíng)凝重的點點頭,然后便退了出去。眼下臺中已是崩潰,中書亦沒有新的指令下達,他的去留已經無人再關心。
又在庭中站立片刻,沈哲子才行入官署內一處小閣中,那宿衛梁勇吩咐人守好門窗出口,親自將沈哲子送入閣中,無人關注時才低語道:“中書難近,委屈郎君了。”
說罷,便也匆匆行出小閣。
沈哲子留在這閣中,耳邊仍能聽到城東傳來的廝殺和喧嘩聲,又過不久,臺城東面已經有火光陡然出現,滾滾濃煙沖天而起。那火勢蔓延極快,不旋踵便有洶涌(熱rè)浪向此處席卷而來。臺城中喧嘩氣氛達到了頂點,到處都充斥著雜亂的腳步聲與叫嚷聲。
良久之后,這股(騷sāo)動才漸漸停息下來,只是濃煙仍然籠罩在整個臺城上方,空氣中充斥著濃烈的焦糊味道。沈哲子已經斷絕了消息來源,只有在將近傍晚宮人送膳時才由其口中打聽到大半臺城已被焚燒一空,而內苑宮墻也已坍塌一角,甚至有小股逆軍流竄進苑內,不過幸好已被宿衛剿殺。
聽到這些消息,沈哲子眉頭便緊緊蹙起,不免有些擔心苑中的公主。他忍不住行出小閣,只是在將近中書官署庭門時被阻攔下來,只得站在門外向外觀望,諸多宿衛仍在往臺城東面而去,那一個方向仍有火光在搖曳,偶爾爆發出慘烈的廝殺聲,那是宿衛在與趁亂沖入的亂軍在戰斗搏殺。
一直到(日rì)暮將近時,廝殺聲漸漸停止,而后便有大量的腳步聲涌入臺城。沈哲子站在門口,看到有一眾宿衛護衛著一方步輦匆匆行過,那輦上躺著的乃是昨(日rì)出城的尚書令卞壸。此公甲衣半解,須發凌亂趴在輦上,大半后背都被血水,雙眼緊閉生死不知。
主將都受如此重傷,可想而知今(日rì)戰事有多慘烈。沈哲子有些焦灼的在庭門內來回走動著,許久之后都沒有新的消息傳來。
這一夜注定漫長,到處都充斥著宿衛將領催促士卒們搬運磚石竹木構架防線的聲音。而在更遠的城外,則依稀傳來許多叛軍們“殺賊除(奸jiān)”的吼聲。
接下來一連幾天,沈哲子都被困在臺城內不得外出,也沒有再見到庾亮,對于外間的戰事發展更是一無所知。叛軍這幾(日rì)似乎也在養精蓄銳,每天雖然都保持著進攻,但是烈度并不算強,唯一沒有停止的就是覆舟山上的叫罵。
然而決戰終于到來,這一天上午,城東青溪方向廝殺聲大作,哪怕沈哲子(身shēn)在臺城,都有一種(身shēn)臨其境的感覺。他的耐心也已經將要到了崩潰邊緣,無法再忍受這種漫長的煎熬和等待,手提佩劍沖向中書官署大門。
正在這時,一眾衣衫凌亂的宿衛軍卒們自門外涌進來,為首者乃是郭誦,他表(情qíng)沉重,看到沈哲子后,稍一錯愕旋即便重重點了點頭。
庾翼肋間受傷,在兩名軍卒攙扶下行進來,看到沈哲子后神(情qíng)則更顯悲愴,澀聲道:“卞公陣亡,城破在即”
沈哲子還來不及說什么,便有更多的宿衛將士沖進來,庾亮仍是一(身shēn)輕甲,臉上卻無以往的威嚴方正,隱隱有幾分扭曲猙獰,雙眼布滿血絲,他沖進官署房中,片刻后才又疾行而出,示意庾翼跟上自己,而后又指了指沈哲子道:“保護好海鹽男,突圍出城!”
宿衛們一擁而上,沈哲子立在原地沉聲道:“苑中要如何”
“住口!”
庾亮聞言后雙肩一顫,頭也不回怒喝一聲,繼而一頓足再次低吼道:“速行!”
沈哲子握住佩劍的指節隱有發白,那宿衛梁勇則沖上來重重攥住了他的手腕,郭誦等人亦望過來,沈哲子再看一眼苑中,最終還是拔足跟上了庾亮。
此時廝殺聲已經漸近臺城,諸多潰敗的亂軍往四方竄行,哪怕有主將嚴令約束乃至于揮刀劈砍震懾,然而卻完全沒有震懾力,敗軍仍是四散逃亡。
沈哲子等人被隔絕在中書親衛后方,他看到被敗軍送回臺城的鐘雅等人,庾亮駐足與之言語片刻,而后便又疾行而出。鐘雅(身shēn)邊一部分宿衛加入這一支隊伍,看到被宿衛裹挾的沈哲子,他只是苦笑著在道旁擺了擺手。
沖出宣陽門后,馳道另一端已經隱隱可見叛軍蹤跡,一行人又連忙轉向繞著臺城城墻往西疾行而去。叛軍則在后方一路追趕,口中則大聲叫嚷著:“殺庾氏者封侯!”
一追一逃之際,西籬門已經依稀在望,而此時,叛軍也已經將要追趕上來,沈哲子甚至已經可以聽到(身shēn)后追兵的粗重喘息聲。
正在這時,西北方向一隊宿衛疾沖而下,將后方那數百叛軍一沖而散!
這一隊宿衛主將乃是郭默,早先一直游離在主戰場之外,只是前來接應時,(身shēn)邊士卒已經不足千人。
兩軍合一,也漸漸有了一些底氣,不再狂奔而是向著石頭城徐徐而進。石頭城外江面上停著幾艘大船,庾亮等人率先登上其中一艘船,包括其各自(身shēn)邊親近隨員,郭誦等人亦隨庾翼而上。沈哲子見狀,越過一眾宿衛疾沖上前揮劍斬在船舷上怒吼道:“今(日rì)潰敗,誰之罪過!”
“豎子安敢無禮!”
郭默上前一步,手按佩劍戟指沈哲子怒吼一聲。
“維周不要多說了。”
庾翼見狀連忙上前按住沈哲子手臂,將他拉到船上來,而那些負責看守他的宿衛們也順勢登船,將他包圍在甲板一角。至于其他軍卒,則各自登上空閑船只,旋即大船便駛離江邊,繞過石頭城往南而去。
沈哲子站在船上,望著視野中已被亂軍淹沒徐徐遠離的建康城,握緊的拳頭指甲幾乎都要刺進掌心里。惟今之計擔心已無用處,只能寄望于城內諸多布置在此時能夠發揮出應有的效果。至于他,也要見機行事。
當大船駛過秦淮河交匯處時,又有千數亂軍自岸上沖殺而來,有的甩著長索撓鉤往大船上拋扔,有的則放板下水呼喝著往上追趕。有兩艘載人過多而船速稍慢的船被攔在了江心,撲通撲通落水聲不絕于耳。
船上這幾百宿衛紛紛引弓(射射)殺兩岸追來的叛軍,庾亮亦在此列,只是雙臂微顫以致準頭大失,偶爾傷到了船上人,自己自嘲一聲退后去,神態之間不乏頹喪。
當船終于駛出建康范圍,周遭再無亂軍蹤跡,原本追隨在后方的幾艘船也已經盡數落在了后方。這時候,宿衛們才各自有些虛弱的癱坐在甲板上略作歇息。
此時在大船中央,庾亮正與郭默等人低聲談論,似在商討接下來該要再如何。如今他們只剩下船上這百余船工并不足三百人的宿衛,自是再難有所作為,商議良久之后,才吩咐船工轉向尋陽方向。
沈哲子被宿衛們圍在角落里,只是默默望著江流,間或看一眼庾亮并郭默等人,視線又掃過同樣在角落里用兜鍪遮住面目的郭誦等人,眸子幽深難測。
庾翼看到被宿衛(禁jìn)足在那里,神態抑郁的沈哲子,心內有些不忍,想要開口勸一勸大兄,可是看到大兄也是雙眉緊蹙,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
將近(日rì)暮時,船工端上一些吃食分給船上眾人。沈哲子接過陶碗后,抬頭仰望片刻,驀地將碗摔在了甲板上,而后站起(身shēn)來氣勢洶洶沖向庾亮。
這陶碗破裂聲霎時間吸引了眾人目光,紛紛站起(身shēn)望過來。
庾亮看看神態略顯猙獰,被宿衛死死按住雙肩的沈哲子,沉吟少許后才擺手道:“讓他過來吧。”
宿衛們雖然放開了對沈哲子的控制,但還是寸步不離跟上來。一直走到庾亮面前,沈哲子凝望著他,許久不語,最終只是嘆息一聲,有些頹然的轉(身shēn)返回原地。
見沈哲子轉(身shēn)離開,庾翼懸著的心才放下來。他自然明白沈哲子眼下的心(情qíng)是何等的抑郁,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但事已至此,爭執又有何益。
然而就在他剛松一口氣的同時,眼前一幕卻讓他悚然一驚,幾近魂飛天外:“梁勇你要做什么!”
那一直奉命監守沈哲子的宿衛將領突然抽出佩劍,猱(身shēn)撲向庾亮!
“保護中書!”
旁邊郭默等人見此狀亦是目眥盡裂,紛紛往上涌來,然而梁勇手中劍早已經深深摜透庾亮(胸胸)膛!猝不及防中,庾亮臉上尚殘留著驚詫,然而嘴角已經沁出臟腑破裂涌出的血水!
“我為蒼生誅殺此獠”
梁勇(身shēn)被十數劍,于甲板上踉蹌行出數步,繼而橫倒在甲板上,兩目圓睜,已是氣絕!
漢祚高門 0297 亡命